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前,蘇云在長影叫“蘇老九”,從技術處長到技術副廠長,黨委、廠長、藝委會排下來,第九位。“文革”后期擔任革委會副主任,還是被壓在軍宣隊、工宣隊后面。
我在創作上直接與蘇云接觸,是新時期。1979年后他變成了“蘇老大”,雖然是黨委領導下的廠長負責制(他從副書記、廠長到副書記兼廠長)。但他從來就不是那種迷信政治口號的官員,他是一個真正的藝術上的內行,技術上的專家,一位務實又有膽識的電影事業家。長影上世紀有兩大高峰:50年代中前期和80年代中前期。蘇云是長影第二個藝術高峰的推動者、帶頭人。
我獨立執導的第一部片子是《吉鴻昌》(上下集,1979年出品)。盡管后來影片獲得文化部優秀影片獎(1980年)、第三屆大眾電影百花獎最佳故事片、最佳編劇獎和首屆解放軍文藝獎,但當年我上戲卻頗費周折,全靠蘇云的鼎力支持。
《吉鴻昌》的編劇是陳立德,劇本1961年就發表在《電影文學》上。林農曾經要拍,因吉鴻昌屬于西北軍馮玉祥部,被認為是“舊軍人”,雖為共產黨員,還是“身份不純”,未獲批準。當時歷史觀念有很多不正常的東西,例如南昌八一紀念館,一半是秋收起義,另一半才是南昌起義。湖北麻城的黃麻起義紀念館,“前言”稱“黃麻起義是在秋收起義的影響下發動的”,據說有位老紅軍把這句話圈上,寫下一行字:“黃麻與秋收幾乎同時起義,無所謂誰影響誰!”
我選中《吉鴻昌》并要把它推出時。創作環境剛剛開始松動,但我獨立執導拍攝尚不可能,就想到了老攝影師李光惠。他正在廠美工間勞動,愿意與我合導并兼攝影師。蘇云與他同行當出身,相知較深,他就找了蘇云。蘇云也傾心這個題材,知道我當過《甲午風云》《兵臨城下》《自有后來人》等十余部戲的場記和副導演,同意我們開始籌備工作。不久,幾位掛廠副主任的老藝術家有異議,反映到電影局。局里傳下話:這么重要的題材,交給一個初出茅廬的人合適嗎?
蘇云就找趙心水商量,請他接換我。趙心水十分仗義,說:我和齊興家是一茬人,他完全可以勝任,我不能插杠子頂替他。蘇云把這個情況反映到廠班子,在他的力爭下達成一個妥協的方案:選演員、排練、分鏡頭都要審查,主要演員必須廠務會定。吉鴻昌一角準備三個人:趙凡、夏宗佑、達奇。趙凡是誰?有人說,遼藝趙凡演《一仆二主》,你得跪著看。結果廠里定“自己演員”,讓達奇演吉鴻昌。制片主任換了三次,八請林農出任藝術顧問,拍攝中間膠片又斷檔。外景樣片,審查認為“太長”,我就請于彥夫出山,幫助我剪t重場摔跤戲,也請他協拍。
這期間,蘇云給了我很大的支持。這種支持,不是口頭上、表面上的,而是關鍵時刻挺我一把,平時藝術上又嚴格要求,毫不含糊,具俸出主意、辦實事。有一次,洗印間出故障、停產,我們的片子被壓住了,怎么辦?蘇云把洗印間、技術處和廠工程師集到一塊找原因,七嘴八舌中蘇云判斷問題出在三號機,一查正是那里。蘇云是技術專家自然技術靈,不止如此,漸漸地判斷劇本也靈,指揮拍攝制作也靈,審查影片也靈,有眼力有能力有魄力,是個全才型電影事業家。
《吉鴻昌》之后,我又連抓過兩個重大題材,種種原因均遭擱淺。一個是陳立德寫的《彭大將軍》,拿到提綱我跑向全國搜集資料,到廣州找到楊尚昆秘書,他要看劇本,基本是回避,在浦安修處守了五六天,軍史摸了一遍,得知“百團大戰”后中央朱、毛頒嘉獎令,獎每個戰士一套軍裝。然而,軍隊上層又有人批評“百團大戰”。結果,廠里討論,因涉及敏感的廬山會議,多數人不同意上。另一個本子是關于“九一三”事件的(電影局兩個人執筆)。為此我還以“特約記者”身份,坐會場頭排目睹了“四人幫”的審判。大約是時間“距離”太近,這個本子也未獲通過。在審查劇本的廠務會上,多數領導不同意。蘇云則明確表示:齊興家,你要點頭拍,我就支持你!這句話他在會上說了三次,使我非常感動。
對這兩個選題。蘇云都鮮明地表示了他的態度,他幾次說:“抓大題材要解放思想,如果導演下決心拍,我就支持。”當然,最后審查他服從廠領導集體多數人的意見,可見他的民主作風。
1982年初,我在小白樓貓了18天,改編王蒙的小說《蝴蝶》。主人公的“雙重人生”所觸及的歷史“痛”點,小說的意識流寫法,都深深吸引著我,我想借此尋求一種新的電影敘事形態。劇本寫成連夜送到蘇云家。沒想到,第二天上班他就找我——竟連夜把劇本看完,后來我才知道:這就是蘇云的工作風格。他基本肯定了劇本的基礎,提出一些修改建議,我感到他完全把握了這個人物的命運變遷及其含義。
有些老同志還是有意見,放出風:右派導演改右派小說,又找了一個右派演員(郭允泰)。片子拍了十幾天,恰逢年度“題材調整”,就被叫停(之后《人到中年》也一度叫停)。黨委會找我,蘇云代表廠方宣布了。決定”,我站起來氣憤地說:“這個決定是錯誤的!”摔門而去,紀葉追出來勸我。次日,紀葉又找我說:經與蘇云研究,讓我去找王蒙。于是,我背著四本片子,到北京又轉奔新疆,找到王蒙。王蒙不看樣片,領我到各家轉著吃手把羊肉,他告訴我,胡喬木、王任重都是“蝴蝶迷”。還給我抄了一首1982年胡喬木讀《蝴蝶》致王蒙的詩(題為:贈王蒙同志,補其故國兩句成篇):
故國八千里,風云三十年。
慶君自由日,逢此艷陽天。
走筆生奇氣,溯流得古源。
甘辛飛七彩,歌哭跳繁弦。
往事垂殷鑒,勞人待醴泉。
大觀圊曼大,試為寫新篇。
我回到長春向蘇云、紀葉匯報,沒過一周時間,胡喬木辦公室電詢文化部,電影局又電詢長影,不久《大地之子》重新開機。拍這部片子,自己有強烈的內心沖動,應當說是用功的,但對原作理解的膚淺,功力的不足以及文學與電影之間的某些不可轉換性,始終覺得力不從心。然而我至今不悔,當時不拍,以后就更難有機會了。
回想20世紀80年代初,長影的領導班子在蘇云的帶領下,有膽識,善用人,勤奮敬業,齊心協力,確實達到電影藝術領導的相當高的境界。有了蘇云那樣達觀自如而又富于才華的電影事業家,才會出現長影發展歷史上的第二次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