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途的帝國

17世紀與18世紀之交，猶如電光乍閃，中國和俄國的天空，幾乎同時出現(xiàn)了兩顆驚人相似的巨星。他們，就是震古爍今的康熙大帝與彼得大帝。

他們都是大氣磅礴的傳奇君主，一個是運籌帷幄、力挽狂瀾的中國皇帝，一個是銳意改革、狂飆突進的俄國沙皇。兩位大帝不僅出生時代相同，在位時間相當，而且都具備非凡過人的雄才大略。他們嘔心瀝血，勵精圖治。在17至18世紀中把各自的國家?guī)攵κ⒕置妫嚎滴跏怪袊慌e擺脫明末清初大動蕩后滿目瘡痍的局面，成為東方最強大的王朝；彼得使落后愚昧的沙俄一躍而起，成為令歐洲列強刮目相看的封建強國。然而，他們又是兩艘巨大航船的舵手。在重要的歷史關(guān)頭駛向截然相反的方向：彼得使沙俄迅速走上近代化道路，雄踞歐亞，傲視全球；康熙最終沒能跨越封建體制雷池半步，他所開創(chuàng)的盛世王朝，與工業(yè)革命失之交臂。很快步入落日輝煌，盛極而衰，由一個洋洋自得的天朝大國急劇墮入落后挨打的悲慘境地，在被西方列強鯨吞蠶食的同時，竟還遭到沙俄的侵略蹂躪。

這是一首悲喜交加的凄涼挽歌，令人回味，發(fā)人深省。

康熙和彼得都生活在由古代轉(zhuǎn)入近代的關(guān)鍵時刻。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他們鞠躬盡瘁，勤政不怠，試圖為國家開辟出一條富強之路。但康熙和彼得又都是由自己的時代所塑造出來的，他們注定將在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上并駕齊驅(qū)。康熙是渾厚博大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土壤層層堆積起來的泰山雄川，彼得則是俄國廣袤原野上自由瘋長的參天巨樹；康熙如搭造嚴謹?shù)膹V廈，彼得則是沖決一切的洪流。康熙更為沉穩(wěn)慎重，彼得卻無比決絕果斷。

康熙深諳“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君王之術(shù)，謹記祖母當年“得眾則得國”的教誨，一生尊奉“敬天、法祖、勤政、愛民”的信條，他對于老百姓的仁慈寬厚，恐怕在中國歷史上也并不多見。他常說。我不用長城，我用人心，人心就是我的長城!康熙有一次出外巡察，路遇一人倒臥地上。攔擋圣駕非同小可，侍衛(wèi)正要嚴加懲處。康熙立馬阻攔，令人問明情況，得知他叫王四海，是個傭工，回家路上因為饑餓暈倒了。康熙說不要驚嚇了他，你們馬上熱粥喂了救他。王四海喝了熱粥之后蘇醒過來了。康熙了解到這個人家里的確很困難，又送盤纏讓他回老家。王四海感激不盡，四處傳頌當今圣上的愛民功德。這件小事是康熙治國愛民的一個縮影。

當康熙終于看到天下太平，國勢日盛之時。隨即提出了“持盈保泰”的思想，滿足于百姓歲足年豐、人民鼓腹謳歌的社會圖景，到處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在另一條道路上，彼得則用嚴酷的鞭子趕著俄國在近代化道路上進行急行軍。

他是一位銳意進取、百折不撓的改革家，為了推行他的強國夢想，他不惜一切代價。用普希金的話說，彼得的某些詔令“是用鞭子寫成的”。有一次彼得和首都警察局長乘車過河，彼得發(fā)現(xiàn)橋梁出了故障，他覺得這是警察局長玩忽職守疏忽大意所致，不由分說給了這位局長一頓好打，以示警告。彼得說：“這是要你好好記住，一定要讓大街和橋梁暢通無阻，以后你自己要多加巡視。”沙皇在給警察局長上了勤勉奉公的一課后，又揮揮手說：“上車吧，老弟!”

