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倉
○前奏:新中國成立前后中共對胡適的批判與爭取
抗戰結束之際,胡適充當蔣介石的說客,致電毛澤東,勸說中共領袖“審查世界形勢,愛惜中國前途,努力忘卻過去,瞻望將來,痛下決心,放棄武力,準備為中國建立一個不靠武裝的第二大政黨”,又警告中共“萬不可以小不忍而自致毀滅”。

在解放戰爭時期,胡適又多次攻擊共產黨和馬克思主義,宣揚“點滴進化”的改良主義。1948年4月,在國民黨召開的非法“國民大會”上,胡適作為大會主席團主席,扶助蔣介石登上總統寶座。
以上表明,胡適在政治立場、思想體系、社會發展方向等根本問題上都與共產黨格格不入。
1949年3月,胡適在臺北對國民黨中央社記者發表談話,鼓吹《北大西洋公約》“可以防止第三次大戰之爆發”,公然擁護美國的擴張政策。
4月,胡適在赴美國途中,寫成《<自由中國>的宗旨》這篇反共宣言,聲稱“共產黨的武力踏到的地方,立刻就罩下了一層十分嚴密的鐵幕”,在鐵幕底下,“人民基本自由更無法存在”。同時,他還撰寫《陳獨秀最后對于民主政治的見解——<論文與書信>序言》,極力攻擊無產階級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22日,胡適在美國舊金山贊揚國民黨拒絕國內和平協定,竭力鼓吹抵抗共產主義。23日,解放軍占領南京時,胡適仍然宣稱“不管局勢如何艱難,我始終是堅定地用道義支持蔣總統的”。
在革命與反革命的政治對抗中,胡適不可避免地受到中共的反駁和批判,其中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重評胡適在新文化運動中的地位和作用,指出胡適與中國共產黨人在政治上分道揚鑣的罪狀。1949年5月4日,《人民日報》發表吳玉章的《紀念“五四”30周年應有的認識》和何干之的《五四的兩個基本口號》,指出中國共產黨與胡適之間革命與改良、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馬列主義與實驗主義的分野,認為新文化運動的領導者不是胡適,而是李大釗。1950年7月30日,艾青在《人民日報》發表《愛國詩人聞一多——紀念聞一多先生逝世四周年》,指出,“新月派”成員在中國革命的嚴重考驗中分裂成兩部分:一部分以胡適為代表,走向反人民的道路,奴顏婢膝,向美帝國主義者獻媚,給中國最后一個暴君做殯葬的侍女;一部分以聞一多為代表,從不喪失真誠,以嚴肅的態度對待人生與藝術,努力探求真理,在認識了真理之后,毅然決然走向人民,參加了革命行動。
第二,反駁胡適所謂“共產黨統治下沒有自由”的誣蔑,強調共產黨的政權是人民自己的政權。1949年5月11日,胡適的老朋友陳垣在《給胡適之一封公開信》中,講述解放后的北平來了人民軍隊,建立了人民政權,一切都屬于人民,不是“絕無自由”。顧執中在《我到了北平》一文中,用親身經歷證明共產黨統治下的北平,人人都有自由,“香港的謠言,胡適的讕言,都給這些事實打得稀爛”。
第三,嚴厲批判胡適擁蔣投美、反共反人民的政治立場。1949年8月25日,紐約《華僑日報》發表了25個留美的中國團體致胡適的公開信。公開信歷數了胡適的反動歷史和反動活動,正告胡適“立即停止一切賣國行為”,戴罪立功,爭取寬大處理。
第四,批判胡適為代表的民主個人主義者,指出“第三條道路”在中國行不通。1949年8月,美國發表《中美關系白皮書》以后,中國各民主黨派負責人和華僑領袖紛紛發表談話,批判胡適搞“自由中國”,企圖欺騙華僑和中國人民,指出美國挑撥中蘇關系,否定共產黨的領導,注定會遭到失敗。1950年12月13日,回國的留美學生杜度、劉心顯等80余人發表愛國抗美宣言,指出“正義與欺詐,革命與反革命,和平與戰爭之間沒有第三條路”,表示永遠站在中國人民的立場,在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偉大運動中盡最大的責任。
從新中國成立前后批判胡適的態勢來看,主要是集中批判胡適反共反人民的政治立場,核心問題是在政治方向和社會發展道路等根本方面的分野。
與此同時,中國共產黨并沒有放棄對胡適的爭取,希望他能離美背蔣,回到共產黨政權和人民立場上來。陳垣在給胡適的公開信中說:“在30年前,你是青年的‘導師,你在這是非分明、勝敗昭然的時候,竟脫離了青年而加入反人民的集團,你為什么不再回到新青年的行列中來呢?”希望胡適“敢于否定過去觀點錯誤”,“轉向人民,幡然覺悟”,并“希望我們將來能在一條路上相見”。
然而,胡適卻鐵心與共產黨水火不容。1950年初,他在《自由中國》上發表《共產黨統治下決沒有自由》,聲稱陳垣的信是被人捉刀代筆,陳垣已經變成“跑在思想審判庭長面前懺悔乞憐的思想罪犯”,表示不肯與陳垣“將來在一條路上相見”。10月,胡適又在美國《外交季刊》發表《斯大林雄圖下的中國》,全面歪曲中國革命的歷史,把中共領導的革命勝利說成是莫斯科陰謀的逐步實現,把人民軍隊說成是執行斯大林戰略的工具。這樣,中國共產黨反擊胡適的責難、批判胡適的政治立場的行動已經蓄勢待發。
開端: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中對胡適思想的批判
