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劍鳴
有關一個老漢和一條瘦驢。背景是臘月的街頭,夜晚,燈火通明。打烊的商店,熱鬧過整整一個白天的街道,三三兩兩的行人和被冷風卷起的,諸如食品包裝紙之類的垃圾。路燈呈一種讓人發昏的黃色,曖昧的暖色調。
驢就栓在人行道邊的樹上吃草,驢的主人——那個老漢坐在一家商店門口的臺階邊,啃干饃。驢吃飽了,干的草就被驢唇拱開,拱出一個草窩的形狀。草被風刮起,干冷干冷的風,和干草一樣讓驢感到不舒服,它跺了跺蹄子,抖了抖身體;又跺了跺蹄子,又抖了抖身體,就伸長了脖子噴出一串的白氣和驢叫。老漢啃著干饃,沒有水,沒有大蔥沒有咸菜。干的饃渣鉆進花白的胡須里,破爛不堪的衣領里,烏黑油亮的衣褶里。老漢就用手去抖胡子,另一只手在下面接住,把饃渣從胡須里抖下來,抖進手心里。翻衣領,展衣褶,他用烏黑的手接住,饃渣就被再次吞進了嘴巴。瑟瑟發抖的身體僵硬地弓成一只蝦的樣子,干瘦的手指縫里,饃渣像雪片一樣落下。
這樣的場面異常的扎眼,多年來驢子和與它類似的許多家畜已經在我腦子里消失得一干二凈。不可否認,我在內心里對它們的排斥,我害怕面對貧窮和一切跟貧窮有關的東西。一種很荒誕的奇怪感覺,似乎看到驢子,它就能將我帶入困境。幼年時我的爺爺奶奶開著磨坊,逢集的日子,四里八鄉的驢和騾子馱著長長的糧食口袋從四面八方趕來,家門口那條小而寬的巷子就是他們的牲口棚。巷子一側的墻角順排釘著矮矮的木樁,木樁上三三兩兩地拴著牲口。到處都是馬糞的味道,到處都是干的,濕的草料;那些把喝水說成“豁水”的山里人,他們身體里散發出的污垢的氣息,黑面餅子,背簍,粗糙的皮膚,趕牲口的棍子,因長途跋涉而破爛不堪的鞋。每天放學時,在同學們的眼神中,我甚至羞于走進那條站滿牲口的巷子,羞于回那個大老遠就飄著馬糞氣息的家。我害怕我的同學們,害怕他們把我的生活跟驢子產生某種關聯。
后來,大約在五六年前,驢子突然奇跡般地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的奶奶去世了,磨坊也在此前兩三年里關了門。從此我與那些貧窮的事物告別。我的眼睛里充滿了繁華,燈紅酒綠。我的眼球開始停留在電腦的屏幕上,關注新款轎車和房價,美女寫真,股票行情等等,伴隨而來的是那個黑色的球體的充血和凹陷,然后逐漸近視……在不是很久的時間里我就把它們忘得沒有了一絲兒蹤影,好像我的生活里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一種動物——驢子。直到現在,這個臨近臘月的夜里,它才突然闖進城市,闖進我的視線。此時老漢坐在臺階上,他面容黢黑,衰老的身體顯得僵硬。瘦驢安靜地站在人行道上,打量著黃的路燈和綠的護欄,以及不遠處十字路口閃爍的紅綠燈。
老漢吃完了。風開始呼呼地吹,天冷了,我的朋友給三歲半的兒子戴上了小口罩,小手套,把拉鏈往嚴實里拉了拉,又拉了拉。我們在討論今晚喝白酒還是紅酒,下酒菜的數量和種類。老漢動了動身體,突然說:還有二十里,就到了。
還有二十里,就到了。我的腦子里開始反復設想二十里的距離。九歲那年夏天我隨媽媽去翠峰寺,在山上逗留半日,下山時精疲力竭。媽媽說,走吧,還有二十里,就到了。從下午三點一直走到了天黑,怎么也走不出看不到頭的山溝。后來我雙腿沉重到抬不起來,一頭鉆進路邊的麥草垛就想睡,哭著再也不走了。兩千零六年的秋天,我送一個生病的同學回家。兩個小時以后,我們在一條山溝前下車,我問他還有多遠,同學輕描淡寫地說,不遠,還有二十里,就到了。此后是一條深到無法想象的山溝和兩座大山,其間遇到過蛇、野兔、墳丘和幽暗的樹林,還有突襲的暴雨,兩只沾滿爛泥后鐵坨一樣沉重的鞋子,魚脊一樣光滑的山道。我告訴自己,那種所謂的世外桃源就在這座大山里,可笑的是我還曾在夜幕降臨時發過一些感慨,那種被跟風到近乎惡俗化的所謂美妙農村矯情得足以讓人惡心。我對臟亂的孩子的臉孔視而不見,我對貧窮的山里人屈曲的脊梁視而不見,我對那些漏雨的房屋視而不見。一個不滿四歲的小孩為了一塊糖帶著我翻過一座大山和一條深溝去買香煙,那塊糖價值為兩分錢。我用五角錢的糖塊裝滿了他破爛的衣兜,回村以后,因為糖塊他和他的小伙伴大打出手,有人哭有人喊有人流口水。對此我都可以視而不見,我把那個小男孩帶路的行為理解為熱情和好客還有淳樸的民風,我在詩意般的美妙的自我感覺里行走,像手握一件精美的青花瓷那樣把玩著眼前這個鄉村一切的疼痛。我從來沒有意識到過自己的卑劣,真的,我像一個醫生,把賞玩病者的疼痛和苦楚當做一種藝術,并為這種畸形的感覺陶醉不已。
他說:還有二十里就到了。我不知道他說給誰聽——因為我沒有理他,我的朋友沒有,我的朋友三歲半的兒子也沒有。我們繼續著簡單無聊的游戲,我讓三歲半的小家伙喊我爸爸,并且想盡萬般手段蠱惑,可口的食物,新奇的玩具,鬼故事,威脅,恐嚇,等等——我以為他是在跟驢子說話,誘騙這頭疲倦的畜生再走一程,再走一程。我的幼年經受過諸多這般的誘騙,這種誘騙讓我對“二十里”這樣的距離充滿疑惑和不安。二十里,不僅僅只是雙腳和路面的關系,也許還有別的,諸如貧窮,寒冷,不為人知的苦楚等等,很多很多……
還有二十里,就到了。只是天已經黑了,九點多了吧,這副衰老的身子骨,走完二十里,能用多久呢?一個老漢和一條瘦驢,在往后的二十里當中,是不是也會出現一條深到沒有盡頭的山溝,硌腳的石頭路,高大的山?會不會也遇到蛇、野兔、墳丘和幽暗的樹林,突襲的雨雪,魚脊一樣光滑的山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老漢起身,背好背簍,他又說了句,他說:不坐了,越坐越黑了,等月亮啊?!就佝僂著腰去接驢的韁繩。我不知道他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路很遠,夜已經深了,他一步一步從街上走過,街道空曠以至于他的腳步聲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可是他說,還有二十里,就到了……
責任編輯:劉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