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事隨筆

王海英

十九歲那年我畢業分配到人民公社當團干，那時候公社的正式干部也就十來個人，大家不論官大小都在灶上吃飯，一天幾毛錢的伙食費。逢時過節或者下雨下雪不能做其它事情的時候，大家便打平伙買菜買酒吃，當時就我們兩個女的，每次都稀里糊涂被拉了進去。開始我是拒絕喝酒的，可是這種場合往往還要玩游戲，玩游戲是不讓拒絕的，我終于抵擋不住游戲中的規則，被迫喝一點酒。那時不管好酒劣酒，只感到辣，酒對我沒有什么吸引力，每次都是不管它苦辣酸甜，硬著頭皮咽下去再說，誰知這一硬便硬出了一點酒量。仔細回想，我從來就不覺得酒有什么好，迷人的只在酒意而已，那種能讓所有人的情緒飛揚起來的酒意。

記得有一次我們三個公社干部下鄉催繳超生罰款，這樣的工作對我來說既陌生又新鮮。那是一個陰冷的秋日，街巷深處似有久遠的風持續吹拂著，將腦子里的一切想法固執地吹成碎片，走村串戶了一上午，心里被超生戶的各種場景弄得七零八落。從那些畫面中，我似乎看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能理解，心情十分沮喪。午飯在村支書家吃，支書是個壯年漢子，家里的景況自然是那些超生戶無法比的。坐在炕上以后，身體漸漸暖和起來，幾個村干部陪我們喝酒，開始我沒有端杯子，真的一點都不想喝。男人們吆五喝六碰杯的時候，我一直注視著院子里的一群麻雀，它們一會兒飛到樹上，一會兒落到地上，嘰嘰喳喳很是熱鬧。后來村干部們忽然想到了我，他們喝酒都到了好興致的時候，自然覺得我不喝不夠意思，便軟硬兼施勸我，這個過程就把酒意給勸出來了，大家情緒張揚，心里的郁悶被撩撥成了沖動，我不知不覺就卷了進去。那天喝的是竹葉青，口味很甜，支書和我單挑時已有了三分酒意，我剛開始喝，結果是他大醉，倒在屋檐下睡了過去。這是我第一次接受別人的挑戰，但是說實話，我并不喜歡這種飲酒方法。那時我喜歡的是冬天坐在鄉親的熱炕上，窗外羊兒懶懶地咀嚼，雞們漫不經心地刨食，陽光照亮著院子里的好多細節。桌子上幾個熟悉的下酒菜，涼菜酸而脆，熱菜冒著騰騰熱氣，大家淺斟慢飲，一邊喝一邊聊一些村子里的軼聞趣事，或者玩猜火柴棍游戲；猜對了喝酒，猜錯了也喝酒，一直喝到大而漂亮的餃子帶著白白的蒸氣飄過來，大家便干掉杯中的酒吃餃子。

我在公社只工作了一年，但是那一年是非常愉快的，下鄉自然是少不了酒，和村干部喝，簡單、爽快，喝了酒就等于和村干部打成一片了，工作也就基本完成了。除了工作之外，我們一伙干部經常自己種地，自己炒燕麥磨面，干完了活大家一起做飯吃，一起喝酒。就是這樣的環境培養了我喝酒，也培養了我的酒量。離開公社以后，好長一段時間我都感到不適應，沒有了那種簡單的快樂，生活似乎缺少了一些色彩，心里很是郁悶。于是便開始在稿紙上涂鴉，結果就成了一個文學愛好者。

詩言志，酒載情。自古以來酒與文人就是分不開的，李白一生嗜酒貪杯，喝了許多酒，也做了許多借酒遣懷的千古名句：“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后千載名”，這樣的豪俠興致只能由酒而發，他的酒中人生，在幾千年的時光中越釀越香，至今讓人回味無窮。南唐李后主與酒是分不開的，當故國不堪回首，當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能消那一江春愁的也只有手中的一壺好酒。東坡居士也是屬于酒的，“醉中走上黃茅岡，滿岡亂石如群羊。岡頭醉倒石作床，仰看白云天茫茫。歌聲落谷秋風長，路人舉首東南望，拍手大笑使君狂。”但凡文人，便少不得曲令酒觴。

