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失去了的春天

有多少關于媽媽的春天我都不記得了。

我固執地記得一些事情，媽媽卻總說忘了。

大學暑假的某個傍晚，我們在院子里乘涼，后街傳來女孩子的哭叫聲，是一個小學生偷拿了媽媽的錢被狠狠打了一頓。我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發生的一件事，我問媽媽：“您還記得嗎，有一次我拿了您五毛錢?”

媽媽剛剛完成手上的針線活，手指輕輕拉著線頭，放在嘴角用牙齒咬斷，抬頭問我：“是嗎，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我大約七八歲的樣子，那時候你喜歡把錢夾在書里，我偷偷拿了五毛出來，但是我一直不敢花，就藏在床板下。”我清楚地記得自己當時的忐忑：“后來有一天，您帶我去河邊洗衣服，您說您不見了五毛錢，問我有沒有看到……”

“后來呢?”媽媽認真地聽我說，似乎毫無印象了。

“我說沒有見到，但是回到家里，我馬上在您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把錢放了回去，您也再沒有提起這件事。”我說。

“是嗎?”媽媽說：“五毛錢在當時還很管用的。”

她放下手上的東西，起身去做晚飯，我有些失望：她真的不記得了。

我結婚后回去看她，媽媽說：“我一直有些擔心你會很晚才結婚。”

我問她為什么。

她說：“很多女孩子讀大學的時候就把男朋友領回家了，你卻一點動靜也沒有，也沒聽說你有男朋友，所以我會擔心。”

桔色的燈光映照著媽媽線條柔和的臉，我又想起很久以前發生的一件事情，我對媽媽說：“不是您說的，不要太早談戀愛嗎?”

媽媽很吃驚：“我說過這樣的話嗎?”

我說：“初三的時候，我不是喜歡過一個男孩子嗎?為他寫了很多日記，有一天我上學的時候，匆匆忙忙地把日記本落在床上了，您不是看過了嗎?”

媽媽試圖回憶這件事，含含糊糊地說：“好像有這回事。”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單獨和您呆在一起，怕您批評我。有一天中午爸爸沒有回家，弟弟去同學家了，就剩我們兩個人吃飯，那可能是我吃過的最不安的飯。我們都沉默，你可能想著怎么跟我談，我想著怎么逃避，飯快吃完了，您才開始給我講道理。您講的不要早戀之類的話我大多都忘了，但是有一句話，我到現在都記得，您說：女孩子要有一顆水一樣的心。”我說：“這句話一直藏在我心里。”

媽媽問：“我說過這樣的話嗎?我真的不記得了。”

“您當然說過。您還在報紙上剪了很多文章，關于愛情小說對學生心靈危害之類的，故意放在我的桌子上。”我好氣又好笑地說：“那段時間，幾乎我每天回家都會在桌子上看到這些東西，一看到我就頭大。”

媽媽笑：“我做過這樣的事情嗎?我不記得了。”

她又說不記得了。她真的不記得嗎?

我不甘心，繼續說：“那年春天您記得嗎?有一年春天，放學的時候，我摘了剛剛泛綠的柳樹條回來，您看著柳樹條，問我：春天已經來了嗎?”

媽媽若有所思，說：“那年春天我記得。”

我松了一口氣，很開心地說：“媽媽，總算有您記得的事情了。”

媽媽說：“怎么會不記得呢。那年冬天，鎮上的服裝廠接了一批童裝的訂單，分了很多給我，催著要貨，我從臘月初就開始趕，做一批發一批，又來新的，一直忙到第二年春天。那年我都沒給你和弟弟做新衣服，拜年時看人家孩子穿新衣服，你和弟弟還是舊的，我忍不住哭了。”

我把臉轉向別處，故作輕松地笑她：“您哭了嗎?我不知道呢，我很少見媽媽哭呢，我也不記得那年我們穿的是舊衣服了。”

媽媽說：“我記得，你穿了一件紅色的毛衣，是你小姨給你織的，外面套件紅色格子的外套，是入冬的時候我給你做的。”

我不記得了，我真的不記得了。我記得的事情，媽媽常常不記得，而媽媽記得的事情，我常常沒有印象。但是那個隱藏起來的春天，我們都記得，我記得媽媽拿著我給她的柳條，站在門前的臺階上，問“春天來了嗎”時候的樣子。那時她年輕，有著烏黑濃密的頭發，紅潤的臉龐，眼睛不大，笑起來彎彎的。

這個春天我記得，還有多少個關于媽媽的春天我都不記得了。季節的更替，新年舊歲的替換，對她來說不過是重復一天又一天平凡勞累的日子，當我少年不知愁滋味時，她在為生計和生活不知疲倦地操勞著，她有多少個春天，不知不覺被隱藏在歲月的長河中，也隱藏在我們的成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