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在中學教政治,愛教訓人,愛板著臉講大道理,不僅學生怕她念緊箍咒,連家長也怵她,都怕被她揪住談心。我們多次說她,她仍如此。
是15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們住在一個新開發的小區,是城郊接合部,一到晚上就像個荒涼的墳地。
那天為省下坐車的錢,我們選擇走小路。我的鞋子是姐姐穿剩的,即便塞上鞋墊,走路還是松松垮垮的。
走到一個小橋時,右腳的鞋子掉了下來。我借著穿鞋的工夫,看了看四周。天已全黑,耳邊再次響起親戚的話:“年底治安亂,今晚別趕回去了。”母親謝絕了親戚的好意。
借到錢,我們還是很高興的。從親戚家出來,母親笑著說:“想吃巧克力嗎?我明天給你姐倆稱半斤?!边@樣的談話很輕松,我忘了腳下的鞋子。
那件事發生時,我們離家還有半小時路程。
一聲兇巴巴的“站住別動”,兩個男人像山一樣堵住我們的路。事情太突然,就像演電影。我哆哆嗦嗦拽住母親的手,母親捏捏我的手心,輕輕說:“不怕,有媽媽?!?/p>
那是兩個年輕男人,每人手里拿著一根很粗的棍子。
我知道我們該跑,可我也清楚,母親35歲,我13歲,一大一小兩個女人無論如何跑不過兩個身強力壯的男人。我急得要命,卻又一籌莫展。母親低頭望了望我,她神色平靜,面色從容。
可怕的沉默之后,右邊的男人說話了:“我們只想要錢。”他似乎不比我們輕松,我捕捉到他話音里的顫抖。
母親沒吭聲。男人繼續解釋:“我們真不想傷害你們,我們也沒辦法。辛辛苦苦打工一年,老板帶錢跑了,我們必須拿錢回家過年。你們城里人好歹比我們容易些?!?/p>
說話的人語氣倒老實,可他的棍子兇神惡煞般戳在那里。我很清楚,此時稍有不慎,我們就會受到傷害。沒人知道結局會是什么。對峙片刻,母親忽然嘆氣,從口袋里拿出藍色手絹,手絹里包裹的是借來的兩百塊錢。我記得那是四張簇新的票子,每張面額五十元。
男人看到錢,自然地伸出他空著的手。
“慢,”母親把手往懷里一縮,“這錢不能讓你們搶走。”那人的手愣在半空,我和另一個男人齊齊盯著她看,不明白她在說什么。
“如果今天你們搶了我的錢,不管數額多少,你們都是犯了罪的。我知道你們有難言之隱,可法律不管那么多,不光法律判你們罪,就是你們自己內心,一輩子也不會原諒自己的罪?!?/p>
干什么?這個時候竟講起課來,這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不僅如此,接下來她做了一件在我看來有若天方夜譚的事。她不慌不忙地說:“我現在寫張借條,不管你們多久還錢,五年也好,十年二十年也好,甚至你們沒錢還也好,只要記住,今天你們沒有搶,你們是借我的錢。我希望,你們以后也不要搶別人的錢?!?/p>
說完,母親從口袋里摸出紙筆,在黑暗里憑感覺寫了張借據。她把錢和借據一起放到那人手里:“上面有我的名字和地址,至于你們的名字,回去后你們自己填吧?!?/p>
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歹徒大概也從未遇到過,他們愣了片刻,什么也沒說,拿上錢和借據跑了。
余下的路程,我一句話都沒說。我失望極了,我的母親竟如此可笑,簡直迂腐之極,沒有克敵術也罷了,承認自己的膽怯也罷了,居然向兩個手拿棍棒的劫匪寫下世間最愚蠢的借據。這事若非親身經歷,我會當笑話對待。
那個春節,盡管母親還是給我們買了巧克力,可我心里很難過。關于那張愚蠢的借據,我始終無法釋懷,我想,這絕對不是母親平日嘴里所說的勇敢。
讓我意外的是,兩年后的一天,母親從學?;丶?,她手里拿著一張匯款單。上面的數額是1000塊錢,匯款人的名字卻是陌生的,附言欄上寫著:“謝謝您沒讓我們走錯路。”
是母親的一句話,改變了兩個人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