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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

2009-03-25 04:09:02趙荔紅
福建文學 2009年2期

趙荔紅

1

我站在20層樓頂的陽臺,約了人,怎么也等不來。對面的樓房剛剛剝去綠色塑料護圍,裸露出灰藍墻磚。空懸的載物電梯無聲無息移動著,將黑影投在另一幢高樓的玻璃墻面上,影子也隨之上下移動。我等得不耐煩了,就從一扇黃色矮門走出,走向電梯,走道又暗又潮,只有電梯口的紅色數字變化著,像心跳。電梯在我面前突然停下,張開口,白亮的光幾乎讓我睜不開眼。我進去,撳了一下1。電梯沒聲息地合上嘴,光滑地,緩慢地,下墜,到12層,突然又停下,張開,一個男子穿深藍襯衣、褲子,含笑望著我,似乎要進來,我滿心高興,正要叫他,門就合上了。不知到了第幾層,門又開了,明亮跨進來,將他厚厚的手掌握住我的手。到了1樓,我等著門開,燈卻滅了,一團漆黑,電梯繼續往下墜,我拍打著門,大叫:明亮,明亮。叫聲似乎被囫圇裹沉入漩渦之中。我大張著嘴,喘著氣,口干舌燥。電梯繼續下墜,黑暗中,有呼吸粗重的男人,從身后摟住我,吻我,堵住我的呼喊,我卻還在叫:明亮,明亮……

我夢見我醒來,正要被吸入一個悶熱的、黑色的漩渦,拼命楸住岸邊一棵桃樹,樹身被我扯得歪歪斜斜,葉子花瓣狼藉一片……我終于醒轉來。我喘著氣,嘴巴大張著,似仍在喊叫,口干舌燥,心怦怦跳,從后腦到太陽穴整個腦袋疼痛起來。這是在哪里啊?什么時候了啊?一瞬間,我幾乎忘記了自己身在何方。閉上眼定了下神,再睜開,暗紅窗簾低垂著,一線灰白光漏進來,在化妝鏡那凝聚成微弱的反光。胡桃木的大衣柜、化妝桌、床頭柜,碗狀的白色臺燈,雜亂堆放在椅背上的衣服,全都面目模糊,沉默在混沌的氣息中。窗外嗡嗡嗡叫個不停。是割草機?我吸一下鼻子,的確有青草澀澀的腥氣。明亮蜷著身子,沉重的腦袋將枕頭壓出一圈明顯的凹窩,冒汗的胳膊擱在我胸口,左腿架著我的腰,整個將我裹挾住。我緩慢而費力地將他的胳膊和腿一點點推開,將身子挪起來,半坐起靠著床沿。明亮磨了兩下牙,翻個身,仰面躺開,胖胖的雙腿呈大字分開,隆起的肚子將米色線毯頂成一團。我伸手摸索到杯子,喝了口冰水。明亮喉嚨里含混地咕噥一聲,那聲音以噓噓的尾音在昏暗的房間蔓延開來,他微張著嘴,像一條正在吐泡泡的魚。

小腹微微疼痛,我拿手按了按,的確是疼痛。好征兆。一線熱流似乎正在底下滲出,我仔細體會著,辨別著,等待那股熱流彌漫開來,等著那種熟悉的讓人厭煩的潮濕感。

例假并沒來。已經過去20天了,明明小腹隱隱疼痛。也許明天就來了?

明亮在衛生間刮胡子。他翹著下巴,對著鏡子,將白泡沫涂在下巴上,又涂了鬢角、鼻子與嘴巴之間,他一塊一塊地涂,如在描好邊界的地球上涂色塊。沒有漏掉哪處?明亮審視的眼神如同研究一份被辯護者的材料。最后才決斷似的拿起刀片刮下巴。他刮胡子時候,我總是遠遠避開,怕不小心撞到他,會“哧”一聲,拉一道口子,紅的血會蜿蜒流下下巴,一滴一滴滴在白瓷面盆上,像一條條紅蚯蚓。現在他開始抿起嘴唇,將鼻孔撐大,拿把小剪刀,來剪鼻孔里的毛,這樣對著鏡子,鼻孔顯得很深很黑。明亮才洗過澡,腰上綁條白浴巾,他寬寬的肩膀很厚實地擋在我面前,兩條毛腿,穩穩扎在地磚上。收拾好后的明亮是漂亮的,寬寬的臉顯出睡眠充裕的明朗,他咧著嘴,對著鏡子上下敲了敲牙齒,牙齒整齊潔白。

“明亮,二樓一直在漏水。就在馬桶上方浴霸那,你今天有空和他們說一下。”我從紙袋里掏出油條,放在碟子上。

“唔。”

“二樓也太不像話了,我找他們好幾遍了,還說是我們家的問題。得你去說。”

“好啊。”

“你今天去看看中興泰富那套臥室家具吧,每次你都說沒空。”我往豆漿里加糖,攪拌著。

“嗯。還是等我下周三回來再看吧。今天要去媽媽家。”

“和你說多少遍了,你總沒空沒空,你到底換不換家具啊?”

“沒說不換。也不著急這兩天,臥室那個不是好好的,能用嘛。”

“總之我要換掉!”

明亮一邊咬著油條,一邊喝豆漿,一邊看報紙,收音機正在播放990早新聞。他幾乎頭也不抬地干著這些事情。總是如此。這些動作他可以一輩子一成不變地做下去。我將線毯疊起來,拉開窗簾,打開窗戶:果真是割草機。一股熱風涌進來,夾帶著濃重的草腥氣,將暗紅窗紗揚得很高,我深深吸了口氣,吐出來,覺得肺里輕松了許多,頭也不那么疼了。明亮已吃完早餐,收音機關上了,電視又打開來。他光著上身,下面穿了條有圓圈圖案的絲綢大短褲,將腳翹到茶幾上,一手摸著圓圓的肚子,一手夾著~支煙,看電視早新聞。“他真是胖了。”我從側面看著明亮凸起的肚子,腰上的褶皺,發亮的鼻子,將熨好的他的襯衫、褲子放在沙發邊上。

“晚上我有課,你自己吃飯吧,冰箱里有做好的肉丸子。”我已關上門,又探頭進來說。

“不是說今天要回我媽那吃晚飯嗎?”明亮轉過頭來,皺著眉頭。

“周四晚我固定有課呢。乖啊。”我又走進來,親了親明亮的額頭,他歪了下腦袋避開。

“要不,明晚我們一起去?”我站在門口說。

“唔。”

2

明亮的確是個合適的丈夫。

兩年前,在結束了那場婚姻后,我就從杭州到上海,到NOW雜志社做編輯。雜志社位于安定路懷素路口的一幢民國花園洋房,據說設計師就是當時有名的懷素。房子原名“煙房”,因造的磚,都是煙灰色,只是窗戶都安了彩色玻璃,這多少沖淡點清冷、憂傷的氛圍。有陽光的時候,呆在那寬大、陰翳、滿是舊家具的大房子,看陽光在玻璃上映現出五彩,的確能生發奇思異想,時光也似乎倒退了20年。靠近我辦公桌的窗外,有兩株大芭蕉,如今正開著大朵的鮮艷的紅芭蕉花,不過我更喜歡四五月問,一掛一掛的紫藤花從窗欞垂了下來。

我負責的欄目是“桃夭看電影”,尋一些影評人,寫點經典電影或時令電影評論。這個工作我很喜歡,熟能生巧,并且我原也是喜歡看電影的。雖然在我看來,所有的電影評論都是虛妄,電影之作為娛樂商品,大眾的口味,難以統一,看影評不如直接去看電影。再者,一部電影的拍攝,除了導演、編劇、演員、攝影等等的水準外,除了我們在批評中常常探討的理念、技巧外,還有市場、資金、審查制度,評審委員的口味,政治意圖,等等,這些,影評人又能了解多少呢?觀眾看到的只是端在影院里的一盤菜,于是,倒霉的導演,有可能會是種種緣故的犧牲品,滿心委屈地被影評人罵個雞毛狗血。

我認為我并不恨我的前夫謝沒落。甚至現在讀到他的詩句,都覺得他才華洋溢。以前接到他從阿拉善打來電話,說一個人在喇嘛圓寂地附近的酒吧,喝醉了,心里就會牽掛起來;有時候收到他從尼泊爾寄來的明信片,也很高興。這些情緒現在都還那么真切。但我真的,只需要一個丈夫,而不是一絲水草,一朵浮云,尤其在深夜,睡在身邊的人會突然神經質地從床上躍起,大聲呼叫,如狼一般長嘯,這實在讓我