他不顧一切地推行他的改革，一手導演俄國高潮迭起的變革活劇。俄國著名的思想家赫爾岑評論說：在他野獸般的巨掌中有俄國的未來。整個俄國都在這位威武強悍的命運之王手中顫抖、嬗變。

為了排除干擾和反對，他動輒掄起棍棒毆打，強迫大臣執(zhí)行命令。他的懲罰措施從小額罰款到?jīng)]收全部財產(chǎn)，從折磨肉體、流放做苦役，直到處死，應有盡有。他的改革將俄羅斯人的忍耐推向極限。直到甚至連自己的兒子阿列克謝也無法承受，積聚力量反對他的改革。1716年11月，太子阿列克謝叛逃了。彼得借助武力強迫太子回國之后，親自參與了對太子的刑訊。執(zhí)意改革的彼得表現(xiàn)出了驚人的殘忍，他參與了拷打以及致兒子死亡的整個過程。在所有反對改革的風波中，即使是自己的母親、叔叔、岳父、兒子，彼得也會斷然與之決裂!

誰也想不到的是，歷史的悖論竟然出現(xiàn)了。康熙仁政愛民，彼得兇暴治國；康熙修德中外，彼得侵略擴張：康熙激于道義，彼得唯利是圖，結(jié)果卻是俄國一飛沖天，中國卻走向回光返照式的最后輝煌。

兩個同樣勤政有為、勵精圖治的帝王，為何治國的效果迥異?難道儒家宣揚的道德理念敵不過資本主義的賤買貴賣?難道千年難遇的賢明圣君敵不過從不體恤百姓的俄國“秦始皇”?

其實，中俄兩個繁榮強盛的帝國，表面的相似，掩蓋著實質(zhì)的差異。一個是封建主義的遲暮，一個是資本主義的青春。在歷史的十字路口。康熙和彼得截然不同的選擇，決定了兩個國家的不同前途。

正如俄羅斯人自己所說，彼得“出于高貴心靈的奇特本能，他一眼洞穿了祖國的所有疾病，給了俄國可怕而有益的一擊”。

彼得是一位天才的改革家。他的改革涉及全國幾乎所有的領(lǐng)域。他一生主持頒布了3000多條法令，改革行政機關(guān)、軍隊，建立軍事工業(yè)，引進千余名各類專家，建立眾多實利主義性質(zhì)的學校和科學院。并派出一批批的年輕人到國外學習。俄國在狂飆突進的改革風暴之下，理性沖破禁錮，科學壓倒愚昧，重商主義盛行，資本主義迅速發(fā)展。俄國終于緊跟世界先進潮流的步伐迎頭趕上來，正如彼得驕傲地說的：“我不能親手建成和看到一個強大的俄國，但我的繼承者一定會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直到目標的實現(xiàn)。”

康熙繼承的是儒家文化“治大國若烹小鮮”的古老真理，完全回歸到傳統(tǒng)的軌道，把儒家設(shè)計的政治道德藍圖當作完美的理想去追求。他雖然嘔心瀝血地試圖開辟一條富國之路，但他只是在中國重建了小農(nóng)經(jīng)濟，卻沒有能力、也不可能使中國向資本主義邁出半步。這種自給自足的小農(nóng)經(jīng)濟，固然世外桃源一般寬松安閑，實力卻弱小得多。“康乾盛世”只能是自然經(jīng)濟時代的夕陽，從當時的人類歷史發(fā)展進程看，已遠遠落后于時代。而對世界范圍內(nèi)風起云涌的工業(yè)革命，康熙茫然無知，毫無準備，他對內(nèi)強化封建專制，大興文字獄，鉗制思想。官場貪腐橫行，百禁不絕。他重農(nóng)輕商，致使明末以來的資本主義萌芽胎死腹中。對外則閉關(guān)自守，使社會發(fā)展嚴重滯后。他在竭力開創(chuàng)盛世局面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走上了與近代化潮流背道而馳的道路。

舉凡治國不進則退，欲單純以保守為目的，其勢必然難以長久。這，就是一個迷途的帝國留下的最大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