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廠的老技術能手,面臨企業技術改造,卻要被迫下崗,為了保住這個飯碗,她又遭遇了許多性騷擾,在生存與尊嚴的十字路口,下崗女工該作何選擇?
一
廖惠芬剛走進廠門就碰到了同班組的王麗,王麗推著自行車,嘴里嚼著油條,老遠跟她打招呼。“廖姐,等我一會兒。”廖惠芬就站在廠門口的水泥路上等王麗去存自行車。
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天空很藍,有幾片雪白的云朵靜靜地飄著,很高,也很遠。太陽亦不像冬天的日頭那樣膽怯猥瑣,而是充滿了柔媚與多情,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撲面而來的風好像已被抽去了筋骨,刮在身上、臉上都是柔柔的,軟軟的,讓人全身都有了種酥酥的感覺。廠門口那個橢圓形的花壇里草已生出嫩芽,路邊的幾棵柳樹也已經泛綠,到處都有希望漾出來。
廖惠芬跟別的女人一樣,最不喜歡冬天,她說冬天是最沒女人味兒的季節,穿得那么臃腫,像胖胖的大狗熊,把女人身上那點最美的東西遮得嚴嚴實實,想想心里都不舒服。她看一眼從身邊走過的男女職工,再看不到棉大衣或羽絨服,一個個像驚蟄后的蛇,連走路的步子都輕盈起來。
王麗這種美人坯子更是耐不住春天的誘惑,居然穿起了裙子,廖惠芬剛才就注意看了,她穿的是一條淺灰色的毛裙子,下擺很大,走起路來很飄逸,廖惠芬心中禁不住生出幾分嫉妒。明天我也穿裙子,看不把你比沒了才怪。正想著這些,王麗從存車處走了出來,快到廖惠芬身邊時居然還跑了幾步,腳上那雙黑色的船鞋在水泥地上敲出一串輕快的音符。王麗把剩下的油條塞進嘴里,一邊嚼一邊用包油條的紙擦擦嘴和手,順手將紙扔到了路邊。
“瞧你,又亂丟垃圾,這么好的環境全讓你給破壞了。”廖惠芬看一眼王麗扔下的紙團,白她一眼說。
“得了得了,又來了不是,有人搞衛生的。”說著,王麗把胳膊插到廖惠芬的肘彎里,著她朝車間走去。
廖惠芬和王麗都是機修車間天車組的司機,廖惠芬比王麗大七歲,王麗一直叫她廖姐。論長相王麗和廖惠芬不相上下,都是那種天生麗質的人,只是王麗的個子稍矮一些,身段便不如廖惠芬勻稱,為這王麗曾不止一次抱怨上帝對她倆不公平。
“哎,廖姐,聽沒聽說廠子里要改革的事?”
“怎沒聽說,嚷嚷多少年了,不是改革就是減員,要不就是考試考核,到頭來還不是什么也沒變?人沒見少,錢沒見多。”
“據說這回要動真格的,而且上回考試的結果算數兒,尾數淘汰。”
“甭信那些,這話都說了多少回了,哪兒見有動靜,再說,怎么改也不能不要咱天車司機呀!沒咱們車間怎么干活兒?”
“你當然不怕了,技術好,人緣好,又是車間主任的大紅人,誰下崗你也下不去……”
“行了行了,誰是紅人,惡心不惡心?考得不好你怨誰?誰讓你平時不好好學!”
