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魂記

羅襪生塵

一

孟芊芊從來不曾忘記過程末，這么多年了，每次她都能真切地看到他，依舊是那雙黑亮的眼睛，依舊是那么輕輕的微笑。

第一次看見他，是她上初三的時候，轉學到了一個陌生城市的中學。當她怯生生地看著周圍的環境，陌生的人群里，有一種悲哀壓倒了新鮮和好奇，終于真正的悲哀于第一次體育課的時候降臨了。

跳遠的時候，沙堆里一塊不顯眼的石頭硌住了腳，疼痛從腳底傳到心里。陌生的同學竊竊私語，年少的羞澀和單薄在瞬間被剝離得淋漓盡致，她趴在沙堆里失聲痛哭。

他就是這時走進她充滿淚水的視野，黑亮的眼睛驚訝地看著她，然后一聲不吭地背起她。他是那么高大，年輕，趴在他身上的感覺真安全，有種微微的震顫從血液傳入心臟，15歲的她，已經略略在書上探討過情愛的角色。

不久后她就知道了他的名字叫程末，是學校里最優秀最年輕的體育老師，常常參加市里學校間的籃球聯誼賽，最關鍵的一分永遠被他獲得。不僅如此，他還是學校里最有才華的老師，常常有作品在報紙雜志上發表。雖然他已經有了個美麗的妻子，但仍舊是學校里高中部女生仰慕的對象。

不上體育課的時候她可以從開著的窗戶里看到他高大的身影，她喜歡他走路的樣子，說話的聲音。他的眼窩很深，眼睛是棕色的，充滿憂郁。那種朦朦朧朧的情懷里，他的影子時常會浮現在她的心房，在寂靜無人知道的角落吐露看芬芳。

學生們都很喜歡他，每次下課后總會有一群人圍著他，從操場到辦公室，一路上熱烈地爭論著。

她總是呆呆地看著那快樂的一群，心里充滿羨慕和渴望，她知道自己矮小愛哭，梳娃娃頭穿背帶裙。那些日子她拼命地想長大，可惜長大是那么漫長，于是整天抄寫那些風花雪月的美麗句子，沉浸在人為的傷感和哀怨的氛圍中。學習的緊張和生活的單調沉悶使她十六歲躁動的心充滿渴求。

他的存在正合了她當時的心境和情緒，太多的詩情畫意還有溢滿心靈的寂寞都需要人來分擔，所以她在幾乎還沒來得及完全了解他之前就自以為是地愛上了他。

二

偶然一次在學校的表彰大會上，聽說他還資助一個貧困地區的同學上學的事情，頓時讓他的形象在孟芊芊的心中更加高大起來。

然而在孟芊芊初三還沒上完的時候，程末因為籃球比賽的成績，被省城內一所師范學校調走。于是，那年的中考志愿由原來的高中全部被她背著父母，改成程末所在城市的師范類中專。她急切想見到他，聽到他的聲音，同時她也明白，他對她來說已不僅僅是一位老師了。

等待錄取結果的暑假是漫長而焦慮的，從接到那張期盼的通知書的那刻起，孟芊芊懸著的心終于落到了地上。她又開始每天盼著開學的日子。

開學的第一天，孟芊芊終于如愿以償地在校園的小路上遇見了程末，也看見了他的妻子，那是一個身材纖瘦的美人，學校里最漂亮的音樂老師，那種鉛華洗盡，落落大方的氣勢震撼了16歲的孟芊芊，那是怎樣的一種成熟美呵!

看著程末老師對著妻子深情的微笑，款款的注視，心里有一種被冷落的感覺。可是她已學會不動聲色，禮貌而又親熱地喊程老師，一直保持微笑和端正的站姿。在他們轉過身的瞬間，眼淚奪眶而出。

感情有時候真的只是我們自己一個人的事，愛與被愛都與他人無關，就像我們的淚水，只會在黑夜無人時靜靜滑落。和任何人無關，只能自行了斷。

從此知道，愛是恩賜，愛是恒久忍耐，愛是有所保留。

很快，父親不動聲色地為她安排好一所私立高中，那么燦爛的陽光下，孟芊芊突然淚流滿面，心里涌上一種無能為力的悲哀。她清醒地預感到，她已經不可能再見到他了。

能夠繼續做他的學生，天天看到他，這樣卑微的心愿也不過只是心底的暗流，靜靜流淌，永無法見天日。

三

上高中的日子單調而又漫長，她像被上了發條的木偶一樣一天天過著，除了寫了六本掩藏著無人觀看的日記，沒有任何新意。很多年以后，回憶起高中三年，總是老式的無聲黑白片，沒有任何鮮艷的色彩。

黑板上老師用紅粉筆開始醒目地寫上了高考的倒計時，在無邊的習題中，她常會抬起戴著眼鏡的頭呆呆地看一會窗外，目光茫然，沒有聚焦。

想想程末妻子的優雅，再看看自己丑小鴨的模樣，那樣生不逢時的境遇里，她的敏感和自卑油然而生，并時刻存在著。她唯一能和悲感抗衡的是學習，拼命努力地學習。以優異的成績考上大學，做一朵閃閃的金花刺亮他的眼睛。

在那些失眠的深夜，想起他就會感覺自己呼吸緩慢，回味那些成長歲月里和他有關的美麗的溫情的瞬間，可以止住了所有的疼痛和迷惘的蔓延。

磕磕絆絆的成長歲月里常會想起那些體育課里曾有的最快樂的日子，看到那雙明亮的眼睛。是的，愛他是她個人的事情，與他無關，所有的愛都只屬于自己，這份痛徹心扉的愛情是如此的直抵人心，銳不可擋，哪怕注定要破碎，也是心甘的。

