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狗情怨

曹寧元

浙西。深山老林的凹地，30余戶人家居住的房屋參差不齊地坐落在崇山懷抱之中，在綠蔭的襯托下，締成一個風景獨特的美麗自然小村。

村里有一位50出頭的老光棍，雖腿瘸貌丑，但為人厚道，樂善好施。已發了黃的早年《村民戶口登記簿》顯示，他的實名叫李生根。

大霧彌漫山頭的一天下午，李生根汗涔涔地從山上采草藥回家。當他行走到村西口時，驀然聽見“汪汪汪……”一陣嘶聲的凄叫。他心頭一震，透過迷蒙的絮霧、駭然發現在地溝里有幾名少年嘰嘰喳喳地嚷著，正堆起木柴活活焚燒一條小狗呢。說時遲，那時快，李生根不屑一顧沖上前去，奮力將小狗從熊熊的火焰中搶救出來。看到可憐巴巴的小狗已燒得焦頭爛額，李生根怒從心起，一把揪住一名少年衣襟，吼道：“小子，好好的一條小狗，為啥要殘忍地把它燒死哩?”

“光棍爺，您弄錯了，它不是狗是狼崽啊!”被揪住衣襟的少年怯怯回答。

“它是個壞蛋，躥到我家院子里偷吃豬食。”

“俺們是在為村民除害吶……”在場的少年你一句，我一句幫腔。情急之下，李生根根本沒聽懂也顧不得少年啰嗦。怕耽誤時間，他心疼地將小狗抱在懷里，顛兒顛兒疾步回家。

一踏進門檻，李生根馬上小心翼翼地幫小狗清理傷口，給小狗敷上土方草藥。嚯!仔細一瞧，這條小狗原來并非小狗，而是一只狗頭狼身的奇異動物。經業內人士確認，它是狼與狗相結合的產物，是一條世間罕見的新品種雌性黃毛狼狗。李生根非常喜歡這條小狗，特意給它取名“巴兒”，意思是爸的兒女。可美中不足的是小狗傷愈后，在它的額上和背部留下了兩塊終生不能長毛的傷疤。

星移斗轉。巴兒在李生根精心呵護和養育下茁壯成長。巴兒長得漂亮又結實，八面威風，一般野獸見后都會瑟瑟發抖。為此，主人對巴兒倍加關愛。自從有了巴兒做伴，長期過著單身生活的李生根再也沒有感到寂寞和孤獨啦!

誰知天有不測風云。翌年金秋，孿生根院子里的葡萄熟了。掛在藤枝上的一串串紫紅色葡萄，粒粒水靈靈的，猶如剛剛沐浴的夜明珠。住在村頭的張三饞涎欲滴。動起了歪腦筋。

雨蒙蒙的一天深夜，利令智昏的張三悄然前來偷摘葡萄。他趁黑躍身翻墻“咯噔”跳入院中，見院內沒人，便捷快從褲兜里掏出一只布袋，躬著腰悄悄地靠近葡萄架。就在他伸手摘葡萄的一瞬間，一條黑影隨風閃過，大腿處突然感到絞心般的劇痛。張三明白自己是被埋伏著的狼狗咬了，一時驚惶失措，大聲疾呼“救命啊!救命……”

張三腿部丟了一塊肉，在縣醫院實施了縫補手術，花掉醫藥費2100元。恰巧張三的表弟是一位稍有名氣的業余律師。這一陣子，村民們在背地議論：“老光棍這下子要倒大霉啦!”李生根暗自思襯：張三是自己來偷葡萄的，巴兒僅咬他一口，這后果分明是他自己造成的么?怨誰哪!可事情的發展并非李生根所想那么順暢。在張三表弟故弄玄虛的思維運作下，變得異常復雜。

這天上午，張三表弟大模大樣地來到了李生根家里。李生根以禮相待，請坐又沏茶。張三表弟咽了一口茶，詭秘地瞟了狼狗一眼，笑嘻嘻地問：“這條狼狗作證了嘛?”“啥——證吶?”孿生根不解。“就是養狗證唄!”張三表弟微微皺了一下眉頭，補充說。“?”李生根搖了搖頭。“哎，那天夜里你在干啥?”張三表弟壓壓嗓子接著問。

“我當時在屋內睡覺。”李生根如實回答。

“嗯，有誰親眼看見過張三偷葡萄了嗎?”張三表弟“撲哧”一笑。

李生根如墮霧中，無言回答。

兩天之后，張三以強凌弱，不分皂白提出了兩條處理意見供李生根選擇：其一是賠償醫藥費、誤工費、交通費及精神損失費10000元；其二是賠償醫藥費和誤工費4100元，但必須將狼狗處死。經當地干部多次登門苦口婆心勸說，李生根萬般無奈，懵里懵怔地貿然答應給予賠償50％的醫藥費——1050元，狼狗交給對方處理。

