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煒
在人們的心目中,這位老人頭上有著太多令人肅然起敬的“光環”:醫學泰斗,外科之父,器官移植鼻祖……這位老人就是裘法祖。
為母苦讀醫學
1914年12月6日,裘法祖出生于杭州西子湖畔,其父親曾是清朝的秀才。裘法祖在7個兄妹中排行最小。聰明勤奮的他,18歲考入上海同濟大學醫學預科,學習兩年德語。
1933年春天的一個傍晚,裘法祖的母親突然腹內劇痛,呻吟不止,醫生、郎中都束手無策。不久,母親就痛苦地離開了人世。裘法祖含悲查閱西醫書籍,發現母親竟是死于闌尾炎。在國外,這種病只需要做個十幾分鐘的手術就能解決問題。
裘法祖立志要做一名醫生,解除千萬個母親的病痛。
他懷著“醫學救國”的理想刻苦攻讀。課余時間全都在圖書館里度過,同學們戲稱為“圖書館長”。醫科前期結業考試,成績斐然,解剖學獲得滿分。堅實的解剖知識,為他從事外科臨床工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1936年在上海同濟大學醫學院前期結業后,靠兩個姐姐的資助,裘法祖西渡德國,就讀于慕尼黑大學醫學院。由于學習成績優良,連年獲得獎學金。在學習期間,他一度與家庭失去聯系,僅靠獎學金維持極為儉樸的生活。1939年通過德國嚴格的國家考試和論文答辯,以優異成績獲得德國慕尼黑大學醫學博士學位。隨即在慕尼黑大學醫學院所屬許華平醫院任外科住院醫師、主治醫師、副主任醫師。“闌尾炎”,成了他今生難忘的一個心結。在上海同濟大學醫學院讀預科、到慕尼黑大學醫學院留學、在德國施瓦本醫院擔任外科醫師,他最先學會的、做得最多的手術,都是闌尾炎。
1941年。德國。裘法祖開始他行醫的第三例闌尾炎手術。病人是一位中年婦女,術后第五天,這位病人突然死去。盡管尸體解剖沒有發現手術有什么問題,可導師的一句話讓裘法祖記了一輩子。導師說:“裘,這是一個四個孩子的母親。”
從此,在裘法祖操起手術刀那一刻,他都會想到自己的母親。
而在他眼里,每一個病人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大家庭里的母親、父親和親人。
中國的辛德勒
1945年,盟軍加劇了對德國的轟炸與進攻。在德國的達豪鎮、慕尼黑、蘭德斯堡三座城市形成的三角形區域內,有一座叫達豪的集中營,這個集中營里發生的罪行,曾震撼了后來攻入的美軍部隊。當時,納粹黨衛軍獲知美軍正在慕尼黑周邊活動,便強令達豪集中營的6000多名囚犯離開此地,前往南部,徒步穿行施塔恩貝格、沃爾夫拉茨豪森、柯尼希斯多夫和巴特特爾茨。在行進過程中,不少人因為無法繼續前行而死于毒打或被擊斃。
巴特特爾茨位于德國南部,是一座溫泉療養勝地,當時已獲得德國慕尼黑大學醫學博士學位的裘法祖正在這里的備用醫院救死扶傷。他還清楚地記得,1945年4月的一天,他在手術室里正準備為病人動手術,一名護士跑進來大聲喊道,外面躺著好多集中營里的犯人。對集中營里發生的事早有耳聞的裘法祖,連手術帽都沒摘就跟著跑了出去。在大街的一角,大約有40多名病弱交加、衣衫襤褸的囚犯戴著鐐銬蹲在地上,他們實在走不動了,黨衛軍們站在那里,喝斥著讓他們站起來。
他們已經動彈不得了,裘法祖回憶說,這些囚犯都得了傷寒。“讓我把他們帶走。”他鼓足了勇氣,大聲地對那些軍官們說道。“初生牛犢不怕虎。”裘法祖對自己那一刻的大膽這樣解釋道。
裘法祖從納粹黨衛軍手中接收了這40多名囚犯,在幾名女醫生、護士幫助下,裘法祖他們一起把猶太囚犯們安置到了地下室里。在大家的精心護理下,囚犯們的生命得以保全,比起因生病而被槍斃的囚犯,他們真算是幸運的了。