恐懼。我得將自己的生活落實下來,落實在一個具體的事件、具體的人、具體的時間和具體的房子中。

明亮就是這樣的人。在我第一次爬上他的斯巴魯時候,我這樣對自己說。他穿潔凈的棉布白襯衫,襯衫下擺一絲不茍扎在米色褲子里。咖啡色皮鞋,壯實英俊,下巴刮得干干凈凈,握我的手,肉感厚實,微微潮潤。他出于職業習慣打量著我,這讓我多少局促、慌亂地低下頭。他具備那種順利男人所有的自信,從好學校畢業,說標準普通話,開進口車。他將車整理得很干凈,就像他辦公室里的公文架,分門別類地放置各種訴訟材料,當事人的資料,法律文書,辦公桌一塵不染,筆、電話、水杯都各安其位。他富有教養地為我開了車門,再關上,車發動的同時,按了一下唱機的鍵鈕,是許巍的《禮物》。這也是他有意的安排?他知道我喜歡這首歌?一種被安排、被左右的幸福感彌漫到全身,就像冬日曬暖烘烘的太陽。

“明亮的確是個合適的丈夫。”我幾乎要將這句話打在電腦屏幕上。想到明亮圓圓的肚子、寬寬的明朗的臉,一絲笑意就浮現在嘴角上。

要不要去醫院檢查一下?這個念頭在腦子里閃了一下,我搖了搖頭,似要將它甩掉,但它如鼻涕蟲一般,如秋天的蟬聲一般,死皮賴臉地黏附著。

許是沒睡好,頭還是痛。

辦公室靜得聽得見一枚針掉在地上。

“老桃,昨天你沒來開會,我們換主編了。”SIREN的對話框跳出來。她就坐在我斜對面辦公桌,一大疊雜志、書高高壘起,將她擋住。在MSN上談話,顯然更為隱蔽,這幾乎是編輯們的習慣和默契。當然談話的內容也很容易被保存下來,某一天,可能作為證據被展示。

“誰?怎么又換了,一點風聲都沒。”

“誰知道。管他是誰,總之活得照干吧?說是將雜志承包給了一個文化公司。”

“雜志的方向會隨主編變化嗎?”

“再怎么變,也得我們去組稿吧?新人總不會來個底朝天吧?對了,聽說你又要結婚了?是和那個大律師吧?”SIREN今天看來比較閑。

“誰告訴你的?消息可真快,我自己還拿不準呢!”我心里升起一絲對明亮的愧疚。

“結吧結吧。不就多張證書?任何一個男人,處習慣了,都能勝任丈夫職位滴。還不是都一樣。”

“你那個可是鉆石王老五,你不抓緊,后面一個排排著呢。下班一起吃飯如何?”SIREN追上一句。

“不啦。改天我請你吃小龍蝦。晚上我要上課。”

“上課?你還真要去考戲劇學院研究生啊?不嫌自己老嗎?該不是什么人拌住了,怎么你一周去幾次呢?”SIREN給了我一個撇嘴鬼臉。

“別瞎說。我補習英語哈。”我回給她一個微笑。

3

我去上深藍的課,《當代視覺藝術》。

我是偶然闖到深藍班上去的。一個月前,我到F大學上研究生英語補習班,第一次課就遲到了,教室里黑壓壓擠了一堆腦殼,看看沒位置,索性出來,在斜對面教室找了個靠門的位置坐下,掏出布烈松的《電影書寫札記》,一邊喝水一邊看起來,休息好了就跑路。

教室里嗡嗡說話聲靜止下來。我抬頭,只見一個穿深藍襯衫、深藍褲子的年輕教師背個黑包,走上講臺。他小平頭,戴副金絲眼鏡,大概1.75個頭,并不壯實,甚至有點孱弱,深藍衣服顯著皮膚的白皙。他從包里掏出打印好的教案,在桌上碼整齊,轉身在黑板上寫下“第三章日本當代攝影”,回身垂手時,粉筆蹭著褲子,就低頭拍了一下。他說話聲音不高,音質卻如玉石相擊,說話的時候,喜歡看著左前方某個地方,似乎將思緒停留在那里。

我幾乎一下就被他吸引住了。他談不上特別英俊,整個人,也沒啥特別之處,只是舉手投足間自有一份優雅、靜謐,他神情柔弱,笑起來嘴角的小括弧泄露出滿臉羞澀,似乎他首先不好意思起來。某種說不清楚的氣質,吸引著我,讓我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臉,他的手勢,他微微偏著的腦袋,他蹭在深藍褲子的粉筆灰。“他是誰?”我問身邊一個扎馬尾的女學生。

女學生幾乎要對我翻白眼了,好像我不知道他,簡直罪大惡極,好半天才賭氣似地說:“深藍老師啊!”吐出“深藍”兩個字時,女學生滿臉豆子都寫著崇拜,似乎這兩字由她說出,有莫大的榮耀。

哦,攝影家,原聽說他是某大學的教授,原來在這里。

我心里暗暗失望。

或者可以找個機會做個訪談?

這是個充分的理由。下課后,我不假思索走向講臺,擠過好幾個女學生,伸長手將名片遞過去。離他一尺遠的距離,就遞上名片,似乎更近距離的接觸,會讓我馬上逃走。他專心、認真地看著名片,將手遞給我,我匆匆地碰了一下就放開,甚至都來不及體會他的手的溫度和質感,又憎恨自己的表現像個讓人輕視的小實習生。“桃-夭-,很好聽的名字。”他望著我,專注地、幾乎深情地帶著笑意:“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我也拍過一幅《桃花》呢。”我是怎么回答的?一片空白,全然不曉得,只大概記得他說歡迎來上課之類的話。那些話或者也只是一種客氣的表達,過后,他一定會將我的名字忘記了。

從那天起,我開始上深藍的課。一次也沒拉過。我也的確熱衷聽他講荒木經惟、鮑德里亞、金斯堡,講超現實主義、自然主義或表現主義的攝影。這些內容都是我感興趣的,他的博學多聞也讓我驚訝。但是,我其實并不是來長學問的,我更在乎他的一個細小動作,一個似有若無的表情,以及他好聽的聲音,我也充滿好奇而驚訝地探究那讓我著迷和依戀的緣由。一個名字便意味著一個世界。深藍對于我就是這樣。我幾乎狂熱地閱讀所有他的書、評論他作品的文章,搜索一切有關他的消息。旁敲側擊地,有意無意地,從SIREN那里還知道他的妻子原是個出色的女詩人。我找來這個女詩人的所有詩歌,以及有關他們的文字。這讓我多少慚愧起來,自己竟然這么粗陋,這么平庸。但這也讓這些莫名的情緒更為隱秘,更可靠地屬于我自己。深藍,他也更符合我理想的男人的形象。

我只是不再走近他。每次下了課,就匆匆忙忙從后門溜掉。

我總是在他進教室前到,坐在最后一排。這樣我就可以安全地全面地看他。

但今天顯然太晚了。我奔進正要閉上的電梯時,深藍居然也在!雖然還有好幾個學生,我的血卻一下涌上臉。這幾乎是我期待的場景。多少次,我進電梯時,就幻想他剛好也進來,我可以零距離和他呆在一個共有的空間。電梯在上升,一樓、二樓、三樓……我的心劇烈跳動,幾乎屏住呼吸。我一動不動呆在他身邊,正眼不望他。到了六樓,電梯門開了,他紳士般地讓女士先出去。我機械地同他點點頭,從他身邊擦身過去。他一點味道都沒有。我不敢回頭,卻感覺他正看著我的背影,在他的視線下,我局促而笨拙地走出去。真是懊惱啊,怎么穿條太寬松的牛仔褲,又披頭散發的,發飾顏色也和衣服不配,最糟糕的是,我今天不該戴眼鏡。

回家的公車上,如往常一般,我將今天屬于深藍的情景反復回想,不錯過一個細節。我沉湎在細節帶

來的點滴歡樂,以及情感不得宣泄的自憐自愛中。難道這就是愛情嗎?

