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床小花被

6歲時，她被母親過繼到伯父伯母家。伯父當年闖關(guān)東，與伯母結(jié)婚多年，一直沒有孩子。而她的生身父親早已去世，母親拉扯著4個孩子不容易，思來想去，就把體質(zhì)最弱的她，送出去了。

在伯父伯母家，她過上了好日子，飯能吃飽，有新衣穿。長大后，她的伯母，也就是養(yǎng)母，堅持供她上學，她一直讀到中專畢業(yè)，這對當時的女孩來說，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提起這些，她對養(yǎng)父母感激不盡。他們視她如己出，她也做了一個好女兒：乖巧，聽話，家務活搶著做。

即使這樣，她還是常常想起自己的母親：母親的輕言細語，母親在深夜里為她掖好被子，母親粗糙的手輕輕撫過她的頭。

12歲那年，她隨養(yǎng)父母回山東過年。在老家溫暖的大炕上，坐著姑姑、嬸嬸等一大群女人，養(yǎng)母微笑著給她介紹，這是大姑、二姑，這是三嬸、二嬸她隨著養(yǎng)母的指點，懂事地叫著她們，每個人都看著她，愉快地回應。

最后，養(yǎng)母指向一個女人，問，認識她嗎?

她想都沒想，答，不認識。掉頭跑開，到院子里，和一群年齡相仿的孩子瘋玩起來。

她永遠記得，那個女人的笑在瞬間僵硬，眼里涌出濕濕的東西，卻努力壓抑著，不讓它掉下來。那個女人是她的母親，懷里抱著一床小花被。后來得知，那床小花被。是母親在得知她年底要回來后，省吃儉用，用積攢了數(shù)月的錢，買來棉花棉布，一針一線為她縫制的。而她被養(yǎng)母拉著手，踏進屋里的第一步，就在眾多面孔中，一眼認出了母親。小小的她，說不清當時為什么要那樣回答，許是怨恨，許是怕養(yǎng)母不高興吧!

老家之行，她的表現(xiàn)讓養(yǎng)母很滿意，母親做的小花被，養(yǎng)母慷慨地送給了她。夜晚，蓋著松軟的小花被，她把頭蒙進被里，拼命嗅著，仿佛能聞到一種味道，那是母親的手，輕輕撫過被子的味道。

養(yǎng)母愛她，但脾氣不怎么好，遇到不順心的事會拿她出氣，打罵也是常有的事。受了委屈。她不像別的孩子那樣頂嘴，或者大哭大鬧，只是默默地自己擔著。晚上，鉆進被窩，小花被的溫暖覆蓋著她，她的眼淚，一滴一滴滲進被子里。

小花被一直陪伴著她。上了中專。要住校，養(yǎng)母為她準備了一床更新的被子，她表示還要帶著小花被。然后她看到養(yǎng)母的臉上有了不悅。那天她去同學家玩，回來后發(fā)現(xiàn)小花被不見了，問養(yǎng)母，養(yǎng)母不吭聲，再問，養(yǎng)母顧左右而言他。她便就不再問了。小花被從此失蹤，她的心里，很是失落了一陣子。

她的大半生在東北度過。為養(yǎng)父母養(yǎng)老送終后，她已經(jīng)60多歲了。而后又隨著兒女，回到山東老家。

此時，她的生母已經(jīng)80多歲，身體還不錯，眼不花耳不聾。母女倆再度相聚，手拉著手，有說不完的話。此時，歷經(jīng)磨難的她早已諒解了母親。她給母親講自己的成長，講種種見聞與經(jīng)歷，也講到了那床小花被。

老母親用干枯的手抹著眼淚，說。閨女，娘還能為你再做一床小花被。第二天，母女倆手牽手，去了市場，買來新棉花和小花布。把花布洗凈后，在陽光下晾干。然后娘倆坐在潔凈的地板上，一針一線縫起小花被。

如今，她夜夜蓋著小花被，聞著，嗅著，不時用手摩挲一下，幸福得就像一個孩子。

她是我的母親。有時候我間，要不要換床被子。因為單位里發(fā)了很多太空被，又輕又軟，柜子里有些放不下了。她搖頭，急忙聲明，我就喜歡這床小花被。

我笑了，任由她擁著她的小花被。人在什么時候都需要母親。夜晚，她的房間里傳來均勻的呼吸，我想，花被之下，一定會有一個安穩(wěn)的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