廖惠芬說到這兒突然覺得心里有點煩,卻又不知煩從何來,反正就是不想再說話,低著頭朝前走去。
廖惠芬是天車組的技術尖子,廠里幾次技術比武,她全拿了第一名,這一點全廠的人都佩服。去年,全市工業系統大比武,其中就有天車司機一項。廠里選來選去,最后還是決定讓廖惠芬參加。技術比武廖惠芬并不發憷,她平時在工作中車開得就好,只要是正常發揮準拿名次,可這回她卻不想參加。不想參加比武的原因有兩個:一是她已經多次在技術比武中得過名次,多拿一個少拿一個根本無所謂,再說班組里別的人很少有參加比賽的機會,時間長了怕別人有想法,關系不好處;二是自己技術好,車間不止一次動員讓她當天車班的班長,她一直沒答應(車間主任找她單獨談過話)。不答應當這個班長倒不是干不了,主要原因她是不想把太多的精力放在車間。當了班長事就多,遇到加班加點就得沖在前面,家里生活肯定受影響。她的主要精力是放在了丈夫和兒子身上的。丈夫和她同廠上班,在設備車間干維修。廖惠芬不止一次想:和丈夫前后腳上班的不是當上科長就是當了主任,有一個都已當上副廠長,可他們兩口子到現在還都是工人,原因不就是沒學歷嗎?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說什么也不能讓兒子再走爹媽的老路呀!該干的工作干好,該掙的錢掙回家,不招災不惹禍,好好培養兒子才是最大的事。
別看廖惠芬已是四十歲的人,還生過孩子,但相貌卻還是那么年輕,腰身一點沒走形,皮膚細嫩得像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尤其是那兩只眼睛,依然像兩汪秋水般清澈見底。
廠里選尖子參加技術比武,廖惠芬不參加,廠長卻不同意。車間主任沒辦法,便把廖惠芬的班長叫去做工作。天車組的班長叫吳加力,是個三十幾歲的男人,人不錯,開天車的技術和廖惠芬是伯仲之間,不相上下。吳加力跟廖惠芬說明車間的意思,廖惠芬卻說:“班長,這次比武我真的不想參加了,你還是找別人吧,再說咱班里比我開得好的人不是還有嗎?”
“徐主任非得讓你參加呀!”
“你跟他說,就說這次我不想參加。”
吳加力就去找主任。
車間主任徐德友是個胖子,兩只小眼睛一天到晚滴溜亂轉。因為他頭上只長了有數的幾根頭發,工人們背后都管他叫徐禿子。
“不想參加?”徐禿子把眼睛轉了好幾圈兒,這才看定吳加力說:“那好,你去跟她說,叫她下班到我這兒來一趟,我要親自跟她談。”
吳加力把話捎回來,廖惠芬聽了不禁皺起眉頭。她沉思片刻說:“我這就去找他。”說完就朝主任辦公室去了。可當她來到辦公室的時候,徐禿子卻不知去向。
廖惠芬和車間里的女工們對徐禿子一直沒什么好感,主要原因就是徐禿子好色。別看徐禿子長得寒磣,可平時有事沒事總往女工多的地方扎,手腳還特不老實,不是摸一下就是捏一把地占便宜。廖惠芬早就聽說他跟廠里好幾個女工都有那種關系,想想都惡心,廖惠芬從來也不拿正眼看他。當然,關于徐禿子好色的毛病廖惠芬也不是光聽說,她也有過一次經歷,只是對誰也沒說過,連丈夫都沒敢露一個字。她知道這種事說出來沒好處,萬一別人想歪了倒是畫蛇添足了。那次是車間里搶修柴油機,本來晚上加班大部分都是吳加力干,一來吳加力是天車班的班長,又是個男性,晚回家不用擔心出什么事。二來他的技術好,責任心又強,加班加點有他一個人就全解決了。可不巧的是那天吳加力孩子發高燒,再讓他晚上加班有點說不過去,第二人選自然就落到了廖惠芬的頭上。搶修柴油機是大活兒,又是晚上,光線不如白天好,萬一吊裝出點什么差錯就是大事,廖惠芬不好意思再推辭,只好答應加這個班。
車間里光線本身就暗,燈光又全是朝著那臺龐大的柴油機照的,從二十多米高的天車上往下看就有些看不準。解體柴油機是個復雜活兒,也是開天車的技術活兒,起吊作業不精準不行,哪個配件磕了碰了都是麻煩事。廖惠芬全神貫注盯著下邊,吊完風扇吊齒輪,再一個個吊出活塞,廖惠芬眼到手到,不敢有絲毫大意,眼看要吊曲軸了,這是最關鍵的一鉤活兒……可就在這時,地面上卻有人朝她喊話,并示意她把天車開到上下扶梯的地方去。她不知怎么回事,只好提起吊鉤,把車開到了車間的一頭。然而,車剛停穩,司機室的鐵門便開了,只見徐禿子一步邁進了司機室。
“您、您怎么來了?”廖惠芬有些詫異。
“我怎么不能來?”徐禿子看定廖惠芬說,“這是關鍵一鉤活,天黑容易出差錯,我幫你盯一下。”說著,他已反身將司機室的門關好了。
盡管廖惠芬對徐禿子的到來有些反感,但他畢竟是車間主任,自己的最高行政長官,即使不高興也不好太露骨地表現出來,何況人家說的不是沒有道理,這樣,廖惠芬也沒再說什么,啟動天車朝柴油機的上方開去。
從天車到地面二三十米,往下看地面上一切都縮了水。徐禿子有點恐高,車一動真讓他膽戰心驚。他一點點挪到廖惠芬身邊,嘴里不住聲地說:“慢點慢點……”廖惠芬不理他,故意把車開到最快。
其實天車司機室是個鐵廂子,四周有一米多高的鐵板護墻,根本不會出什么危險。看著徐禿子哆哆嗦嗦的樣子,廖惠芬覺得特別可笑,便揶揄道:“您可加小心啊,這要折下去可就全完了。”
徐禿子轉轉眼珠,伸著禿頭朝下邊看看,忙又縮回來,看看廖惠芬說:“我掉下去倒不怕,關鍵是你得多加小心,這么美的人要是……嘖嘖,那不得讓人心疼死?”