到家開門,明亮正在打電話,聲音很響很溫柔,夾著笑,眼睛里滿是歡樂。

呵呵,是他的女兒。一定是的。

女兒?這個詞匯僅僅一閃而過。我還沉浸在屬于深藍的細節中。在我心里,并沒有因為對深藍的情感,而對明亮心存愧疚。在我看來,明亮是現實中的男人,深藍只是我心里的一朵隱秘之花。他們存在于我內心的不同軌道,互不相交。連深藍我也不愿被他知曉這份情感,仿佛一旦落實下來,一切就會灰飛煙滅。

只是每當這時候,我總不讓明亮碰我。

4

周五一上班,雜志社全體員工開會,新主編上任,編輯編務財務后勤,一個不得缺席。NOW也算是老牌雜志,半月刊,最高銷量,一個月兩期達到30萬份,足夠養活一家大小。但現在,兩期只賣得5萬多份,出版社原指望靠這雜志賺錢,現在看看,維持員工收入都難。

兩年內已換了兩個主編。不知這次又是哪里請來的真神。

雜志社的女人,占了四分之三強,多半是體制留下的黃花菜,像我這樣外聘的,只拿個干工資,三金,福利一概全無的,也就三四個。人員不能裁,又留不出空位聘肯干活的新人,巧婦難為無米炊,我倒冷眼看看這新主編怎么個三頭六臂、呼風喚雨呢?

如同平常開會,歪三倒四,唧唧喳喳,女人多的地方,一向如此。

腳步聲響,會議室安靜下來。先進門的是禿頂老社長,跟在后面的,看來就是新主編了。

我好奇地抬起頭來——幾乎要從椅子上蹦起來——謝沒落,居然是他!!!

這廝怎么忽悠到這里來當主編呢?他那一頭亂發已剃掉,胡子也沒了(天,我最后對他的印象就是胡子拉碴),眼神冷峻(裝模作樣,只要三分鐘,他就準定嬉皮笑臉),一件棉布白T恤,牛仔褲倒還不臟,沒有穿拖鞋吧?還好,涼鞋。就這樣進來了。看上去,還真是來干事情的哦!!!

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渾身像有百只螞蟻四處亂啃,嗡嗡耳鳴,腦子里只是執拗地轉著一個念頭:這廝不是在西藏嗎,怎么到這里來了?什么時候他不走歪門邪道,正經做起事來了?他似乎并沒看到我,或者目光蜻蜓點水地、例行公事地停留在每個員工身上,就掠過去了。我偷眼瞧瞧SIREN等人,未見什么異常,他們全都好奇地盯著新主編,心里暗暗慶幸:看上去沒人知道這個冤家和我的關系。

社長介紹完畢。寄期望,勉勵,更上一層樓完畢。鼓掌完畢。謝沒落就開始講話了。

沒錯,不會是我花眼,這聲音我熟悉,沙啞的,暗淡的,有點懶洋洋的,嬉皮笑臉時候,就是油滑的。我當初就是被這聲音里的幽默所吸引,那時候年輕哪,就因為這聲音過了六年。六年婚姻,和這個聲音吵過多少架,我能不熟悉嗎?我垂著腦袋,聽他正經八百地作就任演說,一句話都沒聽進去,滿耳只是他的聲音,聲音,放大的聲音;肚子也開始發虛,發痛:我居然——要在他的手下干活——難道我接下來的日子,還要靠吵架維持?

散會后,我幾乎是沖出門去。他似乎正眼也沒瞧我,坐著和社長說話。臨出門,我瞥了他一眼,正碰到他的目光:單眼皮小眼睛從方形黑鏡框中閃爍著微微調侃的,或者說調皮的笑意。

回到家,明亮還在沙發那躺著翻報紙。上衛生間時,樓上的滲水滴到頭頂上。

我尖叫著沖到客廳,對明亮嚷嚷:“你和二樓說了嗎?他們怎么還不修,要拖到什么時候?你看看我們這房子才裝修,就這個壞那個壞,怎么住人哪?”

明亮吃驚地看著我光著腳走來走去,嘟嚷著:“我去了,人家二樓上班了,我和物業也說了,人家說要等周末才來。”

“周末,周末。你明天就又走了,周末又要我去說。你倒是管不管哪!!”

明亮瞇起眼睛,爬起來,將我拉到沙發他邊上坐下,摸著我的腦袋:“桃桃,今天吃錯藥了?怎么火性那么大?你要是懶得說,索性等我事情處理完,下周三我就回來,我來弄。”

“這大夏天的,上面積水,多臭哪!!等你回來,我都熏成臭豆腐了。吊頂都要給霉爛了。”

“那你說怎么辦?桃,你就周末和物業說說去。”明亮依舊軟言軟語的。

他寬寬的臉,因為著急,微微冒著汗。我盯著他的臉,呆了半天,眼圈就紅了,拿手來給他擦汗:“明亮,等你回來,我們馬上結婚。”

“喏,這下是你急了。我原說結婚,你總說不著急那張紙,反正住一起了。今晚就回去和媽媽商量商量?其實媽媽也老問我這事。”明亮臉上洋溢著溫暖的、厚重的笑,他將胳膊環著我的腰,我順勢就趴在他厚厚的胸脯上。

“桃桃,我們要不要辦幾桌請些朋友熱鬧熱鬧?”明亮的呼吸在耳邊暖暖的。

“反正是二婚,也不必鋪張。花那錢,還不如我們到哪里,新馬泰什么的玩一趟。就和你爸媽、姐姐一家吃個飯什么的,你說呢?我憑你做主。”我將頭埋在他懷里,我只想這樣一直埋在他懷里。

“我們結婚后,還可以生個寶寶呢。我原來女兒給她媽媽了,你又沒有孩子,可以再要一個的。”明亮的話,像是從地底發出,悶悶地砸在我的耳膜。

我的小肚子又隱隱疼痛起來。馬上就超過21天了,還不見老朋友來。

要不要告訴明亮呢?

5

周六中午明亮又要飛往成都。

CC集團公司在成都附近劈了一塊地,搞個什么大項目,說是投資幾十億。明亮作為法律處負責人,在那里耗了兩個月了。說是下周三徹底收工回來。具體怎樣的項目,明亮不說,我也懶得問。

我一邊給明亮熨衣服、整理行裝,一邊看電視。明亮在書房里打印要帶走的資料。正在播放的是電視劇《公正》,一個糾結的兇狠的官司故事。幾個律師,頭發摩絲根根豎起,西裝挺刮、皮鞋锃亮,從高級轎車下來,夾個公文包,面目嚴峻,進進出出,煞有介事。我笑著叫道:“明亮,過來看看,你們律師都這德行?”

明亮跑出來看了一眼,笑道:“我們哪里那么拽?我們在工地,對著幾千號人,一會和這個吵,一會和那個吵,灰頭土臉,一身臭汗的。”

“感覺你是建筑包工頭?”

“差不多就是。”明亮咬著一根煙,撇了撇嘴,美式地聳聳肩、攤攤手。

我審視了他三秒鐘。有時候,真覺得并不了解他,這個面目明朗、濃眉大眼的大男人,他的另一個世界,是我不能抵達的。我看到的,只是這個在沙發上抽著煙,將煙灰一下一下彈在煙灰缸里,點著遙控器,漫不經心翻著報紙,看意大利足球甲A聯賽的明亮。看看電視中的律師應是能言善辯、咄咄逼人,可是明亮除了慢條斯理、漫不經心與我聊些家務事,似乎也沒什么可多說的。這樣的人,會是那個傳說中的陳明亮陳大律師?或許他在外面將話都講光了,和人爭辯夠了,和我在一起,反倒不想說話了?好多次我試著想象明亮工作時或獨處時的模樣,腦中卻一片空白。有一次我不通知他,突然沖到他辦公室去,明亮也沒啥特別之處,只是穿得齊整一些,這個我知道,襯衫褲子都是我熨的嘛。他一見到我,略略詫異

后,明朗真摯的笑就浮上來,如同我去機場接他時高興的樣子。

或許明亮也如我一般好奇、驚訝于我的另一個世界?

