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年夏天,我中考失敗
1984年夏天,我初巾畢業。家里在那一年新修了房子,母親把老家用大缸種的梔子花也搬進了新家。那是梔子樹開花的第一年,纖身瘦枝,卻開出一樹雪白芬芳。我以為整個夏天會浸在花香中,直到中考分數下來,差兩分的消息猶如晴天霹靂砸到我頭上。
父親是火車站上一個普通的售票員,而母親,每日里推著板車在街上擺地攤。父親早早就說過,如果我考不上高中,就算是徹底畢業了,家中修房的錢還沒還清,不可能再有多余的錢供我去上高價的高中。
接連四五天,我把自己關在房里,不肯出來。吃飯只是形式,年邁的奶奶成天坐在房門口嘮嘮叨叨,她怕我有個三長兩短。我受不了,對母親說:“為什么不把奶奶送走?知不知道她有多煩人?”
奶奶被三姑接走了,母親中午做生意不能回來,只能天不亮就起床,洗衣服,煮早餐和午餐,我們姐弟中午就只能吃母親早晨做的涼稀飯。沒幾天,弟弟拉肚子,拉到后來趴在竹床上叫痛。我嚇著了,去街上找回母親,聽醫生說得嚴重,母親趕緊讓我找父親,而父親當時在離家五十多里的一個民兵訓練基地學習。
和父親一起回來的路上,父親黑著臉,一句話也沒說。想到都是我自私,趕走了奶奶,弟弟沒人照顧才這樣了,我怕父親會打我,也擔心弟弟,連著幾天都忐忑不安。
晚上,父親到我房里說:“做飯怕你太危險,你每天負責洗衣服吧!”沒等我回答,他轉身下了樓。我愣了,一向能干的母親可從來沒讓我洗過衣服啊!
第二天,父親上班前叫我起床,告訴我衣服泡在盒里了。

一大盆衣服放在梔子花下,連父親冬天穿的制服也泡上了。新房子潮氣重,很多的冬裝都發了霉。在活力28牌洗衣粉的浸泡下,我揉搓衣服的手很快就鮮血淋漓了。手越來越痛,心也越來越痛,我覺得這人生已沒有什么活路可走。想想自從父親知道分數以來對我冷若冰霜的樣子,我猜以后我只能拿一把剪刀,去隔壁的裁縫鋪當學徒了。
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我的眼淚掉到洗衣盆里。只當是投錯胎了,投到了這樣一個家里……死了吧,解脫了吧,讓所有的痛苦一起煙消云散……
衣服洗完準備晾曬時,卻發現更大的麻煩在后面,父親的那幾件冬裝制服,是一種好像叫“馬褲呢”的料子,在我手上仿佛有千噸重,根本提不起來,更別說擰干了。試了幾次都不行,我索性扔了衣服,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那一刻,更是堅定了死的決心。
二、留下遺書,我決定自殺
母親收攤回來后叫我下樓去吃飯,怕母親看見我手上的傷口,我沒敢下去。
那一夜我不吃不睡,一直在收拾東西。怕我死后母親會睹物思人,我撕碎了所有的照片和日記,然后開始寫遺書。我飽含深情地感謝了母親的養育之恩并義憤填膺地指責了父親的冷酷無情,然后悲憤地告訴他們,不用找我了,永別了。
我一開始把信放在桌上,想了想又壓在枕頭下,這樣他們就不會太快發現我的失蹤,也給我自殺留出了充裕的時間。
第二天早晨,在微露的晨曦中,我看見父親彎著腰拉著裝滿了布料的板車,母親在后面使勁推,推上了家門口的斜坡后,母親跑回來輕輕帶上門,然后一路小跑追過去繼續推車。
我下樓后,直接去了河邊。
河邊綠草如茵,河中船只來往。我找了個平坦的草坡坐下來,坐了不到一分鐘就后悔了。淹死是什么滋味?我想起以前聽大人說的淹死后的慘狀,這是我之前沒有想到的。
我絞盡腦汁搜索15年來聽說過的種種死法,發現竟然沒有一種是可以不受痛苦而死的,一時間心亂如麻。這時,船家開船過來對著我喊:“小姑娘,一大早別想不開呀!”看看自己,的確有些令人生疑,只好站起來漫無目的地沿著河堤走。夏天的太陽一會兒便晃得人眼睛睜不開,皮膚漸漸焦痛。一直走一直想,就這樣在必死的信念中,茫茫然走到下午,累餓交加。
看著太陽慢慢下山,對死的恐懼和對夜晚的恐懼如一張網鋪撒下來,我淚流滿面?;夭蝗チ?,家人也許早看到了我的那封所謂的遺書,他們一定在找我,千萬不能讓他們找回去,那多丟臉啊!也許還要挨打。我后悔為什么早上不跳進河里,那樣早就解脫了。也許天色如果再早些還可以尋找其他的死法,而現在,只能跳了,別無選擇。打定主意后,我坐在河邊盯著太陽,決定在太陽完全跌入地平線那一刻跳進河去。
此刻,我心中萬般后悔。我想院子里的梔子花,想同學,想母親和弟弟,也想父親。父親本是個木訥的人,我為什么要強求他如別人的父親般表達他的父愛?我小時候他總是背我去學校,每次快到校門口時才放我下來自己走……哪有父親不愛自己的女兒的?
