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亮
《深翻》為我國的國史、“文革”史研究填補了一項重要的空白
《深翻》是美國友人韓丁出版的一部描寫中國“文革”時期農村現狀的紀實文學作品,是一部文學、社會學、歷史學巨著。
《深翻》開頭就交代了故事發生的時間、地點、背景,是在1971年的山西長治農村的“批陳整風”運動中。說實話,當時參加整風運動的基層干部,并不知道這個運動的最上層是在批判中央“第四號人物”陳伯達,當然更不知道后面還會有什么。長治當時的運動,是在批判一些農村基層干部。從第一到第六部分,作者回顧了中國“文革”前的歷史:合作化、“大躍進”、反右傾、“四清”運動……這些回顧與交代是必需的,因為韓丁重返張莊,要采訪和記錄他自1948年離開這個村莊后的所有變化。這也是周恩來總理請他回來的初衷。況且,我們清楚:不明白中國農村和城市的這一社會主義革命、建設的全過程,就不能明白“文革”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會發生“文革”。到第六部分末尾,韓丁已經把我們帶進了長治農村的“文革”。第七、八、九部分,是“林彪事件”以前的張莊和長治,乃至山西“文革”的過程。有意思的是,韓丁幾乎是用一個小小的基層農村的典型,用普通農民和基層干部的實際生活、話語、心態,描繪了一幅浩繁、漫長的歷史畫卷。這幾部分,我認為是該書最傳神的地方,它們牽動和觸及了從革命戰爭、土改到“文革”的全部歷史,濃縮表現了一個地區和村莊的歷史文化積淀,集中地表達了作者對中國農村社會主義歷史的看法。
近20年來,特別近10年來,海內外已經有了很多關于“文革”歷史的研究新作,“文革”研究開始走出概念化和簡論的初級階段,出現了一些借鑒歷史學、社會學的科學方法,對真實的歷史過程、人物、地區、部門、事件作典型分析的成果,而且還有許多民間的未定稿。我已經讀過的有專門涉及文化領域、政治領域、軍隊、工廠工人、造反派的作品,但還沒有讀過講農民和農村“文革”的書。《深翻》是我讀到的第一本以“一個村莊的繼續革命”(韓丁原著副標題稱謂)歷史紀實的巨著。我想,《深翻》的出版,是韓丁為我國的國史、“文革”史研究填補了一項重要的空白。
從“文革”研究的意義上看,張莊可以說是當時中國農村的典型代表

盡管張莊僅僅是一個普通的村莊,但是它坐落在抗戰時八路軍根據地和日偽勢力犬牙交錯的地區,就在解放戰爭第一仗上黨戰役和土地改革發動的一個關鍵地區——晉東南長治城郊。它處在中國農業合作化首先興起的晉東南地區,張莊農民被卷入和認真地參加了農村的每一重大的政治運動。幾乎中國發生了什么,張莊人就議論過什么。除張莊之外,《深翻》里還介紹了一系列當年農業社會主義道路上山西的先進典型。張莊處于長治與鄉村的接合部,長治是個工業城市,工業化的進程,使張莊的農民優先受到時代的洗禮。長治北火車站就在張莊村外,一系列國營和兵工大廠,也征用了張莊的土地。長治飛機場離這里不算太遠,頗有悠久歷史的老校潞安中學也在張莊。這里還有華北地區最大的天主教教區,在村里也有一座教堂。由于張莊的區域政治文化淵源和地理區位優勢,“文革”的大潮必然席卷這個并不偏僻的鄉村。工人和學生的“文革”運動,深刻地影響著張莊的運動。說得更確切些,長治地區兩派斗爭最激烈的時候,某一大派的武斗總指揮部和基地就在張莊附近。后來部隊被派過來制止武斗,指揮部就設在離張莊不遠的飛機場。
可以說,張莊是一個非常政治化和工業化的村莊。從“文革”研究的意義上看,張莊的特殊性和典型性,超過了我現在知道的所有村莊。
