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學通
自3月13日發表《致富不是國家最崇高目標》以來,《環球時報》刊登了一些討論文章。這反映出民眾十分關注我國發展方向的問題。積累財富和提高尊嚴是兩種不同的價值觀,它們既可以用于指導人生也可用于指引國家方向。討論文章涉及的問題、概念和歷史事實很多,難以用三千多字的文章一一作答,故本文僅就民富、國強和尊嚴間的關系略談管窺之見。
國民盼國強勝于國富
“民富國強”是國民的合法要求。“國富民強”曾是國人普遍認可的國家目標。其“國富”指朝廷擁有巨大經濟財富,“民強”指民眾具有攻城守疆的強壯體魄,即身強體壯武藝高超。封建國家的權力歸統治者家族獨有,政府和民眾都是統治家族維護其利益的工具,因而“國富民強”是合法的國家目標。然而,現代民族國家的權力屬于人民,政府是維護國民利益的工具。政府與民眾之間主仆關系的這一改變,使身為國家主人的國民有權要求國家強大,以實現他們致富在內的多種利益,于是“民富國強”成了國民的合法要求。
民富靠人民自己的勞動而非福利制度。財富是人民自己通過勞動創造的,政府并不創造財富。即使歐洲社會福利水平很高的國家,其政府也從不認為是自己給人民創造了財富。政府實行的福利制度是將人民創造的財富進行再分配,而再分配本身并不增加全民財富。福利制度具有為弱勢群體提供基本生活保障的功能,但不具備使國民發財致富的功能。
國強可使全民受益而國富不能。國富并不意味民就富。人均GDP的增長只表明國家財富增加而非民眾財富增加,即1個百萬富翁+99個乞丐=人均1萬≠100個萬元戶。倘若政府或少數富人支配了絕大部分的全國財富,還可能是國富民窮。國強卻可使全民都獲得安全與尊嚴。一國獲得奧運最多金牌的能力不僅帶給參賽運動員榮譽,也給全體國人帶來光榮和喜悅。觀史可見:清末表明,國家能力落后要挨打;明末說明,國富但弱也要挨打;宋末則證明,民富國弱同樣要挨打。
民盼國強勝于盼國富。有人認為,日本人只關心自己個人財富而不關心國家強大與否。其實不然。國民盼國強是普世現象,日本國民也不例外。冷戰后,日本國民普遍支持政府做政治大國的政策和爭取成為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的目標,很少有人因擔心影響財富增加而反對這一國家目標。本月,美國表態要擊落朝鮮發射的火箭,日本積極部署軍艦參與這一行動。當美國改變決定不對朝鮮采取行動時,日本政府陷入窘境,因為日本無論軍事上還是政治上都無力自主決定是否擊落朝鮮火箭。對此,日本媒體將其視為民族羞辱,批評政府無能。
國強是國民尊嚴的基礎
民富國未必強。國家能力是綜合性的,它由政治、軍事、經濟、文化等不同實力要素結合而成的。民富是國家綜合經濟能力中一個方面強的表現,但它不表明國家的其他實力要素也強,更不意味著綜合實力強。有人只看到蘇聯這種國強民不富的例子,而忽視了列支敦士登、挪威、冰島、愛爾蘭、瑞典、瑞士、丹麥等眾多民富而國不強的例子。美國2007年人均GDP排世界第九,但位于其前的八個國家經濟、政治、軍事和文化能力都大大低于美國。民富只是國家眾多能力中的一種能力,民富并不必然國強。
財富不能無條件轉化為國家能力。國力要素具有不可轉換的特點,也就是說任何一種能力都不可能任意轉化為其他能力。以經濟財富為例,沙特阿拉伯多年擁有世界上最多的石油資源和大量的外匯儲備,但是沙特卻未能用石油和外匯建成世界一流大學、一流軍隊和培養出一流的科學家。無論是國家財富還是社會財富,將經濟財富轉化為其他能力都需要長期的實踐。簡言之,國家能力不是買來的,是從實踐中練出來的,經濟建設能力也是如此。
國民尊嚴建立在國家的強大能力之上。國際社會與國內社會的性質區別在于前者是個無政府體系。在這個體系中,國家和國民的尊嚴以國家能力為基礎而非以國家或社會的財富為基礎。俄羅斯與日本的北方四島爭端已經多年。日本的GDP于1988年就超過了蘇聯,蘇聯解體后這一差距進一步拉大。2007年日本的GDP和人均GDP分別是俄羅斯的3.4和3.9倍。然而,日本強于俄國的財富卻不能使日本在北方四島問題上有效地維護其領土完整尊嚴。1942年,蘇聯和德國的GDP分別為2740億和4170億美元,蘇聯是德國的65.7%,但蘇聯靠其軍隊強于德國的在寒冷條件下的作戰能力守住了斯大林格勒,扭轉了戰局,維護了民族尊嚴。