廖惠芬知道徐禿子的心思并不在工作上,便沒再理睬他,扭過臉小心地干自己的活兒。
精密而巨大的曲軸終于從柴油機體里吊了出來,可就在這時,徐禿子卻用左手輕輕攬住了廖惠芬的腰,而右手居然放在了她操作手柄的手上,一股熱氣直噴廖惠芬的臉。“慢點兒,這可是最關鍵的地方。”
廖惠芬只覺胸腔里一股惡心直往上涌,腰上像有條蛇在蠕動,她恨不得回手給他一巴掌,可此時她什么也不能做,那根十幾米長的曲軸已經吊起,下面還有好幾個檢修工人,一旦失手,曲軸摔壞是小事,砸著下面的人可就出大事故了……她緊緊咬住后槽牙,盡量不去想別的,凝神定氣,拿出平生最大的克制,按著地面的手勢和口令,終于穩穩地將曲軸放到架子上……當她將吊鉤重新升起,眼睛里射出的冰棱一樣的目光讓徐禿子不寒而栗。徐禿子倒吸一口涼氣,兩只手下意識縮了回去。
大車、小車和吊鉤同時運行,很快全部歸位,天車穩穩地停在了上下扶梯的位置。廖惠芬什么也沒說,轉身將司機室的小門打開,做了一個讓他下車的手勢。
徐禿子看看廖惠芬生氣了,可他又不愿就此罷休,便把笑堆在那張胖臉上,盯著廖惠芬的眼睛,低聲說:“小廖,你別生氣,你的車開得好,人也長得好,我是真心……”
“下車!”
“小廖,我可天天都在想你,你……我……”他伸手又要摟廖惠芬。
廖惠芬朝后退一步,冷冷地笑笑說:“徐主任,在我這兒您最好死了那顆花心,我不是那種人!”
“不不不,小廖,我對誰都沒這樣過,我真的喜歡你,我會對你比誰都好的,車間里……”說著他竟一把拉住了廖惠芬的手。
廖惠芬使勁將手抽回來,聲音極其冷峻地說:“下去!不然我就……”她做出個要推他的姿勢,看樣子只要他敢抱,她就敢把他從小門里推下去。天車與上下梯子之間有道縫兒,門一打開,那道縫兒就像張開的嘴一樣深不見底,真要從那兒掉下去,后果自然不難想象。徐禿子不敢強求,怕事情鬧大,沒再輕舉妄動,他朝下面看一眼,轉轉眼珠,又擠出一臉笑容。
“瞧你,咋就不知道開玩笑?我是跟你逗著玩呢,不過有句話可是真的,你有什么困難盡管找我,我一準幫忙。”說完,他再一次用多情的目光看一眼廖惠芬,這才轉身走出司機室。看著那個禿頭像個球似的挪下去,廖惠芬使勁朝那上面吐口吐沫,心里想:看樣子他真是有些恐高呢……
自從有了這次經歷,廖惠芬把徐禿子看透了,雖然她對誰也沒提起過,但她知道對這個人一定要多加小心,要避免與他單獨接觸,不能給他任何機會,有時車間真的有事找她,她也總是找個伴兒,從不單獨去。這會兒吳加力說徐禿子要找她單獨談話,她知道徐禿子是賊心不死。
下班后,她沒再去找徐禿子,換完衣服跟著王麗一塊兒往出走,可剛出門就被吳加力叫住了。
“廖姐,您不能走呀,主任那兒還等著您呢。”
“我不去,他愛找誰找誰,我可沒閑工夫陪他。”
“您不去……他倒不會怎么樣,可您知道,他對我們這些男人就沒這么溫柔了呀!真要是為這事他怪罪我,您說我冤不冤?”