在“文革”運動中,我并沒有去農村地區串聯過,1967年冬搞教育革命調查,也只是到縣里作“專業和教育”問題的徒步考察與調研,沒有涉及農村“文革”運動的事情。當年陳永貴向中央建議開展農村運動要保持農村的穩定、保證農業生產,我們讀了中央批轉的陳信,都很贊成。有的同學進而還提議說,文化革命運動,對于縣團級以下的干部應該是正面教育,不要鋪得太開。1968年開春后,湖北省革命委員會組織大中學校的師生和省直干部下鄉,幫助大隊建立春耕臨時的領導班子(湖北當時大隊一級多處于癱瘓狀態),我才對當時的農村造反奪權事實和基層干部的心態略有所知。1970年春,我從部隊鍛煉回來,被分配到河南與安徽交界處的沈丘縣,和該縣的工作隊一起進駐全縣的整黨重點大隊,與縣、社、隊干部一起參加了整整兩年的“一打三反”、“整黨建黨”和“農業學大寨”、“批林整風”運動。我們工作隊的縣社國家干部,許多是當時所謂“站錯隊”的“保守派”,他們說的和做的可能比年輕的紅衛兵還要“左”傾和幼稚。我白天下地生產,搞土地平整,田間水利配套;晚上開會,批斗農村“走資派”,批斗地富分子,學習九大黨章,發展黨團員。沈丘除了沒有發生激烈的派性沖突外,韓丁在《深翻》中寫到的大活動,在這里都能找到類似之處。讀張莊的“文革”運動記錄,使我有種特別的親近感,悟到了好些當年參加“文革”時沒有悟到的東西。
韓丁及其《深翻》,讓今天的人們從另一個角度反思“文革”
我非常佩服韓丁,他異常了解和理解中國農民,全方位地介紹了中國典型村莊的社會歷史、民俗風情、宗教文化等,忠實地記錄下了張莊農民的語言、心態。從“文革”時期張莊農民妙趣橫生的時代性話語里,我們清晰地看到了上一個時代的文化現象,讓“文革”后的人真正知道那個時代我們的農村干部和革命積極分子在想什么、做什么。盡管如韓丁書里所說,當事人后來談起“文革”中的糾紛沖突時也忍不住笑起來,但我希望后人能真正弄明白我們這一代,弄明白為什么那一代崇尚理想主義的青年會如此去追求與奉獻,會發生那些令人難以理解的事情。書里通過描寫“文革”時期的生活、文化,透露了大量農村社會風情、民俗傳統等信息,可以說是一個村莊社會歷史的百科全書。
過去一個階段的“文革”史研究,人們主要的興趣和對象在于上層的人物和政治斗爭。我覺得韓丁的研究與傳統的中國史學研究方法不同的是,他特別關注底層普通人民群眾的生活、思想、文化,以及他們在“文革”中的追索和斗爭。當今存在一個很大的認識誤區,以為僅僅是某些領袖人物造就了這個“文革”運動,造就了某種歷史的悲劇。其實,“文革”是一場空前浩大的群眾政治運動,如果沒有特定文化傳統的億萬人民群眾和干部,包括我們這些都非常積極地參加“文革”運動的知識分子的傾情投入,“文革”也不會成為那樣的“文革”。韓丁在《深翻》里評議乃至批評了中央高層領導的主觀設想和客觀結果,同時也讓我們冷靜地看到了我們每個人應當承擔的歷史責任。
韓丁并不是以一部《深翻》來躋身于“文革”學界的。眾所周知,他1971年來華,在周恩來的安排下最先去了北京二七車輛廠和清華大學,考察了那里的“文革”運動和斗批改活動。他最先寫的有關“文革”的記述,不是1983年出版的《深翻》,而是1972年出版的“Hundred Day War”,譯名為《百日武斗》,副題是“清華大學的文革”,出版方為美國著名的左翼報刊《每月評論》。
當然,韓丁也從他的典型研究里,得出對于宏觀“文革”的認識。在書里,他深有感觸的是派性和農村宗派糾葛扭曲了這個村莊的繼續革命,看到了軍隊介入運動的負面問題(而不是簡單庸俗地把運動看成是所謂“擁軍”和“反軍”的矛盾),更看到了山西、全國的黨內斗爭。住在張莊大隊,他看到了長治,看到了山西,想到了全國。他在1971年的來訪,與周恩來和其他高層官員接觸,對中國“文革”開始有了基本的、客觀的印象與認識。1980年前后他寫作《深翻》,正值中國政治形勢發生重大變化之際,黨和國家對于“文革”運動有了新的價值判斷。韓丁一方面緊密地與中共中央保持認識上的一致,一方面也以獨立知識分子的思維繼續探討中國革命的歷史道路和存在的主要的問題。這些,可以在他寫就《深翻》之后的論文、專著里看到。
