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年前的那個夜里,我又一次從同樣的噩夢中驚醒。
這已是第三次了,那個惡魔似的家伙仍然在上樓。我實在佩服他,他的不服輸竟然與我的性格是那么的相似。他狂傲地大笑著,整個水泥樓梯伴隨著他的腳步聲被嚇得顫抖起來,發(fā)出了快要斷裂的聲響。聽著他“咚咚”的上樓聲,我的心也開始發(fā)虛。但我絕不能退縮,我仍像前次一樣,英勇地義無反顧地抵著我家的房門……來吧,惡魔,我會同你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
就在這時,就在我虛弱地快要放棄抵抗的時候,他竟然放棄了我。我看得非常清楚,他不知從什么地方進來了,又進入了我母親的房間。我本能地大喊了一聲“媽……”猛然坐起時,心臟好像己掛在了胸腔之外。
看看表,又是半夜三點整!
我不知道這樣的噩夢還要持續(xù)多久,我也不知道這樣的噩夢之醒對我和我的全家意味著什么?
7天之后,這個謎底解開了。母親突然病倒了,母親只在醫(yī)院住了短短的7天,就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我怎么也不會相信這是事實,如果我早知道會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我可能愿意永遠把那個噩夢做下去而不愿醒來。因為這樣的打擊,對我們每個人都是毫無任何準備的。母親她只有49歲啊!而且在我們的印象中,母親總是那樣地健康,那樣地自信,那樣地樂觀,永遠不知疲倦……
在整理母親遺物的時候,我被母親的病歷驚呆了,早在10年前,母親就被檢測出得了乙型肝炎,而這次是死于急性肝壞死。
母親給我們隱瞞了整整10年病情。
在此后的幾年里,我無時無刻不在回憶母親的每一個細節(jié),回憶著她是怎樣善意地欺騙著他的兒女和她的丈夫。
在我的腦海里,浮想出最多的畫面,是母親的那雙眼睛。中醫(yī)講肝主目,母親的眼睛,你總會給我留下點什么吧?
我來到這世上能記起的第一件事,不就是母親的那雙眼睛嗎!那一次我在她暖和的懷里吃飽喝足之后,用調(diào)皮的小手在她的臉上試探樣地摸尋著的時候,兩泉清澈的潭一樣的東西一下子就將我吸引了進去……她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睛,一如兩潭平靜的泉水,充滿著善良、溫情和關愛;可正當我被那溫情和關懷包圍得心滿意足之時,那平靜的泉水卻突然變成了急速旋轉(zhuǎn)的渦流,裹卷著我一直走向宇宙太空,我頓時被一種深邃的東西迷惑住了,心里不免一驚!再仔細看時,那雙眼睛又如平靜的水面了。
但不管我讀懂讀不懂,母親眼睛里的“真誠”二字直到她的去世,我才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
記得小學二年級前,我常像個假小子似的在外邊瘋耍,還經(jīng)常做些搗蛋的事情。有一回我在外邊又做了件小壞事,回來時又對母親說了謊。母親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眼睛變得十分嚴厲,好像在告訴我應該做什么,不應該做什么。那時,我才知道眼睛的力量是遠遠大于話語的。正是因了那雙眼睛,我才知道“真”在母親的心里的分量竟是那么的重。也正是因了那雙嚴厲而慈愛的眼睛,這么多年來,我竟然再也不會說謊……
可母親那雙誠實的眼睛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不那么清澈和躲躲閃閃了呢?哦,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是十年前的一個下午。那天下午,母親是很疲倦地回到家的。回家后,從來也不曾在床上多躺過半分鐘的她,竟然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好長時間沒有出來。我感到十分好奇,就悄悄地推開了母親的房門,突然看到,母親竟伏在床上偷偷地飲泣。那雙眼睛呆呆的,變得模模糊糊,渾濁不清。看到母親的眼睛突然變成了這個樣子,我很害怕,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喊了一聲:“媽……”
母親這時也很惶悚,她一邊慌忙把一疊東西放進抽屜,一邊連忙站了起來,問道:“玲,你……”
我仍然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道:“媽,你怎么哭了?”
“哦,媽沒有,媽沒有……哦,媽是眼睛里邊進了個沙子,進了個沙子。走,跟媽做飯去……”
轉(zhuǎn)瞬間,她變得跟沒事一樣。
后來,我曾偷偷地打開抽屜,看了母親放進去的東西。那是份病歷,還有化驗單什么的。可惜我看不懂,十一二歲的孩子,我能懂什么呢?
看不懂也就不再問什么了,誰會想到母親是在騙我呢!
哦,我想起來了,還有一次,那時,我已經(jīng)上了初中。一次家常便飯,她竟然出了新花樣,不再像平時那樣全家圍坐在桌上吃大鍋飯,而是給全家分了餐,就像現(xiàn)在的自助餐一樣。這樣的吃法,受到了全家的一致反對。因為我們都很不習慣,我們習慣于那種傳統(tǒng)的吃法,并把它叫做團圓飯。記得母親當時在飯桌上談笑風生地講了自助料理的種種好處,還講得頭頭是道,就連我那一向粗心的父親也被她說動了,我們紛紛表示要跟她一起與時俱進。但就在家人不經(jīng)意時,我卻突然發(fā)現(xiàn),她用手猛地頂在她肚子的右側(cè),我驚慌地小聲叫道:“媽,你……”母親卻用嚴厲地眼神告訴我:“吃飯!”又向大家從從容容地說:咱們家里,絕對是代表中國今后餐飲方式向文明轉(zhuǎn)換的先頭兵。不信你們走著瞧,過不了幾年,咱們家今天吃飯的方式,就會成為最流行!”我記得當時我也注意過母親的眼睛,那雙已經(jīng)有了魚尾紋的眼框中間,分明有了一顆強忍著的淚珠。現(xiàn)在想起來……明白了,全明白了!!可是,己經(jīng)晚了……整整10年啊!母親呀,你竟獨自用你那單薄無力的身軀與病魔做著頑強而不懈的斗爭!我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力量讓你一直支撐著你……
盡管乙型肝炎主要是經(jīng)由血液傳染,根本用不著這樣,但是對母親的一顆心,我們誰又能為母親這善意的謊言而說哪怕是半個“不”字呢!
在母親去世后的第二年秋天,我去了母親的墳地。在她的墳前,我第一次流下了為我母親去世而流下的淚水。因了母親臨終時的交待,我不知是為了遵循她的遺愿,亦或是心中那永遠無法彌補的傷痛,竟然真的在她去世時眼里無淚。我依照舊俗給母親燒了紙錢,又給母親擺上了她活著的時候就已經(jīng)因病十年不吃了的油膩的紅燒肉。就在那一瞬間,我突然看到了一個奇異的景象,母親墳頭上有一朵淡紫色馬蘭花正在開放。樸實的花蕾,在微風中輕輕地抖動著、搖曳著,真像是誰的眼睛……
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母親,因為母親名字的最后一個字,就是個“蘭”字。
因此,我時常在想,母親會死嗎?不會,母親永遠不會死。因為,馬蘭花是年年秋天都要開的……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