1951年秋,在北京、天津的高等學校教師中開展了思想改造運動。重點是討論立場問題、態度問題和為誰服務等問題,聯系思想和教學態度、教學方法,進行批評和自我批評。其中批判胡適思想成為整個運動的一道風景線。
1951年11月6日,北京大學法學院院長錢端升發表《為改造自己更好地服務祖國而學習》,坦言他解放前“是從個人的利益出發的,是遵循著資產階級的思想道路的,客觀上是為反動統治階級服務的”,解放以后,仍充分表現了舊知識分子的思想和作風。表示要繼承五四的光榮傳統,“宣布胡適的思想為敵人的思想”,清除這些錯誤思想的影響。
顧頡剛也在一個批判胡適思想的座談會上發言,表示應該嚴格分清敵我,指出“胡適是政治上的敵人,也是思想上的敵人。唯有徹底清除他散播的毒素,才盡了我們的職責”。
北京大學教授游國恩發表《我在解放前走的是怎樣一條道路》,講述胡適的整理國故、“科學方法”、“學術獨立”、“好人政府”對他的影響,解剖自己“小資產階級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思想”。
中國科學院水生生物研究所所長王家楫在《批判我的舊思想》中,解剖自己承認胡適的“泰斗地位”,表示要“為人民謀福利,不能再效法為資產階級服務的英美式的科學家了”,要虛心學習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拋棄一切自私自利的舊思想,接受無產階級思想的領導。
隨后,由于“三反”、“五反”運動的興起,1952年至1954年秋,沒有批判胡適思想的重大舉措,也鮮有這方面的批判文章。
這一時期,主要是知識分子在自我反省和自我檢討的思想改造過程中,連帶批判胡適思想,即:自我思想改造為主,批判胡適思想為次。
大洋彼岸的胡適卻依然故我。1953年7月4日,胡適借臺灣遠東圖書公司出版《胡適文存》,作序說:“我的一些著作雖然未必都值得長久保存流傳,但在大陸上的共產黨燒毀我的書的時候,在這個共產黨‘清算胡適思想的時候,我應該讓自由中國與自由世界的人們知道究竟‘胡適思想是什么,究竟‘胡適思想為什么值得共產黨的瘋狂清算。”
發展:從批判俞平伯《紅樓夢》研究到批判胡適資產階級唯心主義思想
1954年10月,毛澤東因不滿《文藝報》的錯誤,從而支持李希凡、藍翎的文章,發起了一場批判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運動。毛澤東表示,“不應該承認俞平伯的觀點是正確的”。還是研究《紅樓夢》更深刻的問題,“批判錯誤思想的問題”。毛澤東還對《光明日報》刊載的評論文章中語句“麻油拌韭菜,各人心里愛”批注:“這就是胡適哲學的相對主義即實用主義。”
許多高等學校、科研單位和文藝團體也紛紛召開討論會,集中火力批判胡適思想,而批判俞平伯《紅樓夢》研究成為配角。
許多知識分子在報紙、雜志上發表文章,從不同的學術研究領域批判胡適思想。后來,胡適思想批判討論會工作委員會把報紙、雜志上的文章匯編成《胡適思想批判》,共8輯,約200萬字,由三聯書店1955年出版。
為指導胡適思想批判運動有領導、有步驟、有目的地開展,1955年1月26日,中共中央發出《關于在干部和知識分子中組織宣傳唯物主義思想批判資產階級唯心主義思想的演講工作的通知》。《通知》說:對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錯誤思想的批判已告一段落,對胡適派資產階級思想的批判已經初步展開,對胡風及其一派的文藝思想的批判亦將展開。
2月,中宣部召開全國宣傳部長會議,準備用大約八年的時間,展開一個全國性的思想運動,批判資產階級唯心主義思想,宣傳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思想,使全國500萬知識分子絕大多數懂得什么是唯物主義,什么是唯心主義,并且經過這個思想運動,在廣大人民中削弱以至粉碎資產階級唯心主義思想的影響。
文化部還舉行各省市區文化局長會議,根據國家的總任務和文化工作的情況,確定1955年全國文化工作的方針任務是:積極地開展文化戰線上的反對資產階級錯誤思想的斗爭,有步驟地整頓文化工作者隊伍。要求各地和各個文化部門必須大力繼續開展對胡適派、胡風派資產階級唯心主義的批判,逐步深入地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理論基礎——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
3月1日,中央又發出《關于宣傳唯物主義思想批判資產階級唯心主義思想的指示》,系統闡述了宣傳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批判資產階級唯心主義思想的意義,指出了應該注意的若干重要問題,并對這場思想運動的開展作出部署和規定。4月11日,《人民日報》發表社論《展開對資產階級唯心主義思想的批判》,再次系統地重申了上述基本思想,指導胡適思想批判運動的發展。
結局:從全面批判胡適思想運動轉變為全面批判胡風思想運動
正當批判胡適思想如火如荼的時候,針對胡風于1954年7月提交的《關于幾年來文藝實踐的情況的報告》,中共中央發起一場批判胡風文藝思想的運動。