當時裘法祖曾和他的同事貝萊茵、茹厄夫等人立下了“君子協定”,他們誓將這件事永遠隱瞞下去。然而生者總是知恩的,獲救的猶太人“泄露”了裘老當年的奮勇與無私救助。 1985年,反法西斯戰爭勝利40周年之際,聯邦德國駐華大使代表德意志聯邦共和國總統馮·魏茨澤克,向裘法祖頒發了聯邦德國大十字功勛勛章,這是德國設立十字勛章以來,第一次將這一殊榮頒給了一位亞洲人。
70年的醫術傳奇
1946年10月,裘法祖攜妻兒乘船回中國。后來,當人談起他放棄在德國穩定的職業生涯、毅然回到祖國母親懷抱這件事。裘法祖回答得很“粗俗”:“我們的鼻子總是塌的,我們面孔總是黃的。只有在中國,我們才是主人。”
裘法祖一回國,在中國外科水平相當落后的情況下,開展了一系列當時風險較大、較復雜的手術。由于才華出眾,1949年即被推選接任我國外科界前輩黃家駟的上海外科學會長之職。并于1948年創辦了國內第一本醫學科普刊物《大眾醫學》。1952年裘法祖參加抗美援朝醫療隊并任顧問,在長春軍醫大學救治志愿軍傷員。
1956年,裘法祖隨上海同濟大學醫學院遷到武漢后,長期擔任武漢醫學院第二附屬醫院(現武漢同濟醫院)外科主任、教授,1993年當選為中科院院士。
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開始,裘法祖的足跡遍布洪湖、陽新、蔡甸和漢南等曾經的血吸蟲疫區,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他自己動手——用木板搭建手術臺,用蚊帳為手術臺遮灰,用籠屜消毒手術器械和敷料;在沒有麻醉和血源的條件下,積極開展脾切除手術挽救病人生命。這可是在城市大醫院都屬于高難的手術啊,裘法祖懷著一顆仁愛之心,把它們帶到了偏遠的鄉村。
三十年前,裘教授還是年輕力壯的時候,一個姓袁的小孩患膽管畸形,當時有些醫院就不給他看,后來裘教授收了,給他了膽管畸形的矯形手術,把病治好了。病人的家屬為了感謝裘教授,給孩子改了一個名字,裘黨生。裘教授姓裘,黨嘛是共產黨,感謝裘教授,給他的再次生命。
裘氏手術刀法如神,被譽為中國外科的一把“寶刀”,有同事稱贊“他要劃破兩張紙,下面的第三張紙一定完好。”
在外科手術方面,裘法祖改進的手術操作不少于20種。華中科大同濟醫學院的前任校長吳在德曾談起這樣一個故事:一位父親在被送到急診室時就已死了,他的兒子硬是不相信醫生的診斷。在天亮時,他用車子把父親推到了裘法祖家樓下,非要請他下來看看父親是不是真的死了。裘法祖一路小跑下來確診,看完后說人的確死掉了,你趕快送走吧。這人才肯離去。“這是別人對他醫術的信任。”吳在德說。
裘法祖對病人極其負責。裘法祖的學生吳孟超院士曾見過這樣一幕:裘法祖趴在病床邊觀察病人的小便流量。
有一次一個病人,在武漢市第二人民醫院,他早上起來生爐子的時候一下子肚子痛,肚子痛就昏迷了。到醫院內科醫生說,這是急性肝炎。后來請裘老去了,裘老說不是急性肝炎是胰腺炎。檢查的時候裘老問了他一句話,這里痛不痛啊,我的手是不是很冷啊。后來這個病人搶救過來了。至今這個病人還記得裘老這句話,問他手是不是很冷,就是這個小動作,讓他深受感動。
裘法祖曾接待一老婦來診,病人言說她肚子非常不適已有很長時間,問過病情后,裘法祖讓其躺下,又仔細按摸檢查她的腹部。檢查后她緊緊握住裘法祖的手,久久不放,說:“你真是一個好醫生。我去了六七家醫院,從來沒有一個醫生按摸過我的肚子檢查。”
