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見文字鍋里煮（節選）

錢紅莉

一個湖南鄉下的孩子，祖父勉強認得三百個漢字，悉數教他識得。祖父要求他不僅看見那三百個漢字能一眼認出來，還要懂得字的意思。所謂認識，大抵就是認得與懂得。大多數孩子在早期的識字過程中，只會一眼認出，但不一定懂得字的意思。這個湖南孩子不同，他在祖父的教導下，過早地開啟了智慧之門。等祖父把自己認識的三百個漢字教完后，他去上了學，可是家里窮，只勉強上了一兩年，便從此輟了學。他跟多數村里孩子一樣砍柴、放牧，小小的身體，過早地挑起了養家的擔子……鄉下的樹枝很多，隨便折一截，就可以作畫。這個小孩很有天賦，東畫西畫的，博得同伴一致好評。有一年歲尾，他拿了一張紙，站在高高的凳上，摹描人家張貼在門上的驅鬼圖，很像那么回事。后來，村里大人為省下買畫的錢，就把畫神符的任務交給了他。

一個孩子有這樣意外的本領，在清末的鄉村原本算不了什么，也派不上什么大用場。需要養家糊口了，十幾歲的他便出門拜師，學做木匠。在當時中國的鄉下，出門學一門手藝是唯一體面的出路。因為天賦異秉，木匠這一行他干得不賴。到了后來，為了賺得更多的銀子養家，他又自學起雕花來。小小的他不曉得從哪里得到了兩本圖譜，憑借那兩本圖譜，他無師自通地把木雕的活計做得像模像樣——蟠龍飛鳳的舞蹈，要比一鑿一斧來得肆意酣暢。慢慢地，小木匠的名聲大了，眼界也寬了。一個偶然的機會，他遇到了一位好老師，念他家窮，免費教他作畫。

憑他認識的那三百個漢字，在這一行怎能做下去？小伙子重新拿起《論語》等古籍。老師告訴他，學古籍是為日后在畫上題詩打基礎。小木匠就這么開始了潑墨生涯。因為勤奮好學，他的畫屢受鄉鄰好評。曾經，砍柴的時候，他因為癡迷繪畫而誤了正事，日暮時分，挑一根空扁擔回家，祖母便勸解：孩子，吃飯活命是最緊要的事情……哪見文字鍋里煮？如今，賣畫所得終于可以將一大家子養活，祖母原本皺著的眉頭舒展開了。老人家從這個長孫身上，真切地發現了“文字（繪畫）”原來真的可以拿去換銀兩買回菽麥米粟放在“鍋里煮”呢。

我不過是在說齊白石。這位活了九十多歲的人瑞，他的一生仿佛都是傳奇。回頭來看，他的一生也仿佛一直圍繞著一件俗事——掙錢養家展開：一開始是養長輩、兄弟；后來，養自己數量眾多的兒孫。他的家庭分別在湖南、北京兩地扎根，兒女與畫作總是層出不窮地出現。他能做的就是跟自己的妻子比賽著“生育”，他的生育方式是篆刻與繪畫，以賣畫所得去養那一個個嗷嗷待哺的小生命。

他的前半生在湖南老家作畫賣畫，后半生定居北京，連潤格都寫清楚貼在顯眼處。這老頭一生耿直天真，在不同的年齡段，屢有高官表示自愿捐資幫其搞個官階，他均不予理會。他一輩子活得簡單自由，在他心里，既裝下了柴米油鹽，又裝下了明月清風，靠著不倦的追求，一步步踏上高處。誰會知道，那個與陳散原、梅蘭芳交往的花白胡子老頭，原本只認得三百個字呢？

（劉曉梅摘自《海燕》2008年第11期，圖選自廣西教育出版社、廣西美術出版社《北京畫院秘藏齊白石精品集》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