我雖然只是一個文學愛好者，但也確實與文沾了點邊，所以二十幾年來混跡于文朋詩友中，每聚必飲，每飲必求盡興，因此，酒便一直喝了下來。文友們聚會，多數時候都是精神放松，心情愉快，邊喝邊玩笑，一玩笑就容易玩笑出義氣，玩笑出豪情，于是杯盞交錯，你來我往，我呢就傻傻地跟著樂，跟著喝，這樣喝酒，過量是很容易的事情了。憑心而論，我真沒有多大酒量，也從來沒有饞過酒，在家里一般滴酒不沾，充其量我只是比一般女人多了一些酒膽，是我這個人傻乎乎的腦子里缺少擔心這根弦，也就傻出了一點酒膽。好在與這種場面相伴的經常是一些幽默故事，一些開心笑話，我呢在這種情形下也常常會生出許多意念，生出許多情節。即便偶爾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也很快就會變成生活素材，被珍藏或者被遺忘。有人說杜康是一位偉人，他發明的酒遠遠超出了國人引以為豪的“四大發明”，因為“四大發明”對人的影響是物質進程，而酒對人的影響則是精神的牽引。確實，人生旅途中，喜也是酒，愁也是酒，聚也是酒，散也是酒，成也是酒，敗也是酒……悠悠幾千載，何時斷過酒？一代梟雄的政治家曹操尚有“何以解憂，惟有杜康”之說，更不用說“暫憑杯酒長精神”的各類文人雅士了。

我經常在喝高了的時候和朋友們開玩笑說，一個人一生不喝酒那他的人生舞臺就少了一個角，一個人一生喝酒了卻沒有醉過那他的生活就少了一種色彩。話是我自己開玩笑信口瞎編的，天底下不喝酒的人多了去了，人家憑什么就能少了地盤和色彩呢？是我在給自己喝酒找借口罷了。要說醉酒，我還真有過一回呢，那是二十幾年前的事情了，我剛失戀，有一天晚上在姑姑家和表哥表姐喝酒，我說我想看看喝多少能醉。他們就一直陪著我喝，結果可想而知，我喝得酩酊大醉，醒來已是第二天上午，一宿間的事情什么也記不起來了。姑姑一家和我的父母都絕口不提我喝醉的事，我心里開始是一片茫然，那一宿好像從我的人生中消失了，茫然過后卻是一種痛徹心扉的傷感。也就是從那一次開始，我落了一個毛病，一喝多了酒就傷感。

中國有一個民間傳說：很古以前，中國酒的味道遠沒有現在好，釀酒師不得已求教于仙人，仙人告訴他，只要在酒引子中加入早晨最先見到的三個人的血各一滴，就可調出好味道。釀酒師第二天一早依計而行，依次遇見了秀才、武士和瘋子，將他們的血滴到了酒引子中，果然就釀出了芳香醇厚的好酒。從此以后中國的酒文化中也就有了飲酒三步曲，即溫文爾雅，如同文人的第一階段；酣戰淋漓，如同武士的第二階段；熱烈無忌，近乎瘋狂的第三階段。這樣的三步曲雖然有點落俗，卻也順理成章，試看飲酒者有幾個不是經常上演著從文人、武士到瘋子的三步曲呢？我是一個俗人，自然不可能跳出這樣的俗套，因此在酒場上文人做過，如武士般俠肝義膽、激情澎湃、一往無前地戰斗過，像瘋子一樣手舞足蹈、言語失控地失態過，有時回想起來覺得好笑，可是又能怎么樣呢？難道從此不再喝酒？算了，這樣的問題還是不想為好，想了反而煩惱。

