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如浩
一群藍翎鴿,咕咕噥噥,說著只有它們懂的言語,肩并著肩,從高天劃過,留下一道虛無的弧線,消失在天際,誰知道,它們是旅游呢還是串門兒。
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從長滿枯黃芨芨草的高坡上探身下來,似乎在學習蛇行走的樣子,繞過河灘的陡坡和大石頭,跨過這個村落,擺一下腰身,又向那個村蜿蜒迤邐而去。
一個個小小的村落,在河西少見樹木的高原上,星羅棋布,散臥在雪山下,向遠方依次擺放,像極一頭又一頭靜靜的牦牛,在西風中,成了一座座靜止的雕像。
西風颯颯吹,樹葉悠悠落。
立冬過后,祁連山的雪線在慢慢下探,似乎是一只貓,在陌生小巷的淺淺水坑前,試探著腳爪,放下來又縮回去,嘗試冷與暖的交替,游戲著一樣,其實,這樣子的反復此前已經有過好多次了,在雪山看來,這種變化簡直不值得一提,來來回回的回環往復,從第一場雪花飄落的那一刻算起,到現在到底又有過多少次反復呢,記是記不清楚的。現在,很現實的,它一定是不會縮回去了,看樣子站穩了腳跟,而目還有逐漸擴張的趨勢。
只有大地還是這樣,白楊樹的葉子幾近落盡,剩余的幾片,搖搖欲墜,一副孤零零的樣子,光禿禿的虬枝高扎,像在向途徑者討要著什么似的,有衣衫襤褸的乞丐的幾分神態;幾株芨芨草在風中搖晃,白色的草櫻子窸窸窣窣,竊竊私語,還帶著夸張的體態語言,在說著些什么交流些什么呢,可能只有西風方可以聽得懂吧,對人而言,不啻是一句句神話;羊只柔軟的口唇靠近地面,偶數的蹄子荒草上寫著雜亂的字,可惜它們不是詩人,誰知道它們在寫著什么樣的篇章,解讀它們簡直和解讀黨項文字一樣困難,不讀也罷;再遠的地方,也還有一群羊,低著頭,在認真地尋覓,認真地吃草。
大地如此空曠,除了裝滿風聲和蕭條,似乎沒有別的什么了,瑟瑟發抖的荒草枯黃的葉子,應該會在不久就會凋落在地,慢慢化為塵埃,和大地融為一體,演繹從哪里來到哪兒去的淺顯道理;那些遍地遍野的麥茬根根泛白,向天空高高樹立,大雪之后,會被深埋在最底下,此刻,它們會像人一樣憧憬未來嗎;田鼠偶爾出現的行蹤,總顯得那么詭秘,但它們用肚皮開辟的道路,卻將它們的出發點和落腳點暴露得明白無誤,毫無隱私。看樣子,再隱秘的行為都有它的疏漏之處,何況鼠類的勾當呢。風聲是從更遠的地方傳過來的,攜帶著陌生的回音,天地間,只有它的聲響,是如此的迫近和真切。
天空高闊,宛然是蔚藍色的高原海子,有無限的幽深,澄澈,純凈,我懷疑它會在某個時候,會在人們不經意間,忽然會傾瀉而下,水勢磅礴,不可阻擋,將大地和天空聯結為蔚藍的一個整體,這樣子的話,我就幸運地成為蔚藍的色澤中的一員了。可惜,這只是幻想,多少年來,它就一直懸浮在我的頭頂,這樣蔚藍,這樣深幽,這樣高遠,透露著無窮的秘密似的,每每抬頭,都像在誘惑我,肯定我會激動萬分的。白云是海子上面的漂浮物,絮狀,單薄,輕盈,向更遠處延續,云和云向來都是結伴而行的,它們也不例外,相互藕斷絲連,沒有放手的意思。鳥雀的確是少了,只會有幾只小巧的麻雀,從這邊飛過去,一會兒,又落到那邊了。它們只適合做短途的飛翔,其余,可能它們交給鷹隼之類去完成了,這也好,騰出時間在地上尋覓,總可以找到散落的糧食。
站在村邊,看著這一切,我的想象顯得很是自然舒展,沒有一丁點兒的矯揉造作,像順手拈來的一樣。就是這樣,每年的這些日子,在秋風中,樹葉幾乎落盡,沒有莊稼的遮掩,站在村邊,我的視野很開闊,凝望祁連山下一個又一個的小村落,像在盤點熟悉的棋子,張莊、李莊、趙莊……這些無比嫻熟的村落名字,會在我的腦海里跳躍,是一個個精靈,鮮活無比,清晰無比。祁連雪山是背景,而蒼茫的大地,則是底子,它們的闊大,使小村更顯得縮微,而小村的人們和他們豢養的牲畜,則幾乎渺小至可以忽略了。冬至過后,閑散的陽光會取代忙碌的身影,小村某個向陽的角落,零散地擺布著曬太陽的形形色色的人,他們的日子,這時間好像也凝固了,簡直和很多年前一模一樣。