如往常出差一般,明亮臨出門,回身將我摟在懷里,親著我的頭發說:“在家里要乖啊,自己好好吃飯,等我回來。”他的懷抱寬大、溫暖,我只想這樣一直呆著。看著他出了鐵門,回頭揮一下手,笑一下,鐵門“咣”一聲合上,我的眼淚就涌了出來。

得做點什么具體的事。我擦下眼淚,晃晃腦袋,似要甩掉些什么。沖到二樓,敲門。出來一個婆娘,頂著滿腦袋卷發器、穿件半透明睡衣,胸罩帶深深勒進她肥厚的背。我說:你家漏水了。她顯然比我膽氣壯,說是早查過了,不是她家漏,問題一定出在我家,要查就將我家的吊頂拆了,從下往上查。這等刁婦。我氣咻咻又沖到物業,吃了個閉門羹,門房頂著個酒糟鼻子出來說:“他們下午才上班。”

窩著氣回家,閉上門,躺在沙發上。四周靜寂。哪家的孩子在練習鋼琴,反反復復彈著幾個音節,又總在同一個音階上很重地敲一記。明亮一走,也帶走了他在家時的無序、紊亂。懶散、失去時間的自由重新占據著我,而疲乏、空虛、無所事事,也乘機侵入進來。思緒如電影剪輯一般閃閃而過,又什么也沒想。下午的陽光透過白紗,將蘭花的影子投在地板上,姿態婆娑。我盯著那個影子半天。這個兩室的房子,是明亮離婚后分得,大的一套,給了前妻和孩子。半年前我走進這個粉藍色墻紙的房間,說我們像到三等旅館偷情的,明亮笑說他也不常來住,離婚后多住在公司或賓館。我說這房間得改個樣。明亮說隨我弄。我就找了人,剝掉墻紙,重新粉刷,鋪上新地板,扔掉黑皮沙發,買來一套藍色棉布休閑沙發。我如吸塵器一般,將明亮過去的氣息,一點一滴地吸除掉。只剩得那套胡桃木臥室家具,明亮有點舍不得,但我堅決要換。新家具我看了幾套,只等和明亮一起定奪,他卻一直沒空,這舊的也就依舊占據著臥室。

有時候我躺在這曾躺著別的女人的床上,看深褐色的木門折射出的暗弱的光,不知身在何處。明亮沉重的身子倒趴著,沉悶的睡眠將他的肉身變得疲疲沓沓,缺乏靈氣。我真詫異怎么會和這個男人相識,怎么會躺在他的身邊。以前他躺在那個女人身邊時,也是喜歡將她的腦袋按在自己的胳肢窩下,也是喜歡將腿架在她身上?也是喜歡摸著她的頭發,甚至連小名,也都叫得一樣?好幾次,我都問明亮這些話,并問他為什么要離婚,明亮總是笑我傻,然后就岔開話題。這個四十歲的男人,有整整四十年的時光,我都不認識他。那時候他在哪里?他都做了什么?他的言語會和現在一樣么?我嫉妒那些屬于他妻子,他的父母,他的姐姐的時光,他們,都比我知道明亮更多。他去接女兒,他在電話里和女兒說話,那些語氣,也是我陌生的,他和女兒之間的故事,我也都不知道。

但是明亮,難道他不會這樣來想我嗎?或者對他來說,我其實也很陌生。即便是未來幾十年生活的日子,他所知道的我,就是全部的我嗎?

正胡思亂想時,手機叫了一下,明亮已經下飛機了。

兩分鐘后,手機又叫了一聲。又是明亮?只見短信寫著:有空見面嗎?沒落。

我一下從沙發上坐起來:沒落?天,沒落。我今天都沒想起他。這個人,真是陰魂不散。

他怎么知道我的手機號碼?是了,單位人事科有備用。他又要生出什么花頭筋?

我又躺下來,將手機關掉。想了想,又打開來。

但是手機響了,是陌生的號碼。一定是他。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夭夭,是我。出來坐坐。”他的聲音,并不因為兩年的時間而陌生。

“干嗎?”我的汗毛全部豎起來。

“那么緊張干什么?談工作啊。”

“談工作工作時間談。”我語氣堅決。

“你想讓同事聽見我們吵架?三點半我在森山路555號等你。”

還是那么霸道,那么說一不二。還是那個樣子!!!

6

這家咖啡館倒有個別致名字:時光倒流。

沒見到謝沒落。這也是預料之中,我再一次后悔準時到達,只得尋了個隱蔽的位置坐下,要了一杯焦糖瑪奇朵。咖啡館里彌漫著暖暖的甜香。柜臺里的服務生忙不迭地喊“歡迎光臨”、“再見,慢走”,榨汁機嚓嚓嚓響個不停,混同著冰塊破碎、搖動紅茶及奶白的聲響。嵌在墻上的液晶電視正在放女足四分之一決賽,美國對挪威。周末,人多,談事的,看書的,盯個筆記本看在線小電影的,竊竊私語的,熱融融又毫不相干。

只是這音樂,如此熟悉。是的,正是《桃之夭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電吉他混同古箏的伴奏,將《詩經》里的歌詞,演繹得很現代。陳飛飛沙啞的聲線,無力,虛無。多少年過去了,居然在這里,聽到這支歌。他是怎么找到這個地方的?

我想我是等得惱火起來。我預備和沒落說:這是最后一次和他在這種地方相見。

這樣的惱火壓過了見面的激動和好奇。所以當他戴一副墨鏡、嘴角掛著一絲嘲諷的笑站在我面前時,我幾乎是以母親看兒子在外面滾一身泥的神情盯著他的。

似乎沒有那么久,沒有兩年不見他,似乎我們昨天才吵過架,今天他又來認錯的。

他穿件黑色T恤,灰藍牛仔,褲管太長,軟軟地耷在皮鞋上,他將墨鏡摘下,扣在T恤領口,大咧咧往我對面一坐——下巴的胡碴子冒出來一小茬。

我挺直脊背,僵硬地將胳膊肘撐在桌沿,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走近,坐下,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絲顫動的暖流從尾椎向上蔓延,蔓延,幾乎轉成淚水,涌出來。所有過往的歡樂悲傷,隨著他從遠而近走過來時,全都泛漫過來,將我整個淹沒。

“穿這條白裙子,比在雜志社時好看多了。”他的嘴角仍掛著嘲諷的笑,聲音卻柔軟的、有沙沙的暖意。

“誰要你貧嘴。”我別過臉去,看著窗外一個電話亭頂子。

“看你。還是這么任性。”他頓了一下,突然拉起我的右手,“這個戒指還戴著哪?”

我迅速抽回手。

“你還用著‘桃夭這個筆名?當年你可是個懷春待嫁的小女生哦。那張唱片沒扔掉?”謝沒落的聲音里嬉皮笑臉的調侃味著實讓人厭煩。

我回過臉,冷冷地說:“你不是說要和我談工作嗎?”

“是談工作。”他沉默了一會。拿起單子,隨便翻一下,招手喚服務生,點了杯美式咖啡。他在做這些時候,某種屬于我們私密的情份退去了,再看著我時,他幾乎與辦公室見到的主編一模一樣了。這種變化也感染著我,僵硬的姿勢放松下來,我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奇怪了,你怎么跑我們雜志來當主編?”我是真的好奇。

“怎么就不能當你們主編?就許你跑上海來,就不許我來?”他的油嘴滑舌又來了。

“你不是到西藏漫游去嗎?不是在哪個寺廟和哪個喇嘛一起靜修來著?怎么跑這花花世界和我們這等俗人混起來?”

“哎呀,夭夭,說話別拿槍帶棒的。得,我認真和你說。前兩年,我是熱衷漫游、靜修什么的。不是熱

衷得連你都丟了嗎?和你離婚后,我就出山了,我反省,要過人人都過的生活。就和一哥們注冊了一個文化傳播公司,一頭在成都,一頭在拉薩,這種公司不要成本啊,有創意就行。我們就地取材,拍藏文化紀錄片、做藏首飾賣,開發旅游線路,拉贊助修寺廟,總之什么都做。最牛的,你猜怎么著?包裝了一個藏族的神仙妹妹,單這個妹妹品牌,呵呵,每年賺200萬。哎,你別皺鼻子滿臉鄙夷,你去查查網絡,神仙妹妹可是鋪天蓋地,那包裝的人是誰,天涯何處兄是也。天涯兄誰呢?哥哥我呀!”謝沒落一開口,那就煞不住。

“我就不信,你忽悠什么行,忽悠到錢,我懷疑。”

“嘿嘿,你還真不了解我。白和我睡那么長時間。我以前不做,不等于不會做。現在我樂意做,我感興趣,那錢,就張著翅膀,嘩嘩嘩飛我口袋里。遍地黃金耶,我不過是取我一瓢飲。”謝沒落得意地一飲而盡那杯苦咖啡。

“你還沒說你怎么來做這主編的?”

“這不簡單?我一哥們認識你們社長,有一次在北京,大家一起吃吃喝喝,說到這雜志如何不景氣。我那哥們聽雜志名字不錯,有搞頭,就拍胸脯承包了。然后我就來了。”

“可是這做雜志,得有經驗。我疑心那5萬銷量也要被你敗光!!”

“夭夭,給你老公點信任度好不好。”謝沒落將臉挨近來,眼角有細密的皺紋。

“亂說什么!”我板下臉,“說說,你打算怎么做?”

“三條:一是什么人來做,二是怎么做,三是怎么賣。”

“什么意思?”

