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今以后，仔仔細細地過

王汀

“從今以后，我們要仔仔細細地過日子。”俞平伯曾在一篇文章里引用了夫人的這句話。俞平伯沒有給出解釋，后來被季羨林先生看到，有了這樣的理解：“言外之意就是嫌眼前的日子過得不夠仔細。所謂仔細應該是：多一些典雅，少一些粗暴；多一些溫柔，少一些莽撞；總之，多一些人性，少一些獸性。”

在我看來，香港作家馬家輝算得上是個仔仔細細過日子的人。他在28歲那年讀到一本臺灣小說，女作家說，她和身邊的人約定，到了45歲，獨自出門旅行一年，回來后，彼此不問去過哪里、做過什么。合上小說，馬家輝與女友做了相同的約定。17年后，本該開始未現之旅的他選擇了低首回溯，以記錄曾經旅途點滴的《死在這里也不錯》反方向兌現了青春的約定。如果不是這本書，他擔心“那些浪漫和勇氣會和時間一起流逝殆盡，一點一滴，茫然不察”。

馬家輝在臺灣大學念本科時主修心理學，因此對途中人事的觀察善感而纖細。旅行有一萬分辛苦，但如果碰巧也遇到了仔細的人，便憑空多了許多樂趣。他曾在牛津大學的Blackwell書店內邂逅過一個黑衣、黑帽、白口罩的男子，兩人相距不過十幾米，原來是邁克爾·杰克遜私下出游。天王身邊并無保鏢，看來也是個仔細的人，懂得千辛萬苦給自己找個不被打擾的心靈空間。

馬帶著小女兒在倫敦機場泡書店，小女孩發現一本惦記多日卻不知結局的小說。此時距離書店關門不足一小時，等她把故事結局看完放回書架上，打烊的時間已經過了10分鐘。準備放下大閘的女店員臉色沒黑沒臭，反而笑瞇瞇地問她，怎樣，讀完了？好看嗎？

不過，馬在旅途中也不乏關于“不仔細”的發現——

“一鞭直渡清河洛，卻歸來，再續漢陽游，騎黃鶴。”滿腦子這樣浪漫字句組合的他來到黃鶴樓腳下，卻只看到一個類似深圳翠亨村之類的港式茶樓。而“黃鶴樓”研究中心展示的也是什么權貴高官來過的黑白、彩色大幅照片，粗糙到用“名流”來肯定“名樓”，馬家輝直向李白崔顥蘇軾辛棄疾抱愧。

在京都搭乘巴士，每每遇到紅燈停車，司機立即熄火，待燈轉綠，再扭動引擎。從車廂內貼著的標語判斷大概，應該是“對抗地球溫暖化的努力”。并無人監督此事，但司機做得像呼吸一樣自然。可是北京留給馬家輝的最深印象是什么呢？是走到哪里都避不開一個“煙”字。即便在北京頒布公共場所禁煙令后，他仍然看到：酒樓菜館里，煙槍們分布各桌吞云吐霧，不消5分鐘，被熏得滿發滿衣都是令人作嘔的味道。

還有更尷尬的，有一次冬天赴京，他低估了京城的冷空氣，衣服沒穿夠，趕緊坐上出租車往城里進發。可車門一關，司機師傅的體味濃烈得像在車廂內吊掛了十幾串陳年的大蒜，慌得他連忙按下車窗，一路凍到酒店。

歐洲的長途火車非常自由主義，在中國內地搭火車也很自由主義。但只要看看廁所，就知道“文明自由主義”和“失序自由主義”的差別。

薩爾茨堡的夜間燈光只是昏暗的黃，卻正合音樂之都的身份。馬直言不諱地指出，“要累積出一個優雅的身份，沒有300年或500年的歷史無法成功，但欲把歷史身份踐踏破壞，只需裝設幾盞紅紫綠燈即告成事。中國人最精通于這一套。”

不要怪馬家輝太毒舌、太矯情，還是怪我們太不仔細吧。仔細，和是否富足有關系，也可以沒有關系，可以到巴黎買得起名牌，卻不一定懂得仔細的含義。《東邪西毒》的英文片名是個很棒的意象，AshesofTime——時間的灰燼，不正是記憶嗎？時間就是那么多，仔仔細細地過，灰燼是不是會煉成黃金？

（樂 樂摘自《北京晨報》2009年8月2日，圖選自人民教育出版社《第三十二屆國際藏書票雙年展名家邀請展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