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大象的白色雛菊

徐魯

日本作家中村友子的《讓大象回來》是一部文筆質樸而優美，充滿了生命的哀痛和傷感的小說。這是發生在20世紀40年代日本的一個真實的故事。

世界在等待他們長大

三吉是日本山形縣一個普通的鄉村少年。他性格木訥、靦腆，從小就寡言少語。他周圍的小伙伴常常會談論各自的遠大理想，對此他卻無動于衷。他從來也沒有幻想過有一天會去遙遠的都市里生活。

可是，十七歲那年，一次，他幫父親到區公所辦事，在一個公告欄前，他看到了東京上野動物園的一則招募飼養員的啟事。寡言的少年沒有和任何人討論啟事上的內容，只是獨自默默地記下了這件事，然后安靜地離開了。

三天后，他給上野動物園的加賀園長寄出了一封應征信，不久就得到了回音。那年春天，三吉帶著父母親的祝福和憂慮，離開家鄉來到上野動物園，開始了飼養員的工作。那時的上野動物園是全日本最大的動物園。三吉非常喜歡動物，他覺得，和動物相處比和人相處要容易多了。

不久，動物園從南洋運來了一頭只有八歲的小公象，名字叫東金。三吉很快就和東金建立起了融洽的感情。在三吉看來，小象東金就像一個八歲的孩子，必須給予適當的教導和愛護，而不是一味的溺愛或者是粗暴的對待。

此時，少年三吉和小象東金一起靜靜地成長著。

世界在等待他們長大。

生離死別的見證者

冬去春來，美麗的櫻花開滿了上野的大街小巷。

東金在三吉一次次耐心的調教下，已經能夠為前來參觀的孩子們表演有趣的才藝了。這期間，三吉為東金的成長付出了太多太多的辛苦。

一次，東金生病發燒，三吉就拉著兩輪拖車，在寒冷的大風中從外面運回冰塊，用鏟子將冰塊打碎，再將碎冰裝進一個個枕頭套里，放在東金因發燒而腫脹的腿腳上。而這時候，三吉的手卻因為冰冷失去了知覺，他的頭也因為寒冷開始了陣陣疼痛。但他想的是：只有這樣，東金的病才能很快好起來！

不知不覺中，十四個年頭過去了。三吉已經年過三十，東金也從一頭天真懵懂的小象，變成了一頭成年大象。

三吉熟悉東金的生活習性，東金也熟悉三吉的每一個動作、眼色，還有他的聲音與氣息。他們相依相伴，一起度過了青春歲月，度過了他們生命中的春天。他們互相鼓勵著，互相給對方以快樂、友善和安全感。

可是就在這時，不幸的事情發生了。1941年12月8日，一個很冷的早晨，令人不安的消息傳來：美國對日本宣戰了。

隨著戰爭的加劇，愈來愈多的年輕同事因接到召集令而離開動物園，要上戰場去打仗了，包括三吉最好的朋友阿武。

阿武被征召當兵那年才二十五歲。他有一位年輕美麗的妻子，還有一個四歲的兒子小雄和一個兩歲的女兒美代子。那一天，阿武帶著他的全家，在動物園里度過了他們的假期。三吉特意抱著小雄坐到東金的背上合影留念，還為阿武父子在東金的背上照了相，作為永久的留念。

在那些日子里，被征召即將上戰場的父親們都會帶著自己的孩子來到上野動物園，在大象屋前照相留念。三吉總是哀傷地看著那些即將和父親分開的孩子。動物園里的大象，也成了這場生離死別的戰爭的見證者。

最冷酷的戰爭記憶

太平洋戰爭開始后的第二年冬天，動物園中的年輕飼養員幾乎都被征召入伍了。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告別故鄉，上戰場去了。大片大片的土地開始荒蕪。動物園里留下的都是一些年紀比較大的飼養員。大家都在拼命地超時工作，照顧那些同樣籠罩在戰爭陰霾下的動物。

日本的冬天是寒冷的，而那些來自熱帶的動物受不了日本寒冷的冬天，相繼生病了。以往，飼養員為了讓動物度過寒冷的冬天，都會將暖爐放在動物的屋子里。可是現在，因為戰爭需要大量的石油和煤，原本給動物園使用的煤，都必須優先供給軍方使用。于是，我們看到，黑豹和河馬在獸欄中冷得發抖，猩猩們一只只地感冒了，來自熱帶的鳥兒們一只只凍死在冰冷的空氣中，長頸鹿也得肺炎死了……看見動物們一個個死去，大家都心痛極了！

可是，更大的災難還在后面。因為戰爭需要更多的武器，制造軍艦、大炮需要更多的鋼鐵，而日本國內的鐵礦并不多，于是，窮兵黷武的軍方開始從百姓家中收集所有能得到的鐵器。鍋、暖爐等任何能收集起來的鐵器都被沒收了，就連寺廟里的鐘都被軍方帶走了。他們甚至想到了動物園內那些柵欄，因為那也是用鐵做的。

果然，當夏天來臨，向日葵盛開的時候，一場致命的災難降臨到上野動物園：為了獲取那些鐵柵欄，而又不至于讓動物們逃出動物園跑到大街上，軍方下令，動物園中所有的猛獸，如獅子、老虎、大象等，都必須在規定的日期內予以毒殺！在將被毒殺的猛獸名單里，就有那頭名叫東金的大象。