韓丁對“文革”運動的認識
關于“文革”,韓丁在《深翻》最后的一個小節“再見吧!張莊”中,有這樣一些段落概括了他的認識。
韓丁對于運動中的派性破壞了“文革”初衷非常痛恨,對于一些形式主義的“革命”概念也極為懷疑:
有一個時期,文化革命似乎是歷史的分水嶺——一次重大突破,它使人們擺脫了舊中國的上層建筑,擺脫了所有歷史遺留下來的,根深蒂固的封建制度和文化,并將它們加以改造,使之適應新的社會生產關系,從而推動生產力的發展。現時,它好像已被貶為最最離奇古怪的玩弄陰謀,相互廝殺,一場徹頭徹尾的、任意胡作非為的、爭權奪利的派性斗爭;一切都無關緊要,只要能達到戰勝對手的目的,無論采取什么手段都是正當的。

……
在“無產階級”中國則不然,權力自然而然地集中在登上領導崗位的那些人手中。他們沒有其他奪權場所,沒有獨立的物質基礎,因此也就沒有判斷誰能夠、誰應該掌權的客觀標準。“文化大革命”的組織者們5年來一直堅持認為:誰該掌權要看他們執行的是什么政策,根據他們是走“社會主義”道路還是資本主義道路。但是,如何區分兩條道路卻找不到一個客觀標準。“自留地”就是資本主義嗎?“大隊核算”就是社會主義嗎?李英奎說程首創是叛徒,他就推動了革命了嗎?程首創叫李英奎反動軍人,他就是為人民服務了嗎?李快腿鼓勵搞副業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嗎?小申吸收富農兒子秦根壽為新成員,他就是社會主義的叛徒嗎?……
當我在北京郊區的二七機車車輛廠呆了1個月,然后又在清華大學住了3個星期,我了解到足夠的情況,證明中國的派性斗爭是無原則的。周恩來總理和毛澤東主席都把派性斗爭看做是過度的行為。
……
1971年,我覺得毛確實為“文革”的派性問題而懊悔,并且看出派性是一場災難。他三番五次采取措施制止派性,但是他的悔恨,顯然已不足以制止那些激發和激化派性的活動。
在《深翻》的1993年中文版序言中,韓丁說:
在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的指導和結果問題上,在一系列尖銳的沖突達到頂點以后,毛總結道,黨的高層內一小撮走資派已成了社會主義革命發展中不可逾越的絆腳石。耐心的說服,一般的教育和迄今為止黨所進行的整風已被證明對解決這個問題無濟于事時,毛發動了“文化大革命”,這是一場目的在于從下面整頓黨的黨外人民群眾運動……
盡管毛的偉大戰略計劃——“文化大革命”沒有能夠挽救他給予中國的見解,但他的分析卻揭示了過去的無產階級革命者所面臨的問題的關鍵,并給未來的革命提供了沉痛的教訓,像太陽必然升起一樣,它們一定會出現。毛主席有揭露不斷前進中的、在社會主義建設中共產黨核心內對抗性階級斗爭的洞察力和勇氣。他堅持,只有通過動員人民群眾這個歷史的真正的創造者來掌管和糾正黨,才能挽救革命。
韓丁畢竟不是專門從事“文革”和歷史學研究的,寫作《深翻》時所依據的資料和資訊也是不完整的。他在這本紀實文學作品及其他論著里對中國“文革”的印象、探討,并非對張莊或長治乃至中國“文革”運動的一種最后結論或者裁判。我們也不苛求與指望任何個人來對這么浩大的、億萬群眾參與的歷史急忙地作一個“全面的、最后的、最深刻的”結論。但是,這位白求恩式的國際主義戰士,對中國革命的歷程和中國的文化,是真心實意熱愛的。他實事求是,幾近白描地記錄了他所看到、聽到的“文革”片段,今天對我們來說都是求之不得的寶貴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