“首先,那幫老媽媽得下馬。我每年交給出版社24萬,就是給她們養老的,有她們在那里磨蹭,這個NOW,成YESTERDAY了。剩下也就三個你這種時新蘑菇,再進幾個年輕有經驗的,10個人,打造一支精良團隊。其次,版式重做,不是我說,你們這還NOW呢《整個落伍時尚期刊界500年,讀者懂個屁呀,你賣啥他要啥,不就翻翻,圖個時新氣嗎?版式光鮮比啥都要緊;再是內容,重新調整欄目,不咸不淡文章砍掉,以信息密集度為主,每期制造眼球風暴;另外是廣告,靠賣雜志能賣多少啊?廣告才是重中之重,這個,可以和我們公司的廣告規劃放一起做。最后,怎么賣,傳統的訂購、書報亭零售、超市等等,當然都要做,都要進去;再增加兩樣,一是網絡訂購,二是派送,現在有一種專門派送的刊物,只拉廣告,只贈送的,人家沒刊號,一期就能出來5萬份,我們不過是加這么一塊,還是個正規期刊,就做不過人家?”謝沒落說這些時候,口氣沒變,神情卻當真嚴肅起來。我幾乎不認識他了,看上去倒真是個精明的生意人,或者說能干的文化經紀人嘛。

“‘信息密集度、‘眼球風暴什么的,舉個例子聽聽。”看我微笑起來,謝沒落更為得意了。我真擔心他一如往日在公共場所大聲嚷嚷起來。

“你弄的那個‘桃夭看電影,一些酸不拉嘰文章,誰要看評論啊?看電影不得了?給信息就行,讓讀者拿到厚厚一疊世界主流媒體專家推薦的電影片名及介紹,導演及演員信息。翻譯的,編輯的,都行。再有,光是電影不行。改專欄名,叫‘桃夭聲色,展覽、攝影、繪畫、收藏全可以裝這欄目里,還可以賺畫廊、拍賣行、攝影器材、音響的錢,他們有錢著呢。”

“雜志信息怎么做得過報紙網絡?丟掉自己特色,連原來的顧客群都要丟掉。”

“網絡報紙信息是多啊,可也雜,過眼云煙呢。雜志信息分類,可保存,歸納,有意圖去做,那可兩個級別的。評論文章或者眼球風暴文章,要的是第一手資料,獨家采訪,重頭戲要做深做大,一篇文章6~8個PAGE都沒問題。另外,眼球風暴還可以自己造出來,而不是跟人家屁股后面去揀,譬如我包裝那神仙妹妹。人家可以弄出‘好男“我型我秀,我們就不能弄出九周半男?三周半女?哈哈哈……”

“那你要我做什么?”

“配合你老公啊!!!我可要大大的賢內助。”謝沒落的小眼睛幾乎瞇成一縫了。

“你再說我可惱了!什么時候正經過呢?”我避開他湊過來的臉。

“好了,夭夭,我知道了。我一時改不過來呢。”沒落聲音溫和地,來握我的手。

他的手溫暖,有力,一如往昔。我的冰涼,單薄,也一如往昔。

這個男人,只要一出現,就將滿腔熱情傳遞給你。這是怎樣的熱情啊?足以燃燒一切。

“晚上一起吃飯好不好?”他定定地、認真地探詢著。

我躲開那個眼神,說:“晚上要去上課呢。”

“上課?你還上課?”

“是,想考研究生呢。”我微笑著。

“靠!你吃太飽。那么明天——”

“明天再說吧。”

7

我迅速跨進出租車,沒落最后說了句什么,都沒聽清楚。我迫不及待地將車窗搖起,將屬于沒落的煙草味、咖啡的褐色、手的溫度,全都擋在外面。只有一個念頭:到蘇州河邊14號樓的小于一畫廊。那里,深藍的攝影展,是在六點鐘。

但是我5點30分就到了。順著有暗綠色扶手的木樓梯上到最后一級臺階,我喘了口氣,定下神,才走進去。

深藍已經等在門口,有點無所適從的樣子,似乎開這樣的展覽,是件害羞的事。

“祝賀你啊,深藍老師。”我離他半米遠站住,一副職業記者模樣。我的確預備寫一篇全面的評論,最好能做一個深入訪談。

“真是,讓你跑一趟。”他笑著,右手摸一下額頭頭發。“隨便看。其實還沒掛全呢。”

的確還沒掛全。展覽室沒有主燈,屋頂是裸露的交錯的鋼筋,正中一張大桌子,擺放些葡萄酒、飲料、小點心,作品掛在四面淺灰的墻上,每幅作品上方,打一盞小壁燈。展覽的主題是“BLUE”。我瀏覽了一下前言,拿了本攝影冊。人漸漸多起來了。深藍又去招呼別人。我并不盯著他,但只要一回頭,就能找到他在的方向。

這幅作品名為《靈氛》。鏡頭透過疏朗的枝丫,攝下遠方的一橫黃土高坡,坡上行進著一隊迎親隊伍,穿大紅棉衣的新娘,坐在毛驢上,迷惘望向遠方。我驚訝于那藍色透明天空,如何與枝丫交錯,顯現奇幻的效果來。

“我是將焦點對準迎親隊伍,近處的樹枝,自然就是虛焦了。”是深藍?他應是站在離我一只手的左后邊。但我聽不到他的呼吸。

“真是蠻虛幻的。”我含糊著。向右邊移動了一下身子。

下一幅作品是《舞者》,看來取材于《天鵝湖》中的一幕。整個畫面籠罩在神秘的藍調中,四個舞者踮起腳尖,形象模糊,如倒影水中,幾線黑絲帶飄在她們的裙擺,恍惚、迷離,如此不真切。我很想撥開那幾絲黑飄帶,撥開透明的紗幕,看看那舞者的真切姿容。

“這黑絲帶是如何來的?”他還在身邊,我知道。

“并非什么黑絲帶呢,不過是帷幕的褶皺。”他的聲音,并沒有特別的情感。

“那么藍調如何出來?”

“溫差的效果。調節白平衡。你也可以回去試試。”他真是個好老師。

“嗯。”

“是不是搞清楚了技術,倒沒意思起來了?什么

東西,揭開了幕布,就很無趣了,是不是?”他無聲地笑著。

“倒是呢。不過,觀眾并不想那么多,他們只是看到效果,看到整體的美,就足夠了。”

深藍正是那樣一個簡單的舞者,卻始終包裹在一團藍色迷霧中,我是遠遠望著他的一名他不知道的觀眾。或者是我內心隱秘期望著,期望他就這樣被藍色迷霧包裹,帷幕永遠不要揭開。這樣,就永遠沒有缺憾,永遠完美。

“好些平常的東西,在藍的氛圍下,就有了不一樣的味道。譬如這幅《桃花》。我嘗試過正常的白平衡,也嘗試過黑白效果。但現在這幅,在藍色墻壁下,一個孤獨的花瓶,僅僅一枝桃枝,上面只綴著這樣一朵半開不開的花,光線從窗戶進來,強化了朦朧效果。因為藍調,就增強了花的孤單、神秘、落寞,某種不可親近的優雅,甚至可以有梅普勒索普一般的詭異和嫵媚,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老師意思是,去掉這個藍調,就很平常了?”

“是的。”

“老師,我想給你做個訪談——”我轉過身來。

深藍并不在身后。全是我在自說白話。

“師母看上去好棒啊——”旁邊兩個女學生嘰嘰喳喳地咬著小餅干。

順著人多的方向望去,果真,深藍身邊,一位高挑的女子,穿一襲玉色長裙。看不清容顏,只覺并不很艷麗,也不年輕了,卻自有一副從容、優雅的舉止,看上去和深藍很般配。有媒體在采訪他們,攝影師對著他們拍照,圍了一圈的人。深藍交叉胳膊站在一幅作品前,手指修長而白。他似乎很被動地被卷入到公眾的目光中,又高興又惶惑的樣子,像個大孩子。即便是在這樣一個屬于他自己的展覽,這樣被人群關注,他的臉上依舊掛著憂郁,顯得落落寡合。

我走出畫廊,順著蘇州河邊行走。黑暗的水流,靜默著,泛著乏味的燈光。路燈將我的影子,一忽兒拉長,一忽兒縮短。我慣性地走上天橋,靠著欄桿,車聲在腳下均勻地流逝,車燈也在流逝,正前方大樓高掛著TOYOTA廣告,從T字母開始,逐個閃到A字母,反復不停。明亮打來電話,晚上九點半,很準時。每天如此。如果沒有特別的應酬,明亮打完電話,就會洗澡、換上睡衣,抽最后一根煙,靠著枕頭,看完當天的報紙,再翻兩頁書,10點45分準時睡覺。只要可能,明亮努力維護生活規律。甚至做愛,也是每周兩次,頻率和每次完成的時間也大體一致。要掌握明亮的規律,真是太容易了。似乎和他生活一天,就能看到未來的全部生活。但我又似乎根本無從了解他曾經的生活和可能的生活。