仔細回想這些年的經歷，忽然覺得其實飲酒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遙想李白當年斗酒詩百篇，氣勢如奔雷，作詩如長鯨吸百川。東坡居士日日“但喜賓客來，置酒花滿堂”、“輕舟弄水買一笑，醉中蕩漿肩相摩”，而我們現在人飲酒的氣魄實在不敢和古人相比。有人說現代人飲酒講格調，不講風趣和靈性。在秦樓楚館飲酒作樂，這是格調；能把去年的月光溫到今年下酒，那才是風趣，也是性靈。且不說風趣和靈性，就說格調吧，真正能夠講究格調的也是極少數，在鬧哄哄的酒樓飯店里，很難找出品味酒文化的氛圍。飯店的功能雖然很多，除了迎來送往、敘談友情外，做生意、拉關系、談戀愛、斷是非、設計謀、散謠言……無所不有，但能夠在杯盞交錯中品味文化的實在不多，更不用說詩酒靈性了。

看過一篇文章，說喝酒是可以講究哲學的，準備許多下酒菜，喝得杯盤狼藉是下乘的喝法；幾粒花生米和一盤豆腐干，和三五好友天南地北是中乘的喝法；一個人獨斟自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是上乘的喝法。上乘的喝法我是沒有過的，因為我從來不會獨自喝酒。有月光的夜晚我經常獨自站在月光下，聆聽月光細碎的流淌聲，甚至把自己迷失在月光的聲音里，讓目光溢滿月光，讓心情寧靜成淡然，我不會在這樣的時候喝酒。盡管我很喜歡獨處，獨自散步，獨自賞花，獨自傷春，獨自踏雪，甚至獨自上過五臺山。記得有一次我獨自看著即將枯萎的丁香花潸然淚下，被路過的同學看到了好一番取笑。但是我真的不喜歡獨自飲酒，曾經和文友們在梨花燦爛的日子里到老鄉家豪飲，幾個土菜，一盆油糕，墻里墻外、村里村外的梨花們也陪著我們含羞帶笑，似醉非醉，恍惚間，我們好似一下子就隱沒在了花從之中。與梨花共飲，內心變得豐富起來，要表達的愿望深厚而迫切，總想飲下什么，留住什么。曾經和一群好友在山里烤土豆、就大蔥喝酒，滿山的草木隨意地青郁著，身邊的溪隨意地鳴唱著，陽光隨意地潑灑著，春風隨意地吹拂著，我們席地而坐，心情散漫而快樂；曾經在黃昏和幾個老同學坐在臨街的小飯店里吃烤肉串喝酒，窗外車水馬龍，大街像母親對待孩子一樣將行人抱在懷里愛撫，夜幕緩緩地流淌著降臨，使許多思索悄悄產生，我們互相對望著碰杯，看著街上形形色色的行人和車輛笑談人生。看來我這輩子只能享受中乘甚至下乘的飲酒方式了，好在我以為飲酒是人生的一種調劑，只要開心，只要不傷身體，幾個人喝都無所謂。

飲酒作為一種盛行了千年的習俗，不管它是不是和文化相連，都成了生活中一道獨特的風景，它流淌在時光的河流上，演繹著歲月的故事，慰藉著一代又一代人的喜怒哀樂，人們把苦難和幸福一起泡在酒里，發酵了失望也升華了希望。在我們的一生中有許多東西轉眼即化為無形，好在這些消逝于無形的往事，卻可以拿來下酒，酒后便會浮現出來。不知道你有沒有過這樣的經歷，用一個空瓶把八月的桂花香裝起來，等桂花謝了，秋天過去，再邀幾個朋友打開瓶蓋，兌進白酒細細品嘗，那種流溢著花香和秋色的味道沁人心脾。把初戀的溫馨用一個精致的琉璃盒子盛裝，等到青春過盡垂垂老矣的時候，邀幾個老友，坐在盛開的桃樹下，白發、人面、桃花相映成趣，掀開盒蓋，撲面一股熱流。手中握著纖小精致的杯，晶瑩剔透，在暖暖的陽光下溫馨明亮，淺淺的一杯酒浮動桃花碎影，清冽醇香，春風拂面，落紅點點，仰頭一飲，醇香的烈酒從嘴唇一直燃燒到肚里，泛起的卻是一股五千年積淀的快意，足以使我們開懷暢飲老懷堪慰。

話還得說回來，酒畢竟有著刺激人神經的作用，不管我們是高興還是憂愁，且淺斟慢飲，讓酒青青地茂盛在生命的正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