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任語文老師時,批閱學生作文,最受不了的一句慣用套語是:“古人尚且如此,我們更應如何……”,在這些無知無畏的學生眼里,與我們相比,好像古人乃是一種二等人類。真不知哪來的氣概。
其實,這受制于我們的視力、理解力和想象力。我們對于眼前事物,總是相對容易分辨;至少,我們自以為能夠分辨。我們說起什么“70后”“80后”來,振振有詞,儼然那是兩個不同的種群,而讓我們說出唐朝人與漢朝人觀念上有何區別,則極為困難。我相信,如果不是遇到什么改朝換代的大事,讓人說出公元1640年與1650年的人在“時代思潮”上有何區別,最博學的歷史學家也會傻眼。我們想當然地以為:沒有區別。古人在我們眼里,類似復活節島上的雕塑,總是形象呆滯、欠缺生命力。
坦白地講,我也只是最大程度地要求自己別把古人看扁了。持有這份認識也許并不難,但要有聲有色地想象古人的日常生活,則“難于上青天”。除非,閱讀中冷不防地被刺激了一下。比如下面這段話,如果我隱去作者身份,你能根據文字本身,猜出作者生活于哪個時代嗎?
“我就住在一家澡堂上面,這里發出的各種聲音真使人不愿活下去了。精力旺盛的人在這里做運動,雙手負重,用力摔動著,用力時發出的哼哼聲,把憋住的氣又吐出來的嘶嘶聲,以及那大口大口的喘息聲,我都可以聽到。不大好動的人在此讓人給他做一種普通的收費低廉的按摩,身心都感到滿足。當我注意時,就聽到按摩師擊打他們肩膀發出的噼啪聲。因為有手掌與弓掌之別,所以這聲音也各不相同。要是接著來上個球類運動員,開始為得分而大喊大叫,那就真是熱鬧透頂了!接著還有人們的爭吵聲,抓小偷的吶喊聲,洗澡時弄出的水聲,人們跳入浴池時造成的巨大的水濺聲。除了通常情況下人們正常的談話聲之外,還有那種以給人剃頭拔毛為職業的人,以尖厲的叫喊和粗魯的吆喝來顯示自己的存在。這種人一刻都不安靜,除非是在給別人拔腋窩毛,而這時他們又會讓顧客朝他大聲嚷叫!再想想賣酒的、賣香腸的、賣其他種種點心的人那各種各樣的叫賣聲,以及飯館里招攬顧客的咋呼聲吧,他們以其獨特的聲音來兜售自己所賣的東西。”
這段文字不僅體現出濃郁的市井氣,似乎還有充分的現代性。我家對面一幢大樓下面,也有一座規模宏大的澡堂,設施先進,但我不記得內有“給人剃頭拔毛”的人,就此而言,認為作者在描述一個更加現代的都市(與我居住的上海相比),也未嘗不可。但實際上,作者叫塞涅卡,出生于兩千年前,曾經擔任過古羅馬昏君尼祿的家庭教師。重要的是,他不是在進行文學創作,我摘錄的乃是他寫給同時代人的一封書信,出自他的傳世杰作《道德書簡》,我沒有理由懷疑它的可靠性。
必須承認,我雖然也接觸過一些古羅馬材料,對羅馬人豪奢的生活也非一無所知,但讀到這段敘述,還是被其中鮮活如《清明上河圖》的場景所震驚。古人曾經活得如此現代,你想象過嗎?
同樣,如果我們讀書不多,而看影視劇卻太多,我們就可能把中國古代婦女的地位想象得過于悲慘。那天讀《管錐編》,被錢鐘書先生摘引的幾封古人“休書”逗樂了。竺僧度出家前給妻子楊苕華寫信道:“人心各異,有若其面,卿之不樂道,猶我之不慕俗矣。楊氏,長別離矣!萬世因緣,于今絕矣!處世者當以及時為務,卿年德并茂,宜速有所慕,莫以道士經心,而失盛年也。”據說,這是中國可考的第一封“休書”,內容卻未見多少“封建”性,竺僧度還鼓勵楊苕華珍視青春,快點去找自己的如意郎君。另一封宋代人寫的休書是這樣的:“快將紙墨和筆硯,寫了休書隨我便。今朝隨你寫休書,搬去妝奩莫要怨。手印縫中七個字:‘永不相逢不相見。鬼門關上若相逢,轉了臉兒不廝見。”你聽,口氣是女方的,態度是決絕的,除了女方按規定不能寫信“休夫”外(故要求男方“寫了休書隨我便”),似乎再也看不到別種“不平等”了。
錢鐘書告訴我們,這封休書足以概括宋人休書格式,就是說,這種事不是個別的,而是頗為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