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君飛
老爸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離異后,更加寡言少語。
他的“清晨”常從晚上開始,我早起洗漱上學時,他的“夜晚”才剛剛來臨。他是個“夜貓子”作家,但我從來沒讀過他公開發表的文章,或許他使用了筆名也未可知。
我不止一次地問他:“老爸,你寫什么呀?”“瞎寫。”他回答問題時從來不看我的眼睛,也不讓我看他的眼睛。我充滿期待地問:“我睡覺的時候,你偏偏要‘瞎寫。沒人給我講故事,我睡不著,你能不能先給我講故事,再去‘瞎寫?”他一言不發,遞給我一本圖畫故事書,讓我自己翻看。媽媽已經教會我不少漢字,翻著翻著,我就想起了媽媽。早晨起床時,那幾頁被淚水打濕的書紙還未風干。
那時候,我向朋友們吹噓:“我爸是作家,寫的每一個字都值錢。”朋友們便好奇地說:“你找一本來讓我們看看吧。”我的虛榮心立刻變得空落落的:“你們急什么?他寫的是大部頭,一年半載完不了工。寫完了還要修改,改完了還要排版印刷,哪有像你們這么猴急的?”我嘴上說得硬,心里卻是軟的,誰知道老爸在“瞎寫”些什么?
每次去找他的手稿,我都會失望——他的抽屜上著鎖。后來,他買了電腦,我請示他后,可以偶爾玩一玩。他板著臉叮囑我:“我的文檔都是加密的,你不要亂翻。”我自然不肯承認自己的好奇,跟他嚷:“神經質老爸!誰亂翻你東西了?你對人太不信任吧?我還是你的丫頭呢!”他訕訕地咧了咧嘴,轉身走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老爸太愛“瞎寫”,老媽才離開他的。我只聽別人說過,我有一個很“圣人蛋”的爸爸,這種譏諷讓我很難堪,也讓我心里隱隱作痛。
7歲時,我變成了單親孩子。從那年開始,每年過生日。爸爸都會給我買一個毛絨玩具,并且都是生肖動物。也許他是個懶惰的爸爸,從來不肯花時間多跑幾家店鋪,為我買不重樣的生日禮物。
老爸幾乎將所有的時間都撲在“瞎寫”上,連早飯也不給我做,天天讓我帶上飯盒胡亂買著吃,我感覺就是打尖。可我知道。爸爸從來不吃早餐,一覺睡到11點鐘左右才給我倆做午飯。他總是早餐、午餐合成一頓來吃。應該說,他比我更苦,但我從來不愿同情他——這是他選擇的生活,跟我無關,卻總有意無意地拖累我。
爸爸開始送毛絨玩具時,我尚有淡薄的喜悅,越到后來,越感到無所謂。這些毛絨玩具都是普通貨色,有的連牌子都沒有,價錢不會超過50元。我的朋友蘇小丹過生日,父母會到最豪華的酒店擺宴席,不是給她送手機,就是筆記本電腦。12歲生日那年,她竟然擁有了一個近2萬元的紅寶石首飾!當我第一次看到紅寶石時,足足呆了3分鐘。當小丹用我所不知道的術語“火彩”描述自己的驚艷寶貝時,我又足足呆了3分鐘。回到家,看到自己的一個個毛絨玩具,我越看越覺得猥瑣、寒磣。我抓住一個分不清是牛是馬的玩具狠狠地摔到地上,它彈跳著又落到我的腳面上。我又抓起一只長著大暴牙的兔子,狠狠地咬了一口,它竟發起嗲來:“抱抱,抱抱……”我抹了抹眼角的淚水。冰涼冰涼的。
我經常想:爸爸為什么習慣送我生肖毛絨玩具?雖然女孩子并不排斥這種傷心時可以摟抱、疲憊時可以枕著入眠的玩具,但我畢竟不是在房間里開玩具店,也不是永遠長不大,而他只圖省事,第一回聽我說“喜歡”,便如法炮制,從沒用心對待過我的生日。只知道“瞎寫”、“瞎寫”、“瞎寫”!
