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茬

張世輝

楊杰在縣城十字街的拐角開了一家發廊,由于他待人和氣、技術高超,生意一直順風順水。不想,這天卻來了一位故意找茬的客人。

這天是星期一,生意向來是比較冷清的。楊杰正坐在理發用的大靠背椅上鉆研一本美發方面的書,突然門一開,進來一個老頭。這老頭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褲褂,拄一根棗樹枝做的拐棍,臉上、胳膊上滿是古銅色的印跡,一看就是常年在地里勞作的人。楊杰眼睛一酸,連忙起身讓座。他來自鄉下,父母都是本分的農民,知道鄉親們一般都是互相幫忙理發的,除非是趕上什么特別重要的場合,才會舍得進一次理發館,眼下這位大爺肯定也是這樣。楊杰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盡全力幫大爺把頭發理好。

可能是不經常進發廊的緣故,這個老頭站在門口有些猶豫:先是探出身去往外看看發廊的招牌,接著又探進身來往發廊里面張望,一臉的疑惑。等看到趕過來熱情打招呼的楊杰,眉頭才算舒展開來:“對,就是這家店,就是這個小伙子,沒錯!”看來,老大爺是慕名而來的,要不就是曾經在這里理過發。楊杰心里一熱,覺得自己的努力有了收獲,畢竟已經有人記住了自己。

等到招待老漢坐好,楊杰探身問:“大爺,您想理個什么樣式的頭發?”老漢把臉一揚,盯著楊杰的眼睛看了一會兒,慢條斯理地說:“你看我理個什么樣的發式好呢?”楊杰也沒有多想,隨口說:“大爺,我看您現在的頭發太長了,最好剃個光頭,再往前就是夏天了,光頭涼快,您說呢?”楊杰打小就在鄉下長大,他知道,鄉下的老人們都愛剃光頭,又干凈又涼快。可誰知道楊杰剛說完,老頭就不樂意了:“我說小伙子,你這是啥意思?俺們鄉下人現在生活好了,誰不愛個美?哪個還愿意剃那光瓢?”一番話,差點兒沒把楊杰逗樂了,心說這老漢脾氣還真倔!不過沒關系,楊杰這人挺隨和的,見老漢不樂意剃光頭,就接著說:“那,大爺您喜歡什么樣的發式,跟我說說,包您滿意!”老頭白了他一眼,說:“包我滿意?呵,小伙子口氣不小啊,真能讓我滿意嗎?”楊杰一聽也有點兒急,心里說這老頭怎么不像是來理發的,倒像是來找茬打架的。可看看老漢顫巍巍的樣子和倚在座位旁邊的拐棍,又犯了迷糊:不像啊,再說了,以前也不記得得罪過這老頭呀!反正現在沒什么生意,送上門來的主顧哪怕他再苛刻也不能往門外推,就一咬牙說:“大爺您放心,恁不滿意我絕對不要錢,這總可以了吧?”豈料老頭并不買賬,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微微閉上眼睛,半天才說了一句話:“不收錢算什么,達不到我滿意的標準就得讓我把你門口那招牌摘嘍!”

啥?摘招牌?!要知道,做買賣的人,要是有人說要把你的招牌摘嘍,那簡直比罵他什么都難聽。楊杰一聽就急了,脫口而出:“大爺,您這是說啥呢,這不是故意找茬嗎?”哪知一看楊杰急了眼,老頭卻樂了,說:“怎么,著急啦?說明你這手藝還是不過硬!我孫子念過的書里有這么一句話形容你們剃頭匠‘操頭等大事,做頂上文章,干你們這行的,可是馬虎不得。既然你對自己沒有信心,不敢應戰,那我老漢只好另尋高人了。”說完起身要走。讓老漢這么一激,楊杰的倔勁兒也上來了,他一把按住老頭說:“我這技術絕對沒問題!大爺您說吧,理個什么樣式的頭發,我答應您,達不到您的滿意,您把我這招牌摘嘍!”見楊杰答應了,老頭笑逐顏開,一邊大呼“一言為定,不準反悔”一邊撓著腦袋,琢磨應該理個什么樣式的頭發,眼睛一瞥發現了桌上的《流行發式集錦》,抓在手里翻了翻,指著一頁彩圖說:“就來這個吧,我見我們村的小青年們都弄了這個!”