從來沒有那樣害怕過太陽的西沉,我想回去,卻不敢回去,怕挨打,怕被人笑話。我走得太遠了,再也回不去了,天馬上就要黑了,坐車也沒有錢,我已陷入萬劫不復,只能死了,可我不想死啊!
永別了,我的親人!永別了,我的同學們!
三、父親在河邊找到了我
再也沒有任何生還的理由,我低著頭邊哭邊與這個世界做最后的道別??蘩哿?,我慢慢止住抽噎,對生的眷念和對死的恐懼讓我依依不舍地慢慢轉過身來,還沒抬頭,就見到了一雙急急行走的沾滿淤泥的黃綠色軍用膠鞋。心猛然抽跳了一下,千般思緒萬般悼念驟然停止,大腦一片空白。
父親是愈發的黑了,整個人像水淋過一般。他的五官全皺在了一起,在草帽的遮掩下,看不清楚表情。
父親一聲不吭調轉自行車頭,支好車架,抱著我上了車后座。夜色漸漸厚重,我的心卻漸漸安穩,雖然隱隱擔心回家會挨一頓暴打。遠遠地,我看見了母親和弟弟站在家門口,一陣溫暖涌上心頭:還是活著好,挨打也值了,畢竟還活著!母親撲上來,抱住我放聲大哭。弟弟也撲上來:“姐,你去哪了?媽說等你回來吃飯!”
坐在飯桌前,母親一個勁往我碗里夾菜,說:“不就是洗衣服嗎?你怎么不說你手傷了?還不讓小楓說!謝天謝地,幸好沒事!”父親埋頭吃飯,一聲不吭。我心事重重,一粒粒往嘴里揀飯,總覺得父親的沉默后面會是對我更悲慘的懲處。
終于,父親吃完飯,站起來。我長長舒了一口氣,終于過了這一關!不料父親轉過來,對我說:“如果今天沒有了你,你讓我們以后的日子怎么過!”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一下子驚呆了,父親竟然這樣愛我!我就是他的命根子子,沒有了我,他的日子怎么過?而我,竟差點輕率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四、梔子花下,我漸漸長大
那一晚,母親與我睡在一起。她告訴我,拿到分數通知后,父親在除去工作八小時之外的時間,一直沿著鐵軌線揀煤渣,他要在開學之前湊足我高價的學費。看到我的所謂遺書時,父親跌坐在地上,一個勁扇自己的臉。他騎著自行車,找遍了我所有的同學家……聽完這一切,我千般羞愧,萬般懊悔。母親說:“明天你出去找同學玩,不要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也不要怕丟面子。這件事我們沒有告訴任何人,現在不會,將來永遠也不會!”
母親緊緊摟著我,好像怕我一下子從她懷中跑了出去。
原來分數下來后,父親待我一如往常,是他的早出晚歸讓我以為他不再理我,不再愛我。年少輕狂的我,敏感的心竟受不得一絲的委屈!我讓父母經受了怎樣巨大的打擊啊!
次日,父親竟沒有上班。他站在樓梯處,臉上的笑容有些局促:“給你留的!”一捧雪白的梔子花在他的掌心,他的手,青筋突起。
半夜里我常聽到父親在院子里捶衣服的聲音,父親老了,背也有些駝了。父親變了,他經常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一些女孩子用的發卡、絲帶給我,然后微笑著看著我,黑黑的臉上神情溫柔無比。
在那個叛逆的年齡里,我漸漸懂事,不再成天對弟弟大呼小叫,甚至走路的腳步也輕柔了許多。我有時會幫父母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只是再也沒有洗過衣服。有一次想看看剛換下的衣服口袋里有沒有東西,父親急急奔過來,奪了衣服:“我來洗!我來洗!”
15歲的我仍守著那棵梔子樹,摘了花給弟弟玩,也摘了化和飯盒放在一起給在街上擺攤的母親送去。
那一年,梔子花開了整整一個暑假,我也漸漸長大。
接了奶奶回來,她仍是每天對著我嘮叨:“孩子啊,人生有九根釘,過了就好了?!敝钡浇袢?,我還是不懂那九根釘指什么,但我知道奶奶是說,不能因為任何磨難而放棄生命。
那年的8月31日,父親賣掉撿了整整兩個月的煤渣,送我到了縣城最好的高中。開學那天,大雨傾盆,我們搭了熟人的便車,我坐在駕駛室里,父親披了塊塑料薄膜,蹲在車廂上?;仡^看他時,他的“雨衣”全搭在我的行李箱上,雨打在他的褲腿上,順著褲管流進雨鞋……
從那以后,無論生存多么艱辛,我再也沒有想到過死。我曾在剛參加工作時遭人陷害而丟掉工作,也曾在婚姻中困難重重,但我都挺過來了。是父親那句話拯救了我。每一次,我都告訴自己說:沒有了我,我的父母怎么活!
始終記得,15歲那年,我曾用生命冒了一次險,是父親把我從死亡的河邊載了回來。他捧給女兒的梔子花一直盛開在我的心里,就像此生無法舍棄的父母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