上世紀50年代,他開創了我國晚期血吸蟲病外科治療,為上百萬患者開辟生命之路;70年代,他主持門靜脈高壓外科治療,手術時間縮短3小時,治愈率提高到80%以上,這一成果獲首屆全國科學大會獎;80年代,他主持創建了我國第一個器官移植機構,率先開展器官移植研究。他主持的肝移植至今保持“手術例數最多”和“存活時間最長”兩項全國紀錄。
裘法祖生前,每晚都要幫體弱多病的夫人洗漱、照顧其休息后才開始工作,學生們都知道恩師的情況,所以晚上九點以前從來不會給他打電話,只怕打擾到裘老照顧夫人,裘法祖曾說:“幾十年來,她給我的幫助和支持太大了。我所能補償的就是出門后早點回家,陪她看電視,一起聽聽音樂。”
“如果有下輩子,我們還做夫妻。因為老太太只愛我一人,我也只愛她一人。”裘法祖曾說:“我叫她‘媽媽,她叫我‘小老頭。她在教育孩子上很成功,兩子一女都讀了博士,所以我叫她‘媽媽。而在她心目中,八九十歲已經是老頭子了,可又不愿意把我叫老了,她認為我還年輕,所以就叫我‘小老頭。
面對死亡,裘老曾坦言,“我們兩個談過一次話,哪個先走,她先走還行。如果我先走,留下她一個人怎么辦?她走了,我也就跟著去了。”如今,裘老駕鶴西游,裘夫人此情此愛更與誰人說!
一息尚存工作不止
2008年5月24日,四川地震傷員轉診來武漢同濟醫院,94歲的裘老主動請纓,擔任醫療專家組顧問。當天中午,傷員住進“愛心病房”不到10分鐘,他就拄著拐杖趕到病房查房,參加會診。
6月7日,裘法祖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分析地震傷員救治情況,指出現代外科分科過細,很多專科醫生不具備全面救治常識。普外科醫生必須懂得心肺復蘇、顱腦外傷救治等全面知識,才能更有效救治傷病員。去世前幾天,還這樣為完善我國外科學建言獻策。
“做一名好醫生一定要有仁愛之心,醫學要有人的溫度,要溫暖病人。”“醫生是做人的工作,要先交朋友,后做手術。”陳安民回憶畢業當年做醫生時,裘老帶著他們查房,來到骨科一位病情特殊的患者床前,他不僅問病情,還問病人家庭情況。
裘老對病人極端負責。他要求,外科醫生在給病人開刀后的當天晚上,一定要去病房查看。他說:“不去看看病人,回去后能睡得著覺嗎?”而由此創立的一天早、中、晚三次查房制度,也在同濟醫院外科一直沿襲下來,無論多晚,醫生一定要到病房探視手術后的病人。
他要求醫生盡可能減少病人的苦痛,提高術后生活質量。“能不開刀就不開刀,能開小刀就不開大刀”。四川地震傷員在同濟醫院治療,截肢必須征得他同意。
裘法祖要求醫生兢兢業業、謹慎細致對待每位病人。他說:“醫生治病,是將病人一個一個背過河去的。一個病人愿意在全身麻醉的情況下,讓醫生在他肚子上劃一刀,對醫生是多大的信任啊。這種以生命相托的信任,理應贏得醫生親人般的赤誠。”
醫學界人士都知道,裘法祖會診從不收費。90多歲高齡,不管是白天還是深夜,一個電話過來,風雨無阻,馬上就走,看完病直接回家。誰要給會診費,他就會生氣、發火。
一息尚存,工作不止。直到去世前一天的6月13日,他還在為他寫的文章修改的一個字,翻閱多本專著后確定,上午交給出版社稿件,下午還垂詢改得是否合理。
大醫、大師、大愛!他不驕不矜,平淡自然,用一生詮釋了愛的含義。他的科學態度、技術特色、道德情操和人格風范影響了幾代人。
愛母親,愛愛人,愛后輩,愛病人,愛國家……今天,帶著愛,他去遠行;帶著愛,他將永生。
摘自《楚天都市報》《荊楚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