夜深人靜,明亮的電話只給我更多的寂寞。這個城市,這個由高樓、人流、聲音、塵埃和忙碌組成的世界,我和它,和這里的人,能有怎樣的親緣關系?我來到這里,唯一能夠做的,就是談情說愛。可是,我和誰談?在明亮問候的電話里?在虛幻神秘如藍色影調的深藍那里?還是沒落?現在,這個時間,我似乎也只能尋找到沒落。

沒落,沒落,這個帶著熱度,卻又飄搖不定的男人。萍蹤浪影,在過去的八年中,從來如此,突然出現,轉眼消失,突然出現攜帶的熱情,與轉眼消失的冷漠,幾乎是等量的。我終于在一次次的期望、忍受及失望后,斷然決定離開他。可如今,他又出現了。并且毫無理由地,很霸道地將他的氣息,覆蓋在這個夜色的我身上。

我不自覺撥打了沒落的電話。也許在這樣的時間里,他是唯一能夠了解我的孤單的人。可電話一接通,一聽到他熱烈的聲音,我就后悔了。“夭夭嗎?我正在想要不要給你電話。你在哪里?”我遲遲疑疑地告訴他我的位置。他扔下一句:“你呆著別動,15分鐘后我來接你。”

掛了電話,我更加后悔。早秋的風帶來第一陣涼意,我不禁打了個寒噤,胳膊上起了雞皮疙瘩。一種聽天由命的凄涼,漫上心頭。有好幾次,我幾乎要逃走,我想著要再打個電話給沒落,你別來了,來了也找不到我。

但我終于什么也沒干。

我只是傻傻地站在天橋上,看著沒落從出租車出來,看著他招手,三步并作兩步爬上天橋,看著他壞壞地笑著走來,聽憑他摟著我的胳膊,一步步走下天橋。

8

我再一次被卷入黑暗的,火熱而沉悶的漩渦中。囈語一般混亂的音節、鐵床的尖叫如生銹的門被臺風亂晃,汗水順著頭發黏糊地下滑,如魚皮一般光滑的肌膚。蹦直的腿、腳趾、關節。我的腦袋一次次被按進漩渦中,整個人下墜,下墜,無法呼吸,哭喊,混亂地喘氣。我的手緊緊抓住身上的魚、樹枝,害怕一松手,就沉溺下去。整個世界正在消失之中。只剩下兩條魚,互相擠壓、膠結、粘連,你死我活,尾巴與尾巴糾纏,拍打著水、在沙灘上翻滾,在水中浮沉。

一聲銳利的尖叫后,戰爭結束了。——渾濁的汗味,不規則的喘息,無可名狀的腥氣。熱度一點點消退,如潮水推著無人的救生圈順風退去,退去,拼命地想挽留,抓住它,只是看著它退出,飄遠。悲傷漫上心頭。不再是兩個人的糾結,哪怕是場戰爭也好。沙灘上只剩下一個人。他是自己的一個,我是一個。

沒落在黑暗中點燃一根煙。我將腦袋窩進他的胳肢窩里,他身上那種酸酸的汗味,混同煙草味,都是我熟悉的。他摸索著水杯,自己咕嚕咕嚕喝了兩大口,又端到我的嘴邊。水的冰涼將剩下的熱,都帶走了。我的眼淚就流下來了。

“怎么了?不是很好嗎?很高興嗎?”沒落俯下頭,親著我的額頭、鼻子、耳朵和嘴。

淚水越親越多,越親越多。我哽咽著將頭埋在他身上,悶悶的哭泣從他的肌膚那滲逸出。幸福和悲傷的天使一起站在窗欞,他們看著我,安慰著我。

“你這個傻女孩子啊,什么時候能長大呢?”沒落的聲音有點含混了,他是累了。

他睡著的時候,還下意識地搖著我的身子,似乎搖著搖籃里的嬰孩。

“你為什么要來——”一個細細的聲音從我的心臟那兒叫道。但沒落聽不見,他睡著了。呼嚕聲從他的胸傳遞到喉嚨到口,一聲聲吐出。我伸手握一下他的嘴,他動了一下身子,呼嚕聲停止了三秒鐘,又響起來。從百葉窗透進的微弱的光,雕刻著他修長的身子,這個男人,還是依舊有著健壯的雙腿,平坦的小腹,他倒趴著,微側著的臉頰被枕頭擠出皺褶,線毯全都褪在腳邊。他就像個剛從母體降生的嬰孩,睡得無知無覺。

這個十來平米的房間,彌漫著單身男人的氣息,汗味,臟衣服的餿味,煙草味,隔夜的茶水味、酒味,屬于沒落的獨特的粗野的體味,我一進來,就聞到了。我幾乎是迷醉地深深吸了口氣。眼睛熟悉了昏暗,房間里的一切并不難辨別:鐵床靠著南墻,百葉窗就在上面,床頭柜上放著杯子、手機、電話、幾本書、煙灰缸,靠門橫著兩個書架,亂糟糟橫著豎著塞得挺滿,北墻有個灰藍色大沙發,邊上一個小幾上放著一套小型組合音響,散放著幾張片子。看上去,沒落來這里沒幾天,似乎沒帶什么東西。我進來時,看到一個客廳,有電視、沙發什么,隔壁還有個房間,悄無聲息暗著燈。莫非這是與人合租的一套公寓?

在杭州,我將我們共有的房子、家具賣掉,對分了存款,將沒落的書、衣服寄在他哥哥家里,燒毀了

沒落的信件、照片,將離婚協議書寄給還在西藏的他。我覺得和沒落非得以這樣的方式干凈地一刀兩斷,不想當面和他解決0這些問題,因為我知道,一見面,又是解決不了。我一身輕松跑到上海,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他了。

但我還是解決不了。在沉沉睡去的沒落身邊,我撕心裂肺地無聲地哭出來。總是這樣反復。在杭州也是,每次我要和沒落分手,每次他都能將一切挽回。然后又如常地,他照樣過他的生活,泡女孩,消失個把月,漫游,修煉,寫詩,喝酒,永遠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就走,什么時候突然回來。他需要在他回來時。我毫無怨言地,等待在那里,他可以一倒頭,就像現在這樣,呼呼大睡。

現在他趴在那里,像個聽話的孩子,我如同他的媽媽,對他的怨恨消失殆盡。

可是明亮呢?在這樣的時間里,想起明亮,都是褻瀆。我不安起來,開始擔心他早上電話家里,我不在,他會怎么想。他是必定早上8點半要打個電話來的。肚子又隱隱疼痛起來。每次想到明亮,肚子都在疼痛。我覺得自己是懷孕了。已經不能再拖了,一定得去檢查一下,得有一個解釋。

不安如漣漪一般越泛越大。我輕輕坐起來,扒開一頁百葉窗,這是個20來層的高樓,窗口正對著一個高架,高架上的車如小爬蟲一般,一只只滑行過去,這個車和那個車間沒有絲毫聯系。夜燈還是那樣輝煌地將城市透明地呈現,所有高樓都沉默地張著黑洞洞的嘴。一彎下弦月將蒼白的臉頰貼在灰灰的天邊。

幾點了?

我悄悄從沒落身上跨過去,下了床。摸索著內衣、裙子,一件一件穿上。將絲襪和高跟鞋抓在手上,輕輕打開門。門一開,客廳的燈光傾瀉進來,沒落翻了一下身子,發出含混的一個聲音,又睡過去。客廳的燈光晃得我的眼幾乎睜不開,但我還是迅速穿上鞋,將絲襪卷進小包。大門咔噠一聲在身后關閉時候,把我自己嚇了一跳。

等電梯時,我的牙齒上下磕碰著,我是如此激動、緊張和恐懼,沒落很可能鉆出門,一把將我抓了回去。從1樓到20樓,再從20樓到1樓,電梯的滑行,如此漫長。當我飛奔出這幢陌生大樓時,頭腦清明,心中洋溢著熱天喝了冰水一般的喜悅。清涼的晨風,在我裸露的腿,空空蕩蕩地激起一層雞皮疙瘩。我輕靈而興奮地跑到對面馬路,——天已泛白,星星消淡,月亮只是一個蒼白的影子,街上人尚稀少,賣豆漿、油條的流動車子卻已推出來了。

9

整整一天,我都昏昏沉沉的。

我將手機關了。只想好好睡一覺。

如電影剪輯一般。一會在一個陳舊的,堆積著很多舊家具的房間里,燈光昏黃;一會在一輛奔馳的馬車上,飛揚的塵土,車上的男人不知是誰;又似乎過了好幾百年,我和一個男人,像兩片扁扁的紙人,從森林中走出來,干干地說著話,聲音沒有溫度,空空地泛著回音……

電話響起來,滿屋子都是電話鈴聲。當然是明亮打來的。他溫和地說,昨天睡覺前又打個電話家里,我不在。問我是不是生病了,聲音聽上去很啞?