綜合國力是民族尊嚴的基礎。綜合國力=操作性實力(政治實力)×資源性實力(軍事、經濟和文化實力)。只觀察單一實力要素變化是得不出綜合實力變化結果的。例如,本世紀小布什執政時期,美國的軍事實力上升,但其政治實力下降,結果是美國的綜合實力下降了。自1978年我國實行改革開放政策后,我國經濟能力呈持續增長之勢,從未發生過負增長現象,但在這30年中我國的綜合實力卻呈現為N字型。蘇聯的解體則說明,當一個國家的政治能力,即操作性實力為零時,無論國家有多少資源性實力,綜合國力都等于零。由此可見,只提高經濟實力而忽視其他國力要素的平衡發展,有弱化民族尊嚴基礎的危險。
以能力為目標才能實現民族復興
不平衡發展是不可改變的自然規律。任何一個國家都不可能永世強盛,這是由實力發展不平衡規律所決定的。然而,并不因為國家無法永世強盛,弱國國民就不期望國家強大,強國民眾就不期望維持其國家強大的地位。人類改變不了自然規律,但人們仍希望自己有生之年處于國家不斷強盛的時期,而不是走向衰敗的階段。從哲學上講,所有國家最終都要消亡,但這并不能否定國家在某一歷史階段的強大的意義。這如同人雖最終要死,但一個人活得精彩與否仍然具有重要意義。否則,國家和國民就都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和價值。
國家能力建設是無止境的。正是因為民眾希望生活在國家走向強盛的階段,因此國民希望國家不斷強盛且強盛期越長越好。對于崛起國的國民來講,這種期盼使他們擔心國家的崛起半路夭折或未強先衰。對于歷史上曾經幾度創造了世界最強國的中國人來講,面對先輩的四大發明我們不得不捫心自問,我輩是否有能力再次創造同樣輝煌的人類奇跡。以往150年來,美國人、蘇聯人、德國人、日本人、意大利人、法國人、英國人都做出過許多努力,或是爭奪強國地位或是維持強國地位,其中最成功的是美國人。以能力建設為國家目標可使國家生于憂患,而以增加財富為目標則可能令國家死于安樂。
以國家能力為目標可以激勵國人永不松懈。國家能力是個復合目標,而國家或社會財富則是單一目標。國家能力包括了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多個領域,每個領域又有無數的具體能力。即使在經濟領域,能力也是多樣的。例如,金融能力與貿易能力就是不同的能力。我外貿順差能積累起世界上最多的外匯儲備但卻建不起來世界級的金融中心。我一些國企在世界五百強中位居前列,但我國經營跨國公司的能力卻不強。財富的多寡以貨幣量為標志,因此若以增加財富為國家目標,難免以增加貨幣量為國家目標。在這單一目標指引下,就有像石油國家那樣富而不強的可能。然而,若以能力為目標,在追求復合目標的過程中,無論國家多富有,我們都可以發現某國的某種能力強于我們,從而鞭策我們不休止地去提高國家能力。例如,我國電子網絡能力遠強于卡塔爾,但我國電子政務卻缺乏卡塔爾用電子簽證辦理出入境的能力。
增強政治能力是實現民族復興的根本。在此次討論中,許多同志提到均富的重要性。均富體現了社會公平與正義,其更為本質的是體現了國家的一種政治能力。公平和正義本身并沒有將財富轉化為能力的功能,但有鞏固國家政治動員能力的作用。筆者以為,綜合國力的基礎是政治能力而非經濟能力。如果中國政府沒有能力于1978年糾正文革的錯誤路線,就不會有中國過去30年的經濟成果。克林頓和小布什分別給美國民眾提供了兩種不同的政治領導,其結果是克林頓政府扭轉政府赤字,增強了國力,而小布什政府增加了美國的財政赤字,削弱了美國的經濟實力。迄今,學者們還沒有發現中國歷史上的興衰與中國財富的多寡之間有什么因果關系,但普遍認為與國家政治能力具有正相關關系。中國能否實現民族復興和以什么速度實現民族復興,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我國政治實力的增長速度。荀子總結先秦時期的經驗是,“修禮者王,為政者強,取民者安,聚斂者亡。”
《環球時報》有關國家方向的討論,不僅有助于避免“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的歷史循環,而且有助于中國崛起,也可防止尚未完成就和平衰落的危險。所發表的討論文章,既反映出大眾對于社會公平正義重要性的認識不斷增強,也反映出經濟決定論對我國的深刻影響。愿《環球時報》能在討論財富如何轉化為國家能力的基礎上,進行關于財富和能力如何轉化為國際權力的討論,這將有助于我們對國家方向的樸素感性認識升華為科學理性認識。▲(作者是清華大學國際問題研究所所長。此次“財富與能力”的討論也可關注鳳凰衛視今晚19:20播出的“震海聽風錄”節目。)
環球時報2009-0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