當天晚上，怨恨至極的李生根一句話也沒說，默默地摟著巴兒，潸然淚下。

次日上午，李生根咬著牙悒悒不樂地將巴兒領到了張三指定的一間空屋內。他抖索著在巴兒脖子上系住一條麻繩，然后把它拴在柱子上，依依不舍地含淚訣別。

霎時，張三有備而來，還特地請來了一位身強力壯的殺豬屠夫當幫手。兩人氣勢洶洶地進屋后，咣地關上了門，閂好。見狼狗拴著，兩人得意忘形，舉起木棍當頭猛栲。狼狗驀然驚醒，一邊咆哮，一邊左躲右閃，竭力掙扎。來回幾合后，只聽“啪”的一聲，麻繩斷了，俗話說：狗急跳墻。狼狗知道來者是來索它命的，多么想逃出去呀。它一個箭步躥到門口，門關得死死的沒撞開；它奮蹄蹦向窗戶，狠勁地撞，震得窗戶嘩啦嘩啦響，可窗口早被張三用木板釘牢。狼狗見無法逃脫，戛然止步，兩眼血紅，露牙裂齒，哼然有聲與張三對抗。唉，無知的張三做夢也沒有想到，當他不假思索地繼續追上去拷打時，狼狗猛然閃電般反撲，喀地一口咬掉了張三半邊脖子，一眨眼之間把肉吐甩在一邊。張三霎時血流如注，一命嗚呼。屠夫見此情景，“哎喲”一聲，嚇得昏倒在地。狼狗乘機破門而逃。當時有人看見，狼狗離開村子時，眼噙淚水，連頭也沒回，一鼓作氣朝北山陰峪躥去……

人命關天。顯然，李生根因無證養狗受到牽連，鋃鐺入獄。

光陰似箭。幾年后，李生根出獄重新回到了賴以生存的故鄉。偏僻的小山村除向外開辟了一條公路外，依然那么古樸、幽雅、自然。鄉親們先后來看望他，鄰居的女人主動前來幫他整理住宿，清除屋門外通道和院子里的雜草，還送來了一些大米和蔬菜等食品。迎著噴薄欲出的紅太陽，一臉滄桑的李生根鼓起勇氣開始了新的生活。

歲月無情，提前蒼老的李生根體弱多病，日常生活過得寧靜而清淡。雖然在物質生活上能經常得到鄉親們的照顧，但在精神上感到非常的無助和空虛。夜深了，花香滿徑的山村顯得分外的寧靜。一縷淡淡的月光悄然從窗口斜灑房內，躺在簡陋木床上的他，久久不能入睡。多少年來，他始終深沉地思念著巴兒。每每想到與它一起生活的時光，一種快樂感油然而生。巴兒不可能活著，那些霸占山頭的野狼豈能容納它!不被咬死也會餓死，說不定被獵手逮住煲了湯呢……他左思右想，懊喪透了。

春節將至，灰蒙蒙的天空降了大雪，山野猶如蓋上巨大的白幕，全方位一片皆白。大雪封山羅，李生根獨自蜷縮在屋里將近一個星期了，除了白菜土豆還是白菜土豆。嗨!這年咋過呵?別人不知道，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哇。

無巧不成書。臘月三十凌晨，李生根忽然聽到門外有動靜，急忙穿好衣服觀看，偶然發現門口放著兩只新鮮的野山雞。“嘿!這是誰送來的呀?連人的腳印都沒留下。”他驚詫不已。誰知在正月初三早上，門口又放著一只野兔。難道真的是山神爺顯靈?李生根一臉茫然，非常納悶。

春、雨、驚、春、清、谷天，彈指一揮間。春風過后，清明節來到了。

這天，李生根起得特早，準備去父母的墳地掃

墓。當他帶著祭品邁出家門時，突然影影綽綽地發現北山坡有兩只野狼正朝他家方向躥來。他急忙退入屋內，關緊門，手操鋤桿隔窗眼兒向外察看。兩只年輕的灰狼一前一后躥得飛快，前面的這只還叼著一只野山雞呢。“喔喲，不好!狼真的沖俺家來了。”李生根頓時心驚肉眺，背上直冒冷汗。不一會兒，狼到達了他家門口，竟然放下山雞后立即轉身迅捷返回，頃刻間無影無蹤。要不是自己親眼所見，怎么也不會相信這是事實哩。那么狼為啥要送食物給他呢?李生根百思不得其解。之后，在他心里總有一種誠恐誠惶、忐忑不安的感覺。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為了弄清這個謎團。經反復思考后，孿生根心有余悸地準備實施一個“與狼親密接觸”的大膽冒險行動。