我沙著嗓子說:“昨天一個同事生日,去參加PARTY,喝醉了,半夜才回來呢。”

“手機也關了?”

“沒電了嘛。現在好累啊,好想睡覺。”

“以后去哪里一定要手機有電。”明亮沉默了一下說:“好好睡吧,以后不要喝那么多酒了。”

我含混地答應著掛了電話,又睡過去。

9點鐘郵遞員送特快專遞過來。我簽了字,又睡。

10點半,物業來敲門,還有樓上的卷發睡衣阿姨,都齊齊站在門口。他們搬來樓梯,將排風扇拆了,拿手電筒照了半天,說看不出什么問題,得拆吊頂。我混沌地點著頭,說,今天就別拆了,等我老公回來再拆吧。他們很不屑又厭煩地看著我的面色。

關了門,繼續睡。

直到下午一點多,我才醒過來。寂靜的午后,沒有陽光的淡灰的白天,窗外的竹葉沙沙作響。過一陣子,這葉就該黃了,竹子們會形容枯槁地站在那里,無所事事。我爬起來,喝了杯牛奶。想了想,開始做家務。先洗浸在水池里好兩天的碗,將櫥柜擦了一遍,又理了一下冰箱:還有三塊鮮肉、兩包花菜,一條苦瓜——下周也夠吃了,牛奶需要再去買一盒。然后開始擦地板,從明亮的書房開始,臥室,客廳。很快地也擦完了。還要做什么?

對了,熨衣服。明亮喜歡穿得很干凈,穿沒有折痕的襯衫褲子。我將掛在柜子里所有的他的襯衫褲子都熨了一遍,又將幾雙皮鞋也上油、擦亮了。然后,我就開始整理自己的衣服。夏天的該收起來,秋天的全搬出來。我理了一會,發現其實我的東西也不多,一些衣服,當然還有一些書。其實喜歡的書和碟片,也就那幾部。還有日記本、影集。我著迷于將自己的東西全部翻出來看一遍,將它們歸歸類都放在一個箱子里。我突然發現,在這個家里,真的都是明亮的東西,或者是一起買的日用品。僅僅屬于我的東西,只有很少很少的一點點,一個箱子都能全部帶走的。頂多兩個箱子。

最后,整理電腦。電腦中也一樣。屬于我的內容,只是桃夭名字下面一個文件夾,一個U盤就可以全部拷貝走。其他就是明亮下載的游戲啊、文章啊、音樂啊、電影啊,還有網站的連接啊。哦,還有影集。我打開電腦里的影集,看到好些明亮的照片,明亮女兒的,從小到大,他女兒有個專門的文件夾,非常漂亮笑得像公主一般的孩子。有個文件夾,是半年前,明亮剛認識我時,我們去西塘拍的,看上去我笑得很開心,在半塘路吃鴨子時,明亮說我們每年都要來一次。我又隨意點開一個名叫JP的文件夾,這是什么時候拍的呢?是明亮和他前妻、女兒去哪里吃飯的合影,看上去很愉快的樣子,他們一家三口親密地呆在相片里。我看了一下時間,嗯,是這周四,就是我去上深藍的課,明亮說要去媽媽家吃飯的那天了。

真奇怪了,明亮怎么將這些照片放在電腦里,難道他不認為我會看嗎?難道他覺得我看了也不應該不高興的嗎?

我盯著那些照片,當然并不生氣。我只是認真地放大明亮和前妻、女兒的合影:他們笑得多么開心啊,看上去那么和諧。我發現自己對明亮一點也不了解,他,他的妻子、女兒,他的過去。他的未來,我也根本不知道。這么和諧的一家人,為什么要分開呢?我能保證我和明亮也能這么和諧嗎?即便能達到這么和諧,又能保證不分開嗎?

就像沒落。我和他做愛時候,未嘗不是和諧的?他的肉體總那樣讓我沉溺、迷醉。可是我為什么要和他分開呢?難道是因為他太多的毛病,難道是因為我無法忍受他的輕慢,飄搖,他的不穩定。明亮的確給我穩定感,可我還是對他一無所知。

我將屬于我的文件,我的照片,用一個U盤拷貝好,猶豫了一下,將和明亮的合影也拷貝進去。我將U盤也放進箱子里。

如今我將事情都做完了。就打開電視看起來,一個韓劇,叫《迷迭香》,講一對恩愛夫妻,妻子得了胃癌,要死了,還有兩個可愛的孩子。講這對夫妻面對死亡一步步走來,如何將每一天都過好,如何相互傳達著愛。妻子是在丈夫的懷抱里彌留的,他們的愛看

上去那么堅定啊。

我在沙發上淚流滿面。心想著:明天,我得到醫院一下,不能再拖了。

10

白色的醫院。白墻壁,白色地磚泛著清冷的光,穿白大褂的護士推著藥品車進進出出,透明的藥瓶子在車里叮當亂撞。消毒水的味道并不令人安心。

1205,擴音器叫了三遍,我才意識到是在叫我。

醫生以司空見慣的目光注視著我,問我上次例假什么時候,平日正常不正常,最后一次房事幾號。然后就開了單子叫我化驗尿去。在她例行公事的表情中,有一種令我含愧的意味。我一手捏著門診單子,一手端著黃色尿液走出廁所,整個大廳上的人都盯著那黃色的液體。

時間被無邊界地延長。這期間,一串號碼被叫到。一個女孩,顯然要去做人流,進那個半門時,回頭看著男友,像只受驚嚇的兔子。另一個女子一邊扶著墻,慢慢挪出門來,她臉色蒼白,挪了半天,到一個長條椅子上,慢慢側身躺下來。她看上去20歲左右,沒有人陪她。

我被叫到尿檢窗口。檢驗師一邊在單子上打勾,一邊以沒有溫度的聲音說:“你懷孕了。”

沒有僥幸的可能。我反復看了幾遍化驗單上陽性那里打的勾,希望出現奇跡。

真奇怪,為什么沒有嘔吐,胃口照樣很好,甚至性欲更強了。小腹一直隱隱作痛。是不是可能先兆流產呢?也許跳一跳就可以跳掉的,有的人就是如此的。

醫生責問我年紀不小了,為什么要做掉。幾乎聲色俱厲地說:你有炎癥,先清洗、吃藥,炎癥好了才能做。

一進辦公室,SIREN就嚷嚷道:“整個上午你去哪里了?那個新來的謝主編都找你三次了,快去!”

我敲了敲門推開進去。謝沒落看見我,公事公辦的表情慢慢轉為惱怒。

“手機為什么不開?”他起身將辦公室門關上。

我沉默地坐在他對面的黑皮椅子上。軟耷耷靠著。

“為什么偷偷走掉?”沒落臉上現出委屈的孩子氣表情。

“沒落,你為什么要出現呢?我們回不回去了。”

“老實和你說,夭夭,我原不想來上海的。他們拿來的雜志社名單里有你的名字,我才來的。”沒落壓低嗓子,仿佛怕人聽到似的。“我們從頭來過好么?我們復婚,在上海安定下來。”

“太晚了。我愛上別人了。”我冷冷地回答。

“誰?什么人?我不相信。”沒落像受傷的小狗一樣盯著我。

“一個攝影師。”我想到深藍。

“他怎么樣?你們同居了?”沒落掏出煙。

“他是完美的、優雅的。他有老婆。”我盯著面前的一摞雜志、報紙。

“嘿嘿。我說夭夭,你不小了,還在做夢?還那么浪漫?”沒落嘴角泛起嘲弄的微笑,玩世不恭的表情又浮現出來:“完美?優雅?你當演情節劇啊?他尿尿也是完美的?他吃飯、大便都是優雅的?你了解不了解他呀?你還想當第三者啊?”