大學校園里每天上演著如火如荼的愛情故事，她對這一切都置若罔聞。他們講的笑話一點也不幽默，他們臉上的青春痘太難看，他們無話找話，話題太沉悶，遇事太沉不住氣，他們太幼稚……

每到這些時候，她眼前會浮起程末高大的身影，他的聰明、豐富、機智、開闊、深刻、沉默、成熟，不是他們的青春和熱情可以與之匹敵的，他們不是他，她固執地以為此生只愛這個人。

可那段青澀的時光畢竟已經過去，她開始像五月的芙蓉樹，仿佛是要釋放身上多年蓄積的能量，陽光下欣喜地散發出幽靜的花香。在歲月年華的撫動下，在男同學一天比一天更多的追逐目光里，她終于長大蛻變成一個光華四射而又散發著青春活力的美少女。

四

孟芊芊是在二十三歲大學畢業后的第一年，因為父親身體不好的原因回到中原市，同時在親友的安排下，進了一所藝術學校，還認識了一臉書卷氣的男朋友楊舟。

孟芊芊事業順利，楊舟家境富裕，品性溫和，工作認真。這樣的愛情，這樣的人生也甚覺無撼。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的內心仍舊有著一個夢，由此而來的那些快樂和痛苦也只是她自己的，她沉迷在其中，難以自拔。

楊舟的求婚是一年以后，當他送來價值不菲的鉆戒時，孟芊芊猶豫不決，她知道她不能忘記程末。她輕輕嘆口氣說。楊舟，請給我一個月的時間。

楊舟既黯然又帶著期望離開后，孟芊芊接到了一個學校教研處的電話，學校要特招一批有天分的少齡演藝人才，她將有任務和權利在諸多報名者中選擇推薦一個。

從第二天開始，就有孩子的家長斷斷續續地來她的家里甚至辦公室里，送來禮物和現金，請她多多照應一下自己的孩子。

第五天的時候，當孟芊芊再一次送走一位望子成龍的父親和禮物后，衣服袋里的手機響了起來，是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她猶豫了一下，接通這個陌生的電話，你好，是孟芊芊小姐嗎，我是你曾經的老師，程末……

那么熟悉的聲音，如夢如幻，她一下子整個人都呆掉了，火辣

辣的太陽下，暈眩得幾乎站不住，仿佛是穿越過時光，她再一次近乎貪婪地聽著這個聲音，是他，雖然歷經歲月的滄桑，他的聲音似乎已經老了，但她還是依然聽得出是他。孟芊芊從沒奢望過，這么多年后還會再聽到他的聲音，并且居然會給她帶來如此的震撼，猶若風起云涌，驚濤拍岸。

程末的通話并不長，他斷續地向孟芊芊問好，這分明熟悉且讓她夢繞魂牽的聲音，夾雜著客套的語言，讓她感覺到莫名的不習慣。最后，程末要在周末請她吃飯，她還是不加思索地答應了，就如同一個戒毒已久的癮君子，再度碰到海洛因，急切而又貪婪。

五

那是一家坐落在市郊一個偏僻角落的小餐廳，從車窗遠遠的觀望中，程末搓著手不安地站在門口。他穿著幾年前流行的藍色大領西裝，衣服褶皺處暗灰色的印跡，隱約可見。下車后她低著頭，對于渴望已久的東西，往往在到來的時候會懷疑和恐懼再度失去。

她跟著他走進那簡陋的包間，他訕訕著，終于開口，芊芊，我的女兒想進你們學校招收的少齡演藝班，你看我們過去也有多年的情誼吧——他停頓，抖索著手，從口袋里摸索出一支揉得皺皺巴巴的廉價香煙，他就這樣滑稽地把煙叼在嘴上，開始含糊不清地述說，他所在的學校精減人員，他如何的懷才不遇，那高貴優雅的妻子是如何狠心，拋夫棄女……

在他喋喋不休的訴說中，她終于抬起眼簾，怔怔看著他，原來他是為了女兒進少齡演藝班，才有了這場宴請，有了這次讓她仿若隔世的重逢。

她努力把眼前這個滿臉滄桑、頭發蓬松、對俗世滿懷厭倦、向她屈身謙卑請求的中年男人，和讓她夢繞魂牽了十年的程末的身影聯系在一起，卻發現始終無法重疊，

那個萬千女生迷戀的“籃球王子”呢?他筆直挺拔的身體呢?那動人心魄的微笑呢?她踉蹌著要去衛生間，慌亂著答應他的請求，在心底默默向她的似水的年華揮手告別。

孟芊芊在第二天打電話給楊舟，我們什么時候舉行婚禮?她忘記了她曾經的一個夢，也似乎忘記了半個月后才是她給楊舟的預期時間。

傳奇式的愛情故事只能在小說劇本中演繹，現代男女所謂的還魂是脫胎換骨，再戰江湖。在時間的漂泊和告別中，那些曾經在心里喧囂過的往事塵煙，漸漸地模糊了，日漸地平息。那個有著黑亮眼睛的程末老師，緩緩沉入了記憶海洋里的最深處。

她愛上的其實不過是一份愛人的感覺罷了，而十年后他的出現助她還魂。

編輯于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