那天清晨，李生根帶上干糧，手持拐棍，孑然一身義無反顧上山尋狼。走過一條崎嶇的山道，穿過一片茂密的林子，翻過一座巍峨的大山，氣喘吁吁，攀到重巒疊嶂的深處。午時三刻，李生根精疲力竭，在山崖一塊平坦的巖石上稍息。屆時，在明媚的陽光下，有一陣冷風刮來，驀地，他發現附近草叢中有窸窸窣窣的響動，還聞到一股又臊又膻的氣味兒。他貓腰仔細觀察，糟糕!原來自己已處在狼群的包圍之中。跑是來不及了，李生根心一橫，渾身顫抖著閉上眼睛，老淚漣漣，等待狼群逼近吃掉自己。生死攸關之際，忽然“嗚嗚嗚……”傳來一只老狼短促嘶啞的吼聲。真是奇了怪了，潛伏在草叢中蠢蠢欲動的野狼一聽到這聲音，立馬紛紛快速撤退。此刻，李生根來不及多想，乘機沒命似的跌跌撞撞往山下逃，不料前面有一條瘦骨嶙峋的老狼狗蹲坐擋道。驚魂未定的李生根腦袋“嗡”的一下，定神一看，咦?這不是巴兒嘛?它額頭上的傷疤清晰可辨呢，它真的還活著!這時，無限傷感的巴兒哀怨地盯視著多年不見的主人，兩眼裹著滾燙的淚水。按捺不住的李生根毫不猶豫地沖上前去，一把將巴兒摟在懷里，情不自禁地用自己的頭一次又一次地蹭巴兒毛茸茸的臉。他終于恍然大悟，原來是巴兒下令保護了自己，是巴兒吩咐孩兒灰狼送去的食物。說來真是令人難以置信。不過，巴兒的話能夠有效左右狼群的行動，那么只有一種可能，它必定是狼王的妻子。在巴兒面前，李生根索性手舞足蹈地做出一系列啞語動作，發誓要生生死死同它在一起。可巴兒卻一聲不吭，只是若有所思搖晃尾巴。孿生根心中愧疚，憤憤地責怪自己一時糊涂，倘若當初不將巴兒交給張三，如今根本不會弄成這樣。看時光不早了，巴兒“汪”的一聲點頭告別，恍惚之間一個箭步躥入了茂密的林間。李生根沮喪而惋惜地嘆了一聲，繼而耷拉著腦袋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踉踉蹌蹌地走下大山。

三天后的晚上，李生根聽到門外有“叭嚓叭嚓”地響動，以為又是狼送食物來著呢，連忙開門，“嗖”，竄進來的竟然是可愛的巴兒。“巴兒回家嘍!”孿生根喜出望外，緊緊地將巴兒摟在懷里，熱淚盈眶。當晚他喜滋滋地特地為巴兒做了一頓羊肉蕃茹粉包子，這是巴兒頂喜歡吃的，當然。他也喜歡吃。從此以后，李生根和巴兒含情脈脈地相依為命，更加親密無間。

日復一日，一晃又過了3年。這天是巴兒回家的紀念曰。李生根決定帶巴兒外出走走，爬爬山、透透氣、散散心，或許還能遇到它的孩兒和同伴呢。

李生根腳有點瘸，走不快路。為此，通人性的巴兒于心不忍，總是形影不離慢悠悠地跟在主人的后面。這次李生根選擇的是條陌生路，其實算不上路，2個小時才爬了兩座山。繼續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地進入了冷岙深峪。此時，他忽然發現前面谷澗上方有一塊小平地。嘻!何不帶巴兒去那兒歇氣。可萬萬想不到的是，當他一腳踏人此平地時，不慎“撲通”一聲掉進了獵人捕獸設置的陷阱之中。這個陷阱口徑達3米，深4米之多，且周壁光滑，最要命的是陷阱底部安裝著許多尖利的竹器。李生根仰面朝天，一掉下去，數把竹尖直插入身體，痛得撕心裂肺地呻吟，止不住的鮮血直往外冒，轉瞬間染紅了衣服。逐漸滲入地面，場面慘不忍睹。巴兒心急如焚，不知所措圍著陷阱來回直打轉。少傾，它飛也似的躥到陰坡竹林中，用尖利的牙齒拼命地咬斷幾枝竹竿，往返多次叼來后扔到陷阱內。李生根顯然心知肚明，但身體被竹尖插入，一點兒也動彈不得。巴兒力不從心，無計可施，趴在陷阱口眼睜睜地看著主人，嗚嗚咽咽地泣不成聲。

眼看李生根奄奄一息。這時苦不堪言的巴兒面朝高山突然舉頭“汪汪汪……”一陣狂吠，接著，毅然決然翹起尾巴旋身跳下陷阱，三把無情的竹尖猶如鋒利的快刀，“蹭”的從它肚子中插入后穿透背部。可巴兒沒有因此倒下，它慘烈地支撐起身體，使插人體內的竹刀自然而拔，剎時鮮紅的血像噴泉似的飛濺出來。巴兒“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艱難地爬到了主人面前。親昵地偎依在他的懷里。李生根睜大眼睛怔怔地看著巴兒，欣慰地露出一絲微笑，旋即停止了呼吸。巴兒用舌頭輕輕地把主人的眼睛舔合。隨后，它永遠閉上了眼睛。

當夜，深山老林群狼哀號。打那以后，小山村的人們再也不想獵殺狼和狗等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