楊杰探頭一看,樂了,原來老頭選的是近年流行的板寸。這發式又叫板刷頭,頭頂上平平的頭發短短的。小伙子理了這頭發又精神又帥氣,可這樣的發式并不適合老年人。楊杰剛把這意思一說,老頭便急了:“干什么推三阻四的,是不是你技術不夠火候理不了這發式?”楊杰聽了一吐舌頭:得,這老頭八成是遇著什么不順心的事兒了,拿我出氣來啦!還是別管那么多了,顧客是上帝嘛,既然上帝發了話,就按人家的意思辦吧!所以不再多說,拿出刀剪忙活起來。

過了十來分鐘,大功告成。楊杰一邊給老頭清理碎發屑,一邊端詳著鏡子里的老頭。只見剛才那顆亂蓬蓬的花白腦袋一下子變了,變得端端正正、精精神神。楊杰一陣得意,這板寸的發型其實自己最拿手了,縣城的小青年們都喜歡,一天要理上十幾個呢,哪會出什么差錯?他正在尋思,這邊老頭發話了:“小伙子,先等會兒收家伙,這就算完事兒啦?”楊杰說:“對,完工啦,大爺您看滿意嗎?”老頭沖著鏡子中的自己一陣端詳,然后一字一頓地說:“不——滿——意!”“為啥?”楊杰有些不服氣,追問了一句。老頭指著鏡子中自己的鬢角,慢悠悠地說:“這里就沒理好嘛,一邊高,一邊低……”

楊杰一看還真是這么回事,左右有點兒不對稱,不仔細看真是看不出來。這才想起剛才理發時老頭不時左右搖晃一下腦袋,咳嗽兩聲,影響了技術發揮,但終究是自己沒有把活兒干好,語氣便軟了下來:“大爺,您別急,我再給您修修。”說著拿起電推子就是幾下,好不容易弄好了。老頭左看看右看看,再也挑不出毛病了,楊杰也舒了一口氣。誰知老頭一伸手,從兜里掏出一把小尺子豎在腦袋上左量量右量量一陣比劃,一下子指出了六七處“不合格”的地方。楊杰沒辦法了,誰見過理發還帶著尺子量的?什么也不怨,就怨自己遇上了個找茬的!也許是過于緊張,也許是有了怨氣,楊杰漸漸覺得自己的手仿佛不聽使喚了,幾推子下去,反倒越弄越糟了。老頭一看就樂了:“小伙子,手藝還不行啊,話復前言,我可要把你門口那招牌摘下來了。”

楊杰一看老頭要動真格的,連忙上前攔著,一邊掏出手機打電話。電話是打給表舅的,表舅在縣城住了多年,認識很多人,自己這發廊就是表舅幫忙張羅才開張的。電話通了,楊杰帶著哭腔說:“表舅快來,有人到我店里找茬,我快招架不住了……”

表舅很快就來了,剛一進店就嚷開了:“什么找茬不找茬的,鄉里鄉親的,至于嗎?讓我看看是誰。”楊杰委屈地用手朝那老頭一指,眼圈發紅,眼淚差點兒掉下來。他畢竟還是個有些淘氣的大孩子,剛二十出頭,獨自一人在外闖蕩生活也不容易。表舅迎上前去正要說話,突然就愣住了,把那老漢上上下下一陣打量,說:“你不是大王村的王老三嗎?怎么是你,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了。”原來那老漢正是王老三,跟表舅還算是半個老鄉,王老三也認出了楊杰的表舅,不由得臉一紅,低下了頭。表舅一陣大笑,“王老三,怎么啦,小年輕得罪你啦?”說著用手一指楊杰,說:“沒事兒,你別生氣,他哪兒不對我教訓他!”說完朝楊杰一使眼色,讓楊杰趕緊給老漢道歉。

楊杰剛要張嘴,卻被王老三攔住了:“小伙子,說實話你這技術還真是沒得說,我今天的確是來找茬的。不是你得罪了我,是你這招牌得罪了我,我就是想把你這招牌摘下來!”這下,楊杰和表舅都愣住了:“招牌怎么得罪你啦?!”

原來這王老三老漢的兒子兒媳都在外地打工,因為舍不得路費,幾年沒回來了,只剩下他跟孫子王亮相依為命。王亮學習十分刻苦,憋著勁兒要考個“雙百”。因為去年父母曾經在電話里許諾過:考了“雙百”就可以去南方城市看他們。可沒想到別的考得都不錯,只是語文考試中寫錯了一個詞,“雙百”泡了湯!這會兒孫子王亮還在家里哭呢,王老三搖頭嘆氣:“孩子不容易呀,好幾年沒見著爸媽了,這一次又沒戲了!”

楊杰和表舅聽了唏噓不已,只寫錯了一個詞,這成績也算不錯了,可這跟我這招牌有什么關系呢?王老三老漢聽完,拉著他們走到店外,指著那塊招牌說:“害人啊,我孫子就是看見你這招牌,記在心里,才在試卷上寫了這個詞,誰知道你這是個錯別字……”

楊杰心里一怔,他這才想起,當初開店時,一心想著起個新穎別致的名字,又要跟理發拉上點兒關系,絞盡腦汁才想到把“不可思議”改成了“不可絲議”,本來嘛,現在改寫成語成了一種風氣,楊杰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可是真沒想到這個別字招牌,竟然毀了一個留守兒童探望父母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