1954年12月8日,周揚在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主席團和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擴大聯席會議上批判了胡風的文藝觀點。1955年1月15日,毛澤東在周揚關于同胡風談話情況的報告上批示:應對胡風的資產階級唯心論,反黨反人民的文藝思想,進行徹底的批判,不要讓他逃到“小資產階級觀點里躲藏起來”。
1月20日,中宣部向中央提交《關于開展批判胡風思想的報告》,指出要在批判胡適、俞平伯的資產階級唯心論的同時,對胡風的資產階級文藝思想進行徹底批判。1月26日,中央批準了這個報告。之后,在許多重要的會議、討論會、文章中,都把批判胡風同批判胡適聯系在一起,但基本上是以批判胡適為主、批判胡風為次。
中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組織了“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講座,用以幫助文學藝術工作者系統地學習馬克思列寧主義。郭沫若在開幕式上說:胡適和胡風在外表上是有所不同,他們一個公開地販賣著美國貨,一個走私地販賣著日本貨,然而貨色是一樣的。他們在本質上的一個共同點便是想用資產階級的主觀唯心論來奪取領導地位。他們想解除我們的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思想武裝,叫我們失掉思想立場,失掉工作方向,向帝國主義和買辦資產階級繳械投降。
5月13日,《人民日報》公布了《關于胡風反黨集團的一些材料》,毛澤東特意加寫了編者按。由此,專門批判胡風的文章、活動逐漸成為思想領域的主角。隨著《關于胡風反黨集團的第二批材料》、《關于胡風反黨集團的第三批材料》的公布,聲討和清理胡風反黨集團的活動占據了思想界的主流,而批判胡適思想運動逐漸淡出歷史舞臺。
5月11日,中宣部在向中央提交的《關于胡適批判運動情況和今后工作的報告》中,總結了胡適思想批判運動,認為這次批判在黨中央的直接領導下,運動的發展是健康的,但也存在一些問題和缺點:第一,對廣大干部和知識分子的影響還不夠深廣。第二,在各學術部門中發展還不平衡。第三,由于理論工作基礎薄弱,雖然發表的文章很多,水平也逐漸提高,但好的文章太少,有的文章論證不多,說理不夠,結論武斷。
針對上述問題,報告提出七項工作,表示要注意針對舊學者在批判中暴露出來的錯誤觀點,把胡適思想中欺騙性最大、迷惑人最深、影響最廣的所謂治學方法等,進一步組織文章深入地進行分析和批判;還要準備幾篇較有分量的總結性論文,作為這一階段集中批判的結果。這個報告也得到了毛澤東的同意。這也意味著胡適思想批判運動趨于尾聲。
10月5日,中宣部向中央報告關于1955年1月至9月的主要工作,表示對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批判已經結束。對胡適思想的批判,在政治思想和哲學思想方面將告一段落。對胡風思想的批判,在《人民日報》發表胡風反革命集團的三批材料后,已轉入揭露和肅清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斗爭。
之后,直到1956年,批判胡適的文章寥寥無幾,這說明20世紀50年代初期的胡適思想批判運動的結束。
尾聲:毛澤東表示,將來要替胡適恢復名譽
1956年5月26日,陸定一在題為《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講話中,運用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的理論,強調了政策界限,認為胡適不僅思想上是唯心主義者,而且政治上是反革命分子。因此,批判胡適的哲學觀點、歷史學觀點、教育學觀點和政治觀點,是階級斗爭在社會科學領域里的反映。共產黨人必須把人民內部的思想斗爭同對反革命分子的斗爭嚴格地區別開來。在人民內部,不但有宣傳唯物主義的自由,也有宣傳唯心主義的自由。只要不是反革命分子,不管是宣傳唯物主義,還是宣傳唯心主義,都是有自由的。兩者之間的辯論,也是自由的。
7月21日,《人民日報》發表評論員文章《略論“百家爭鳴”》,指出批判胡適派資產階級唯心主義,采用了猛烈的、揭露式的、運動的形式,那是因為胡適是思想敵人兼政治敵人。這只是思想批判的一種形式,很多人卻把它誤解成為唯一的形式,同時也誤解為一有唯心主義思想就是政治問題。另外,在權威崇拜和教條主義的影響下,近年來也滋長了一種簡單化的、粗暴的批評。這反映了黨對胡適思想批判運動的基本總結和反思。
批判胡適思想的運動也存在許多缺憾,毛澤東對此也有察覺。據唐弢在《春天的懷念》中回憶,毛澤東曾說:“胡適這個人也真頑固,我們托人帶信給他,勸他回來,也不知他到底貪戀什么?批判嘛,總沒有什么好話,說實話,新文化運動他是有功勞的,不能一筆抹殺,應當實事求是。到了21世紀,那時候,替他恢復名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