蘊藉之美

鄧福星

智綱退休后移居北京東通州，與我的住所頤園相距不遠。閑暇時，智綱常來頤園，品茗論畫之間，總會談及他的新近創作，談及他的“一品紅系列”。

一個畫家常常在一個時期里集中地反復地描繪某一對象，以致創作出一種特有的表現樣式，使讀者很容易地把他與這一對象聯系起來，如板橋之于竹，俊卿之于梅石，悲鴻之于馬，黃胄之于毛驢。這種現象可能緣于對某種理念的追求，或因某種情境的感發，抑或出于對某一形式的探求，或者出于多種原因。智綱說，他在幾年前去西雙版納，在熱帶植物林中忽然驚奇地發現了一品紅。這種花枝葉茂，花紅似火，而植株碩大為北方所無。當時他被深深的感染，下決心把它描繪下來。以后，他又幾次去西雙版納，在千花萬卉中，最鐘情的依然是一品紅，聽他的講述，他畫“一品紅系列”似乎出于偶然，仿佛是偶然去了西雙版納，又偶然發現了一品紅，否則，也許要去畫別的什么了。然而，如果我們仔細地品味他的“一品紅”作品，聯系他的其他畫作和他本人的性情，就不會懷疑，他所以選定畫“一品紅系列”是有內在緣由的。

在傳統的花鳥畫中，畫一品紅極為罕見，智綱選它作為表現對象，無疑是從題材上跨出了傳統范圍。表現一種新的對象，無所依傍，須自出機杼，用自家手法。這和他在一個時期里選定“仙人掌系列”一樣，都是自己給自己出的難題，主動地接受一種挑戰。

智綱畢竟有傳統的扎實基礎，他憑著對這種特殊花卉的細微觀察和深入理解，也籍長期積累的藝術修養和筆墨表現功力，逐漸地形成并創立了自己表現“一品紅”作品的獨特樣式。我栽養過兩次一品紅，第一次因室內陽光不充足，沒多久就枯萎了。后一次改善了條件，“一品紅”長得很壯，去年冬天，又添了新枝，頂上的紅花，格外鮮紅燦爛。想到智綱擅長畫此花，常常用心觀察，琢磨畫家是怎樣使他的藝術源于自然而又高于自然的。

作品中的“一品紅”，是經過高度概括的。畫家不僅對枝葉刪繁就簡，還概括了用色，將翠綠的葉子用墨寫出，以襯托花的紅艷嬌美。畫家還巧妙地作了夸張和變形，把較窄的花瓣變得寬厚了，使疏朗的葉子濃密了，以致使之擁有了牡丹的雍容，玫瑰的妖嬈。畫家往往添加山石與花相映襯，以造成堅實與柔弱，嚴密與疏透的對比關系。我以為最值得注意的是，畫家把“一品紅”人格化了。畫家筆下的“一品紅”清新、明麗、熱情，同時又顯得溫和而含蓄。我們從他以往的作品中都可以找出這種已經成為他個人藝術語言的個性。他作畫喜用中鋒，行筆穩健，以蒼托潤，淡雅而簡潔。

他的“仙人掌系列”也是前人很少描繪的題材。智綱大概是出于同樣的試圖另辟蹊徑的目的，把這些小花小葉甚至或無葉而全身長刺看似不堪入畫的植物擷取入畫。畫家是要創造一類別具一格的作品，明顯區別于傳統花鳥畫中習見的那種造型和構圖，那種體格和樣式，從而使讀者產生“眼生”的感覺?？匆豢此嫷拇堂?，就會知道他對形式構成的重視和創造形式美的才能。他以枝條的虬曲轉折和相互交叉，以及用筆的疾徐，用墨的濃淡、干濕等變化，造成一種特別的意趣。枝頭的花、葉和枝干上的小刺與枝條形成點與線的交響曲。

“一品紅系列” 同“仙人掌系列”的差異是顯而易見的。如果前者的特點是熱烈、鮮艷和明快，那么，后者則偏重于冷逸、清奇和險峻。畫家在描繪這些生長在沙漠上的植物時，放棄了色彩，幾乎完全用水墨寫出，從中可以見出智綱墨法的嫻熟。同時，他以變化多樣的筆法表現所畫植物的不同品種和它們的不同肌理。它們沒有通?；ɑ軕械哪切┗ㄈ~枝梢，而以枝干為主要組成部分，在主干的上端長著一些奇異的葉子。我還沒來得及詢問作者何以去畫這些沙漠中的“衛士”，是要表現它們在艱苦條件下頑強的奮爭精神，還是為了對筆墨作“當隨時代”的探討？

盡管上述兩個不同系列在表現形式上具有顯著的差異，然而，它們依然具有藝術風格上的共性?！跋扇苏葡盗小痹谠煨秃蜆媹D中確乎表現出很強的理性，筆和墨的運用均有節制并做到了恰如其分的控制。在總體感覺上是含蓄內斂的。正是在這一點上，表現出兩個系列的共同性：它們給讀者的感覺是不激不厲、從容、舒緩、平和、沉穩。這也是畫家繪畫藝術的基本風貌和突出特點。

在上述兩個系列之外，智綱還有許多作品，描繪了其他花卉，如：茄子、葡萄、枇杷、桂樹、枸杞、海棠、荷花、梅、蘭、竹、菊及蔬果等。從這些為歷代花鳥畫家屢畫不衰的作品中，不僅可以看出智綱厚實的傳統花鳥畫功力，而且，還可以領略到畫家花鳥畫的總體特點。他用筆考究，以中鋒為主，即使筆下的飛白，亦從中鋒而出。作品構圖求簡，用筆單純，畫中充滿中和平正之氣。一言以蔽之，是為蘊藉。

蘊藉是一種審美類型，也是一種很高的藝術境界。他須由相應的學養和品格為支撐。我于是想起智綱早年曾就讀南開大學歷史系，以后才改學畫，后來又多年做一家文學期刊的編審。這使繪畫藝術與文史修養揉進了他的藝術構想，融進了他的筆墨中，也積蓄在他的繪畫作品里。于是，使他作品中的浮躁、虛飾之氣化解，張揚、激厲之態消除，從而顯得平和而恬淡，從容而優雅。

我于是又想到智綱其人，他的性情同他的畫是相吻合的。我們一起交談時他總是意態平和，從容不迫，談吐平實，謙遜誠懇。要讀懂他的作品正如了解他的為人一樣，看似平和恬淡，其實那是一種內在的充實，那是一種格調，一種境界，那便是蘊藉。

（責編：劉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