我懷疑我的前世應該是一個牧人,面容黝黑,神情憂傷,留著散亂的垂肩長發,頭發的末端,還綴著長長的紅綢帶,它們在西風中,翻飛跳躍,沒有停止的一刻。這個時刻,我應該揮舞著生牛皮制作的牧鞭,趕著羊群牛群,在曠野里放牧,空氣中傳來高一聲低一聲的脆響,那是我孤獨時摔響的皮鞭,還有深情的牧歌,也會從我的嘴角滑落。從這個荒灘到那個荒灘,從這條河畔到那條河畔,一年又一年,放牧,不是一件輕松的事。祁連山上的云岫不語,松林不語,那些荒丘也不語,雄鷹俯沖而下,在頭頂盤旋,我的羊群牛群散落在曠野里,是一堆堆的石頭。西風勁吹,卷積著殘枝敗葉,揚一揚寬大的衣袖,趕不走空氣里的寒意,我只能一再裹緊羊皮襖,將身子縮緊,因為我的腳下已經是斑斑點點的白霜了。時光在延伸,就像現在,夕陽西下,該是回家的時候了,我的嘴里發出只有羊們牛們聽得懂的聲音,呼喚它們,把它們統統都收攏到圈里去了,我也會悄無聲息地成為呆在墻角人們中的一員,聽著或者說著無關緊要的閑話,不知覺間,一天的光陰就給打發光了。
這樣的季節,似乎只適合放牧和游逛,或者瞇著眼睛,看昏黃的太陽,看遠方或者想從前,想象以前人們的模樣。我知道,更早的時候,這里生活過月氏人,還有匈奴人,黨項人,等等等等,他們都是些放牧的人,只不過他們都不存在了,他們都哪里去了呢?歷史學家都說不清楚,我也更是不明就里的,就像夏天姹紫嫣紅的那些花一樣,你記憶中它還是艷麗無比爭芳斗艷的樣子,還在回味它清淡或者濃郁的香氣,可一回頭,早就不是了,凋零了,枯萎了,留下的是殘枝敗葉不忍目睹的衰敗樣,甚至成為一杯土,沒有過生長的痕跡。那些過去的人也是,他們在這樣的季節,曾經在這里,做他們自己的事情;醞釀陰謀、產生愛情、萌發詩情……他們渾身帶著腥膻的氣息,紅氈帽鐵彎刀,戰馬咴咴嗚叫,脖鈴叮當作響,西風獵獵,他們又會到哪里進行血雨腥風的廝殺呢;號角吹出的是凄厲的號聲,吊斗中傳來尖銳的鳴鑼聲,可到底又傳到多遠的地方呢?但無論怎么說,曾經有過的一切,就和祁連山下的所有經歷的一樣,由于時令,由于季節,_由于更多更多的原因,都不覺間悄悄消失了,沒影了,就像是人們說的風過無痕的那種樣子。
想象有時候也是很累人的事情,不去想了吧,不如在村子里游蕩。冬至過后,沿著彎彎曲曲的鄉路,沿著狹窄的小巷子,就可以走回現實。此時,我不再是過去某個時候的牧人了,不再管什么月氏人了匈奴人了,我只是一個離開村莊很久又回來的孩子,什么都覺得新奇,從這邊走到那邊,看看有多么大的變化,其實啊,又有什么變化呢,只不過,就是原來樣子的基礎之上,加上了季節的標簽罷了。老人們還會在村邊那條廢棄澇池的南邊,擺他們的白話臺,說說電視里的事情村子里的事情;新疆摘棉花的婦女們回來的已經回來,坐在自己的大門口納鞋底或者三兩個說閑話;男人們從這家跑到那家,探討打工的事情或者是無聊的事情玩耍的事情,只有那些蹣跚學步的孩子,開襠褲露出兩瓣滾圓的屁股,蹲在麥草垛旁,把干枯的麥草撕扯下來,一把,一把,一副毫不疲倦的樣子。
立冬之后,祁連山下,一切如故。只有流水的光陰,偶爾會在人的心頭留下一絲絲漣漪,慢慢地蕩漾開來,洇出一道淡淡的痕跡。其余,應該湮滅的,已經隨時光消失;必將蒼老的,也正在一日日老去。未來如此遙遠,就現在吧,現在,一步一步地走,散漫地觀望或者遐想,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無論曾經的憂傷也罷,歡笑也罷,在這樣的時刻就都會靜止不動了,耳中灌滿風聲,腳下矯健如飛,祁連山的雪山瑩白,山下的大地赭黃,小村一片靜寂,雞鳴犬吠聲遁去,小路依舊彎彎,我就走這條送我進村的路吧,一步,又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