“你有什么資格這樣說他。他在我心里就是完美的。為什么要像你,像現實的你那樣,你有什么好?”我就像被撳住的彈簧反彈一般站起來:“告訴你,我還懷孕了。你別再來擾亂我的生活了。我不想和你再來什么感情游戲了,我受夠了。”

“懷孕了?和那個完美的優雅的男人?他用哪個優雅的舉動讓你優雅地懷孕?”謝沒落大概還覺得我在瞎鬧騰。他總是那么自信,總以為他能掌控一切,只要他一出現,花都會因為他的力量而萎謝。

“我和一個律師同居了。”我決斷地盯著他。

“行啊,夭夭。長本事了,腦子里念著一個,家里藏著一個。你還真不聽話了啊?這兩年來你真變了。我以為找到你,你還是那么乖呢。”謝沒落審視著我,居高臨下地打量我。

這個自大狂!!!天哪,他和我離婚了,還要我惦記著他,守著他啊。他以為除了他,我就不能愛上別人了。

“不要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他的語氣刺激著我,我知道我要歇斯底里了。

“行了,行了。夭夭,你這女人就是太‘作,整天就想著‘我,我,我,你就不能少點自我?生活中又不是都是我了?”沒落滿臉不以為然。

“我有自我?我什么時候有過自我?從來不是你說什么,就是什么?大學畢業,我就跟你去深圳,在一個公司一個公司之間跳來跳去;你說到杭州開公司,我又跟著來,你將公司敗得一塌糊涂,說是為了寫詩,我也沒怨言。你泡女孩子,一個一個,我鬧,你還一大堆理;你又跑西藏去,我也等你。什么時候,你在外面玩夠了,你要我乖乖在家,我就乖乖在家等著你。”我的眼淚終于忍不住了,“你一消失就是幾個月,你想過我沒有。這會子你又要回來了。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啊?”

“可是我們在一起時,的確也很快樂啊。”沒落囁嚅著。

“我不再要什么激情人生了。沒落,我只想和一個實在一點的男人好好過日子。”

“天天,我不實在,你就是個實在過日子的人?如果我像個白領階級一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要說六年,天天,半年,你就厭倦我了。”沒落猛吸了一口煙。

我呆住了。難道我對明亮,就是這樣的?

午后的陽光斜進辦公室。沒落背光而坐,臉顯得更黑了,他沉默了許久,慢慢地說:“夭夭,我們都不小了,不要再折騰了。我舍不得你。我們重新開始,重新把家弄好。”

“可是我不要了。我沒有信心。你給我的過去,讓我對未來沒有信心。我對自己也沒信心。你不要找我了。我煩了。”

我沖出主編室,繞道從邊上貨物電梯下去。

11

我再一次,從我熟悉的生活中,逃之夭夭。

再過幾分鐘,飛機就要起飛。乘客們已從上機的騷亂中松弛下來,紛紛將自己綁在座位上。空姐逐一檢查行李箱是否蓋好,然后就站在過道正前方,無聲比劃著,教導安全自救知識。每一次上飛機我都認真看一遍,卻始終沒記住,真出了狀況,除了尖叫,我估計也做不了什么。空姐如今跪在地上,捏著自己鼻子,做飛機起火、冒煙時從座位爬到安全出口的動作。窗外的工作人員正在撤掉舷梯,一切準備就緒。

難道非得走嗎?直到現在,我還處于猶豫不決中,似乎僅僅是順從某種慣性,在每一個行動中,都身不由己。真希望發生什么偶然事件,中止這些選擇。比如定機票時被告知只有周三晚上的航班,那時候明亮就回來了;比如整理辦公桌時,沒落突然出現在面前,將辭職信連同整理好的東西全都往我臉上捧去;比如離開辦公大樓穿過馬路時被車撞倒送醫院去了;又比如明亮一反常規今天早上就出現在家門口……甚至就像現在,突然宣布飛機出狀況了、有乘客沒上機、終點站大霧無法降落、發生恐怖襲擊事件,總之飛機無法起飛了。

可能性實在太多太多,任何一個小小的事件,都能阻止我的離開。

但是,一切都那么順利,那么符合規律,那么不打略愣地進行著。順利拿到機票,出租車一點不塞車,安檢時排隊的人也不多,空姐們都很盡責地微笑。沒落大概還在生悶氣,難道他一點沒有嗅到什么征兆?而明亮也依舊在昨晚9點半打電話過來。

“桃桃,我后天11點從成都起飛,到上海是下午3點,到家大概5點多。”明亮聽上去很高興。

“嗯。”我沉默著,眼淚涌上來,“假如我不在家,冰箱里有現成的雞湯,我特意燉的。”我控制著聲音,聽上去很溫柔。

“知道了。”明亮聲音飽滿,看來睡眠很好,那邊的工作也完成得不錯。

“明亮,我——”我哽咽起來。我想大聲告訴他,我懷了孩子了,我和明亮的孩子。

“怎么了?想我了?我馬上就回家了。”明亮聲音多么好聽啊。

“沒什么。你乖乖的啊。”我迅速掛掉電話。

明天明亮等不到我,會怎么樣呢?我難以想象。或許他會以為是因為衛生間漏水,因為家具沒換,因為結婚的壓力,我才走掉的。就讓他這樣去想吧,這樣想或許更好。我留下的字條,真是做作:“明亮:不要等我,不要找我。我不是你合適的人,不是一個安分的女子。謝謝你這半年來照顧我。”但我還能說什么呢。我只是將紙條留在茶幾上,拿個煙灰缸壓住。

至于沒落,他今天一上班就該收到辭職信了。他能明白。他和我是一類的。

明亮會記得澆那些蘭花吧?欄目的事情可以在郵箱里交代SIREN來處理,年終獎金SIREN也可以代領……

唉,可是我為什么還在想這些事呢?

引擎已經發動。飛機順著跑道緩慢滑行,灰色機場上的灰色車輛都向后退去。飛機滑向空闊地帶。突然,一陣顫動,腳下虛浮起來,飛機正抬頭、騰空而起,向著灰色的云霧刺去。

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腳下的世界,離我越來越遠,它們漸漸變成售樓處的模型。變成一塊塊餅干,一個個火柴盒,一些玩具車,一只只螞蟻,變得那么不真實。真難以想象,我曾經置身其中。就在昨天,我離開單位后,來到外灘,趴在防護堤上,看灰黑色的江水微微起伏,貨船、拖船、渡江輪在江面上茫然地來來往往,對岸的東方明珠、金貿大廈籠罩在下午的微薄陽光中,好似菲茨杰拉德的城堡。我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們,好似一眨眼,這些高大的建筑就會突然消失。我和這個城市相交了兩年。卻從來不知道它的性格,我的生活也從來沒有融進去過。所有的一切,都如江水,漫無目的地蕩漾,如風,不知道往哪里吹。如今我正在離開它,但是腳下的世界依舊人來車往,并不因此而缺少什么。

藍色的空姐端著職業性的笑臉推來飲料車,優雅、準確地往我的透明杯子注入咖啡。飛機穿過一大朵云時,咖啡微微顫動著。電視機上正在放吳宇森的《縱橫江湖》,邊上一個禿頂男人戴著耳機咧著嘴盯著屏幕傻笑。我撇過頭不去看他油亮的禿頂。薄薄的機翼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引擎始終喋喋不休。

我百無聊賴翻著航空畫報。突然就看到一張深藍的照片,那是這份刊物為他作的訪談。我驚訝于從昨天到現在,居然沒想起過他。如今他呆在紙上,羞澀地微笑著,攝影師拍下他的側影,鼻子很挺,眼神憂郁而深情。我輕輕撫摸他的臉,他的棱角分明的嘴。真好啊,他就在紙上,所以他是沒有缺陷的,他在我心里是永恒的。我對他的愛情,也就是永恒的。

我悄悄將這頁深藍撕了下來。

飛機刺破層云,筆直而上,翻轉了幾個身,才終于疲乏似的依從慣性前行,不知飛向何方。在上一層和下一層藍天之間,飛機和我一同前行,和我們相伴的有云。隔了玻璃,看云一小朵一小朵,幾縷幾掛,成團成簇,遠遠地飄過來,浮到了身邊,滿以為觸手可及,卻又落在了后面。孤單的飛機與陌生的云,擦肩而過,終究是各自行走,毫不相干。陽光將飛機的黑影,投映在綿綿密密的云層上,黑色的小小的有翅膀的影子在云上緩慢移動,真如飛鳥一般。孤單的飛鳥。我凝視著云層上鳥的影子,就如看到自己飛翔的魂靈。下面是人間。

我將MP3耳機塞進耳朵,打開來,就是那首老歌: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黃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室人。”

責任編輯楊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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