這個荒唐而殘酷的命令讓大家都驚愕得像是失去了魂魄。在那個炎熱的夏日，大家的心在一瞬間像被凍僵了一樣。膽小怕事的加賀園長用顫抖的手接過了那張殘酷的毒殺名單。

在那些日子里，三吉也想過許多辦法試圖保護大象東金，但都無濟于事。他常常獨自和東金依偎在一起，默默地流著痛苦的淚水。想到東金不久之后的命運，他常常忍不住失聲痛哭。而這時候，東金似乎也預感到了什么，用它的長鼻子不斷輕搔著哭泣中的三吉那灰白色的頭發。是的，他們一起相依為命這么多年了，東金已然成了三吉最親密的伙伴。

但是，戰爭是殘酷的。這場戰爭讓日本軍國主義者變得瘋狂了。不久，閉園的鐘聲響起——動物們的死期到了。

幾天下來，淚眼蒙眬的三吉一句話也不說。他的心中充滿了對這個世界深深的失望、怨怒與仇恨……

一顆滴血的心

一只只動物被殘酷地毒死了。來自中國北方的熊，從非洲埃塞俄比亞運來的獅子，還有黑豹，甚至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白熊……獅子吃下的毒藥藥量不夠，它足足掙扎了一小時還沒斷氣。它的飼養員再也不忍心看獅子痛苦下去，只好拿起矛刺進了獅子的心臟……飼養員跌坐在獅子的身邊，抱起獅子顫抖的身軀，號啕痛哭著，聲音響徹了夜晚的動物園。

大象東金在彌留之際，因為持續多日不曾進食，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快沒有了，只能用哀傷的眼神凝視著三吉，眼中不斷地向三吉傳遞著求救的信息。而三吉能做的，也只是默默地流著眼淚陪伴著它。

我要陪伴它到最后一刻，我能為它做的，就只剩這一件事了。不能讓東金孤獨、寂寞地離開這個世界。三吉想。

東金干燥的肌膚上不斷地滲出血來，而三吉的心也跟著滴血。

終于，一個滿天星光的寧靜夜晚，月亮升上來了。從象屋那小小的窗戶望出去，這是在南非、在瑞士甚至在東金出生的那個國度，都能看見的那個月亮。就在這個曾經照耀過東金童年時光的月亮之下，伴隨著一聲巨響，大象東金龐大的身軀永遠地倒下了。

東金終于結束了最痛苦的煎熬。三吉再也哭不出聲音了，只有無聲的眼淚在滴落。他撫摸著東金漸漸冰冷的額頭，輕輕地對它說道：“這些年辛苦你了！現在你回去了，從現在開始，你可以永遠快樂地生活在沒有饑餓、沒有痛苦的天國了。安息吧，東金……”

那一天是1943年9月23日，一個深深地刻在三吉滴血的心上的日子。

兩年后，一枚原子彈讓廣島在一瞬間變成了人間地獄。隨后，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一場漫長、苦難的戰爭終于結束了。

廢墟中的雛菊花開

戰后，上野動物園重新開園，大人又帶著他們的孩子絡繹不絕地來到動物園中。可是，象屋里不再有大象的蹤跡，動物園里也不再有獅子、老虎的蹤跡了。

三吉在上野動物園里最好的朋友，也就是那個男孩小雄的父親阿武，不幸戰死了。阿武的妻子也在戰爭結束前的最后一次空襲中，被流彈給炸死了。但是，小雄和他的妹妹美代子卻在戰爭中艱難地活了下來。

流浪的小雄帶著妹妹找到了多年前曾把自己抱到大象東金背上一起照相的飼養員三吉叔叔。三吉一直單身，他心里只有動物，從來就沒有想到成家。現在，他成了小雄兄妹唯一可依靠的人。他把衣衫襤褸的兄妹倆領進了自己簡陋的小屋，畢竟，他的小屋里還有一些人間的溫暖。

為了讓妹妹美代子和像美代子一樣的日本孩子再次看到大象，小雄他們經過多次努力，終于把一封言辭懇切的信轉到了當時的印度總理尼赫魯手上。信上說：“我們的動物園是很寂寞的動物園。您的國家——印度——一定有很多大象吧？請求總理給我們一頭大象吧！這一次我們一定會很用心、很努力地保護大象，不會再讓戰爭傷害大象了。請相信我們！”

不久，尼赫魯總理承諾，給日本的孩子們送一頭大象作為禮物。總理給日本的孩子們回復了這樣一份電報：“現在我正在想辦法，看要如何將大象運送到日本去，請耐心地等待。”

1949年7月30日，在遙遠的印度南方，一頭被裝扮得非常美麗的十五歲的雌象出現在廣場的歡送儀式上。尼赫魯總理用他深愛的女兒的名字“英吉拉”為這頭雌象命名，并說：“希望它能夠像我的孩子得到我所有的愛一般，也得到日本孩子們的愛。”

這一年9月23日，美麗的英吉拉抵達東京港。當消息傳到上野動物園的時候，所有的人都覺得不可思議，因為六年前的這一天，正是大象東金死去的日子。“東金的靈魂一定是借著英吉拉的身體，再次回到東京來了。”大家都這么認為。

這天早晨，小雄和美代子跟著三吉一起來到了動物園。他們一起來到了象屋旁邊的慰靈碑前面，雙手合十默默祈禱著。慰靈碑前，已經放滿了大人和孩子們獻上的潔白的雛菊。

三吉被深深地感動了。他曾經被傷透的心和早已干枯的眼睛，又重新溫暖和濕潤了。

“東金，你真的借英吉拉的身體再次回到日本了嗎？你的心中是否也和我一樣，深深地懷念著我們曾經一起生活的日子呢？這一次我相信孩子們會和我一起，保護你們不再受到任何傷害。”三吉在心里默默地祈禱著，眼淚簌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