“這……”廖惠芬覺得吳加力的話不是沒道理,她一時犯了難。徐禿子和別的色鬼一樣,對女人總是情有獨鐘,凡車間里的女工做錯什么事都無所謂,有時犯了紀律都不怕,只要能跟徐禿子單獨“談談”,一撒嬌一耍賴,百事煙消云散。可他對男職工就不一樣了,一天到晚很少有個笑臉,幾年來被他處罰或扣掉獎金的人都是男職工。
“您不去他不會怎么樣,可他肯定找我麻煩呀!”
廖惠芬看著吳加力犯難的樣子,低下頭思忖片刻,咬咬牙說:“行,我去!不過你先別走,在這兒等會兒我,如果我五分鐘不回來你一定得去找我,要不我就不去。”
“行行行,沒問題,您盡管放心去,五分鐘我準到。”
主任室在二樓樓道頂頭的地方,旁邊的副主任室和調度室、技術室全都黑了燈,只有主任室燈亮著,看樣子徐禿子全都安排好了。
一見廖惠芬,徐禿子喜形于色,一張胖臉放著光,又是拉椅子又是倒水,殷勤得像個小秘書。
“聽說您找我?”廖惠芬的話不冷不熱,目光里也空洞得沒什么內容。
“是是是,你先坐,我們……”
“有話快說,下班了,我兒子還等著我做飯呢!”
“啊……”用聯想醞釀好的情緒被廖惠芬不冷不熱的話語徹底溶解了,徐禿子一時有點調整不過來,他看看廖惠芬,“咕咚”咽下一口口水,那些早已準備好的甜言蜜語也被咽回到了肚子里。
“我聽說你不打算參加這次比武?”
“不想參加。”
“可廠里已經決定讓你參加,說這次比武非同一般,是給咱廠爭光……”
“是廠里定的?”廖惠芬打斷了他的話頭。
“這還有錯?是廠長親口跟我說的。”
“不是你推薦的?”
“不是不是,這回真的不是,我雖然喜歡你,也……”
“行了行了。”廖惠芬再次打斷他的話,說:“既然是廠里定的,我答應,不過有言在先,比武的事就這一回,下回你另請高明。”說完,廖惠芬轉身就往出走。
“哎———,你等會兒再走,我……”
“還有事?”
“咱一塊兒走,我送送你,順路……”
“不勞您了。”廖惠芬頭也沒回,徑直朝樓梯口走去,在身后她清晰地聽到了咯咯的咬牙聲。
二
技術比武是在一個星期后舉行的。參賽選手是全系統的十幾名高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而比賽的項目卻只有一個:要把一塊放著一只盛滿水的高腳杯的鐵板從甲地吊到乙地,再放到一個比鐵板略大一點的框子里,地面沒人指揮,全靠自己掌握。要求很簡單,水不能灑,杯子不能損壞,用時最短者為優勝。
這的確是一組高難度動作。出場的順序由抽簽決定。
果然,前邊四個選手有兩個將吊鉤升起,大車剛一起動上面的杯子就倒了,水灑了不說,杯子也碎了。第三個選手雖然大車已正常起動,可由于大車運行不穩,剛走出一半杯子便掉了下來……第四位是個男同志,前邊的動作完成得都不錯,那組吊件也已準確到位,可往下放的時候對得不準,吊件沒能對準框子,稍一歪斜杯子落地,前功盡棄。
因為有比賽,廠里好多人都來看熱鬧,車間里站了一大片人,全都為天車司機們捏了一把汗。第五個比賽的又是個女同志,她成功了,但耗時卻用了將近三分鐘,大車和小車挪動的速度比蝸牛快不了多少……
雖然慢,但畢竟成功了,而且是第一個將那組物件平穩放進框子里的選手,車間里頓時響起一片掌聲。
廖惠芬抽了個上上簽,六六順,別的選手操作時她一直在認真觀察,分析每個選手的得與失。她知道,大車起動是個關鍵,一定要慢,物件吊起時不能等吊鉤靜止了再起動大車,那樣壓力不容易均衡,還容易造成上面的杯子傾斜,只要吊鉤一起動,同時就要輕緩穩步地起車,這樣不但能節省時間,還可使高腳杯更加平穩,這便是水桶悠著走而水不灑的道理。輪到她上車了,她做個深呼吸,快步登上了扶梯。
由于廖惠芬平時工作對自己要求很嚴,每吊一鉤活她都十分經心,這樣不但練就了本事,也增加了信心。結果,她以56秒時間將物件平穩地嵌進了框子里……
