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章晉
小地方的人對北京的崇拜敬畏,是從北京旅游大巴司機那里開始的。在去長城的路上,去十三陵的路上,那個戴著墨鏡、一直繃著臉的司機,行過半程后才會接過導游的話茬,他每句話恰到好處的停頓,必是滿車的大笑,車內反光鏡上,是他墨鏡下半張不動聲色的、得意的臉。每天他都要面對一車沒有見過世面的新人,每天都有一批滿意地回去,把他的段子拙劣地復制給自己的同鄉。
就這樣把你征服。
其實,那些老被提起的、最傳奇的北京出租車司機已經消失好幾年了。曾經,他們要那些初到北京,剛剛看過廣場的外地人無法合攏下巴:所有新聞聯播中經常出現的名字,都像是他們從穿開襠褲時代就知根知底的玩伴,為不傷害外地人的自尊心,他們總是不經意地輕輕談起,一點兒沒有炫耀的意思。一度他們是善于自我批評的北京人眼中好面子、愛吹牛的北京人的典型。
至少從2003年之后,這些就消失了,抱怨交通、抱怨警察、抱怨市政才是他們的口頭禪。一用“他們”是不準確的,因為“他們”早已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
在黃金時代,那些最高月收入可達八九千的出租車司機,是地道的北京二環內的市民,他們才是真正驕傲、自信、愛吹牛的北京人,搖滾樂隊曾為他們寫過《北京的士》。當月收入逐漸被壓縮到3000甚至2000元時,他們的驕傲和優越、他們的純正北京成分被一點點壓榨。今天,只有延慶、懷柔、順義、大興這些遠郊區縣的人才愿意開出租。雖然這個職業北京只對持有北京18個區、縣戶籍的人開放,但北京出租車司機已成為全國相對勞動強度最大、收入最低的人群。遲早有一天,北京會像廣州、深圳、杭州等城市一樣,所有的出租車司機都是真正的外地人。
網上流傳的一個北京人心目中的中國地圖,頗能反映典型北京看待外地人的心態。不過,任何一個準備在北京扎根的外地人,一定會驚訝于某些北京人的認真強調和糾正:我不是北京人。他們口中強調的北京人,是那些生長于胡同、住在大雜院里的、“兒化音”特別重的老北京人。強調自己祖籍和生長單位的北京人,是大院北京人:軍隊大院、學校科研院所大院、政府機關大院……他們口中北京人的缺點,你往往最早從他們身上發現,而且體現得比北京土著一胡同北京人遠為強烈。
他們有足夠理由瞧不起胡同北京人。胡同北京人可吹的,只有關于這個城市的種種和各種小道消息:他本人的經歷和他祖先的經歷。——甚至,你已經沒有多少機會聽胡同北京人慢悠悠的吹噓,他們正在被成片地連根拔起,搬遷到通州、昌平等邊遠郊區,回趕到二環路以內的,也失去了滋養他們驕傲的土壤。他們住在被周圍大院分割的矮小板樓當中,北漂人的租金是他們收入的重要來源,他們可吹的資本實在越來越少。
這是一個文化上被重視,特別是被傻老外們重視,而在現實生活中被日益擠壓,甚至他們的生存可以被忽略的一群人,就如那些能吹善侃的北京出租車司機從這個城市突然消失一樣。
不錯,你會看到太多關于老北京文化的討論,甚至許多才踏進這個城市還拿著暫住證的文化人熱烈地參與各種會;局,討論老北京的保護問題——盡管他們被老北京認為要對北京各種吃食日漸變味而不再正宗承擔責任,盡管他們大都對自己故鄉的老建筑該叫什么名字都不甚了然,甚至他們不曾進過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四合院。
所謂的老北京,甚至需要拿著暫住證的外地人起哄呼吁保護的老北京,其實只是一個文化和旅游的符號,一個想象當中的存在,而非真正存在的實體。北京真正意義上的四合院其實存在而不需要任何人保護——那里住著各式各樣的城市新貴。
大院北京人才是真正擁有強烈的身份優越感的人群,他們是這個城市,甚至是這個國家的真正精英和主宰,并不顯山露水。——如果你知道北京四環內1/3的土地為各種大院占據,那么老北京的文化是二環內的胡同和四合院文化的這種誤解,是多么可笑和荒唐啊。