自從媽媽離開這個家,爸爸已為我買了11個毛絨玩具。今年過生日,如果不出意外(也不可能出意外)。再添一頭“牛”,十二生肖就湊齊了。
近來。老爸的臉上總洋溢著喜氣,如同一個睡飽了覺的人自然醒來,推開小窗。沐浴著燦爛、和煦的陽光,滿眼都是鳥語花香。他步履輕快,跟我說話的次數陡然增多。語氣輕柔悅耳。他竟然有心情、有時間天天用剃須刀刮胡子,泛青的下頜乎添了一種帥氣。我開玩笑說他是“老帥小伙兒”,他看著我的眼睛,呵呵地憨笑。
我多情地想:爸爸是不是為迎接我的18歲生日才如此喜氣洋洋的?過了18歲,我就不再是他的小孩子了,自有我的天、我的地。驀地,我又有些沮喪——或許,他慶賀的是自己,而不是我呢?難道他喜歡送我生肖玩具。就是要等到湊夠12個,便不再管我、疼我,放手讓我12年一輪地獨自生活下去嗎?這個念頭猶如平地驚雷,震得我頭皮發麻。
生日的前一天,我裝作漫不經心地問老爸:“今年,你還送我毛絨玩具嗎?”他微微地笑著:“是……不是。給你這么多年,應該成為完整的一套,你知道爸爸認死理兒。但今年的會大大不同,會讓你驚喜。爸爸知道你18歲了,這些年真的委屈你了,時間過得真TMD快!”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罵粗口,我并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當他說我18歲了,委屈我了時,我臉上笑著,心里卻酸楚不已,想哭,又怕在他面前難為情。
老爸破天荒地同意我在晚上到酒店置辦一桌宴席,將所有的死黨邀請過來。以一次呼嘯的狂歡來慶祝一生中開得最艷、最碩大的青春之花。他給了我1000元錢,有點兒憂傷、神秘地說:“我晚些去,給你捧捧場。”我好想親親老爸,他卻一轉身踱進書房去了。我招呼了一聲,便去預訂宴席,然后一個朋友、一個朋友地發號施令。
那晚,我們一共10個人,關上門。如同逃出籠子的小獸般吼叫、唱歌、講冷笑話。我不停地笑。笑得肚子都疼了。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我們正玩得出彩,老爸來了,有點兒靦腆,又有點兒落寞,更多的則是喜悅與幸福。我急忙過去擁抱他,大聲介紹:“這是我老爸。挺帥的一個小伙子,你們說是吧?”他憨厚地笑著:“我家閨女說得不對,我不帥,也不小,確切地說,就是閨女她‘老爸。”
老爸將手里的“鴻運牛”雙手捧給我,我的臉不由得紅了,心里突然有些嫌惡老爸——送這么寒酸的生日禮物給18歲的女兒,還不如不送!昨天還承諾什么與眾不同、給人驚喜呢,原來只是夸口。我心酸地想,他原不是體恤女兒、寵愛女兒的爸爸,而是一個活在文字夢里的失意人,我對他根本就不該有什么奢望的。
他無動于衷地抱拳感謝大家,一個接一個地給朋友們斟酒。我悶悶不樂,一句話也不說。將那頭“鴻運牛”隨手丟在了禮物堆里。在那些時尚、昂貴的禮物中,它渺小而卑微,簡直不值一提。
爸爸起身要走了,我沒挽留,倒是朋友們拉著他的衣服不讓走。他只好說:“我有事離開一會兒,你們先玩,我會來接小壽星的。”我又要了酒,說是勸大家喝,自己卻喝得最多。我說話亂了聲調頓挫,卻仍在喋喋不休:“看得起我的,都給我喝了!”12點鐘時,老爸準時來接我。我已經看不真切他的面龐,也無法向他表鱔我的不滿、失望和心中的疼痛了。
送走了朋友們,路邊只剩下我和老爸。他要打面的,我卻不愿意,非讓他背我回家。他俯下身來背我,我卻搖搖晃晃地避開了,嚷著要自己走回去。他急忙跑上前扶我。誰知一輛失控的摩托車突然躥了出來。他一手提著禮物袋,一手拼命推開了我。結果。我安然無恙,他卻被重重地撞倒在地……
在醫院里。看著頭部和右腿扎滿繃帶的老爸,我痛哭失聲。老爸雖然疼痛在身,但目光中充滿了無限的憐愛,依然微笑著,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忽然。他急切地問道:“我給你的‘鴻運牛還在嗎?”我不解地回道:“所有的禮物都在。你看。這頭‘鴻運牛我還帶來了呢,給你做個伴兒吧!”老爸長舒了一口氣,笑著合上了眼睛。
他摸了摸柔軟的毛絨禮物,將它推給了我:“丫頭,你來摸摸,看它有一顆什么樣的心。”我好奇地摸了摸,竟然摸到一個堅硬的東西。“你打開拉鏈吧。”老爸慢慢睜開雙眼,滿是幸福的光彩。我打開拉鏈,取出了一個精致小巧的銀色盒子。再打開盒子,里面居然靜靜地躺著一顆光芒四射、純凈無瑕的棵鉆!我驚喜地張大嘴巴,無法相信眼前所見。
也許,一顆鉆石的心也會怕冷,老爸才將它藏在溫暖、貼心的外套里吧。
“丫頭,爸爸還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出版社提前支付了8萬元稿費,這下你的窮爸爸發財了!只要我以后還能夠‘瞎寫,你媽媽就再也不會說我是‘圣人鬼了!”
我俯下身,緊緊地擁抱著老爸。跟他一起開懷地大笑。
隔了幾天,老爸將他的長篇小說處女作送給了我,上面還有龍飛鳳舞的簽名。我正要笑,卻看到了書名——《打開門,滿城寂寞》。倏地。我的淚水肆意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