他們是謙遜而低調的一群,甚至他們感覺不到自己是這個國家真正最有話語權的一群,因為他們從小就習慣了代言這個國家。不是嗎?這個國家過去50年來的個體歷史記憶,基本就是這個群體代言的,雖然他們只是真誠地講述自己的故事,一不小心,他們的經歷就變成了全國人民的共同記憶:他們中小學時騎車在大院中呼嘯來去,他們被紅色風暴呼喚到大街上,他們被卷到上山下鄉的廣闊天地,他們青春激情冷卻后返回城里,他們留洋讀書或下海經商。
盡管他們從不是一個聲音,但他們的《陽光燦爛的日子》變成一代人的“陽光燦爛的日子”,他們《夢開始的地方》變成一代人的“夢開始的地方”,他們的《血色黃昏》變成一代人的“血色黃昏”,他們的《渴望》變成全國人的“渴望”,他們《激情燃燒的歲月》變成全國的“激情燃燒的歲月”,他們的《北京人在紐約》,不小心就覆蓋了其他地方出國留洋的記憶,就連對體制的反叛,做一只特立獨行的豬,也是來自他們的王小波。
也許這是一句極端的概括:只有大院北京人,才是這個城市真正的存在。那些所謂的真正的老北京,多少只是作為一種文化標本而存在,需要你騎車費盡心力在南半城才能找到。
體制北京和體制內的北京人,是第一個北京城和第一種北京人,是水面上的半個北京和水面下的全部北京。每年,只有其他地方的極少數幸運兒被它吸收進來。
吸引中國人的,是另外半個北京,它吸附的人群,構成了另外一個北京和另外一種北京人。
沒有人認為北京是一個比廣州、深圳更公平的城市,但也沒有人認為會有一個城市能像北京一樣可以寄托如此之多浪漫狂熱的想象。在中國所有城市都患有文化貧血癥的今天,唯有北京才有資格說,自己是有文化和有底蘊的。政治文化中心的北京,對無數有文化理想和抱負的中國人來說,實在如巴黎之于法國。
這半個北京,首先是一個容易給人強烈錯覺的城市。
每天,這樣的人都會從這個國家的各個地方,扛著行李,從巨大的火車站被釋放到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
天安門、故宮、長城——這些北京在外地人心目中的關鍵詞,離他們非常遙遠,像是另外一個城市。對于身邊的“二環市”,他們要么是上下班時路過,要么只有后海的酒吧街可以去偶爾逛逛。
他們經常會以自己的收入傲視“二環市”的公務員,會同情地看待“二環市”那些被拆遷和即將被拆遷的土著,他們以為自己是這個城市的精英和主流。沒錯,這個城市幾乎全部非官方的聲音,都為新北京人包攬。我們前面說的第一種北京人的聲音,正被他們以空前的速度稀釋。今天,關于這個城市物價、房價以及種種生活好與不好的感受,主要就是他們發出的。
他們是這個城市生長得最快,而且對這個城市面貌劇烈改變最重要的推動力量。
之前,在奧運臨近之時,這個城市正在進行一場北京傳統飲食的英語標準翻譯的討論。我想,討論者可能從沒考慮過市場調查,如果以市場論英雄,我相信應該是水煮魚——這種讓四川人完全陌生的北京川菜,才應該是真正的北京風味飲食的代表吧。
為什么我對這個國家的社會變遷力量充滿樂觀,因為我看到水煮魚輕易就打敗了豆汁、鹵煮這些難吃的東西,在北京這個口味頑固的城市。
老北京城為啥俗稱“四九城”?
老北京城俗稱“四九城”,這個“九”是指內城的九個城門,“四”則是指東、西、南、北四個城區,明朝時各城區有什么特點,當時人的著作中沒有加以總結,不過清朝時有了“東富西貴,南賤北貧”的說法。
東城“富”的原因是東城的倉庫多,從江南水運而來的糧食都存放在朝陽門內的糧倉里,從外地運來的木材大多運入東直門,其他許多外地商品也大多從崇文門、朝陽門、東直門運入城內,因此倉庫、貨棧也大多設在東城。各類商店、集市設在東城的也比較多,這樣商人居住在東城的自然也比較多,就使東城顯得比較“富”了。
西城“貴”的原因是西城的王府多,明代的皇子都分封在外地,自然不會在北京設王府。清代的親王、郡王都在北京城內設立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