后邊的選手又成功兩個,但最快的用時兩分鐘。
……
廖惠芬業務上是尖子,心眼兒又好,車間里各班組有了關鍵活兒都樂意讓她吊,有人需要吊活兒,抬頭一看不是廖惠芬的班,索性撂下,等廖惠芬接了班再干。天車每兩個小時換一次班,別人當班不一定有活兒,可廖惠芬一接班準有干不完的活兒。下面那些男人的目光也是沒遮沒擋的。對這些廖惠芬并不怪罪,她知道讓別人喜歡本身就是件幸福的事。
……
廖惠芬和王麗走進班組,剛要換衣服,吳加力卻開了口。“先別換了,一會兒車間開大會。”
開大會已是很久沒有過的事了。過去每個月車間或廠里都要開一次職工大會,講安全定任務,可近幾年一直沒開過,大伙都覺得新鮮。
“開會?開什么會?”廖惠芬問。
吳加力說:“具體內容不知道,小道消息說是減員增效的事。”
“又是減員增效,耳朵都起繭子了,整天拿減員嚇唬人。”王麗一張嘴就牢騷滿腹。
“聽說這次是真的。”吳加力像是自語似的說。
既然要開會,不用著急換衣服,大伙兒便坐在那兒閑聊,你一句我一句,自然離不開減員的事。廖惠芬覺得說這些沒什么興趣,便從班里走出來,她心里想:憑工作表現和技術水平,再減三回員也輪不到自己。
……
然而,廖惠芬萬萬沒想到,本來跟自己沒一點關系的事就偏偏落在了自己頭上。車間大會宣布減員增效的三條原則第一條就是:凡雙職工的一律減掉一個……
兩丁抽一!廖惠芬頓時傻了眼,她的腦海里忽地就閃出這么個詞語,她忘了是在哪本書里見過這個老詞語,但她知道那是遙遠的舊社會的事情了。
廖惠芬的丈夫叫宋振海,剛參加工作那會兒他想當電工,因為那會兒社會上流行個說法,叫作緊車工慢鉗工,溜溜達達是電工。電工工作輕閑不說,還有技術,那技術在單位有用,回家也能派上用場,是當工人的首選。因為這他壯著膽子找到管分配的科長,說自己從小就喜歡電,想干電工。科長倒是挺痛快,果然就把他分到了電力車間。為了學好技術,他到新華書店買了一大堆跟電有關的書,打算好好干一番事業。可是好景不長,他在電力車間只上了一個月的班,車間主任就通知他被調到設備車間了。
他囁嚅著問主任:“我、我是哪兒干得不好……還是……”
主任說:“我不知道,要問到人事科。”
宋振海如何敢去找人事科?就這樣,他窩著一肚子火兒到設備車間當了一名維修工。后來他才知道,原來廠里有個頭頭兒的孩子想當電工,這才把他擠出了電力車間……
不蒸饅頭爭口氣。宋振海發憤學習機械知識,不但虛心跟師傅和同行請教,又買了一堆有關機修的書,從識圖畫圖開始,一直到加工設計改造,他一樣不落地鉆研進去,沒幾年工夫居然成了設備車間的技術骨干。他和廖惠芬談對象的時候,已是廠里數一數二的技術能手了。特別是眼下,宋振海的技術更是爐火純青,不論老機器還是新機器,什么毛病都難不倒他,連剛從外國進口的數控機床他都能擺弄。廠里人都管他叫宋工,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位工程師呢!
雙職工就要有一個下崗,廖惠芬從來也沒聽說過有這樣的政策,她不知該怎么辦,心里亂極了,怎么想也想不出個道道兒,不得已跑到了設備車間。
“廠里已經公布下崗政策了……”她聲音顫顫地說。
“我知道了。”宋振海用棉絲擦著手上的機油。
“你倒拿個主意呀!”
“我正搶修一臺機器,你先回吧,下班再說。”
“你……都什么時候了,你就……”
“我真的沒時間,廠里等著用的機器。”說完不等廖惠芬回答,宋振海已轉身鉆進車間去了。看著丈夫的背影,廖惠芬又急又氣,眼淚直在眼圈里轉,她不明白,丈夫怎么就那么個榆木腦袋,連飯碗都保不住了,怎么一門心思還擱在機器上呢?
在回自己車間的路上廖惠芬想:兩個人有一個下崗,只剩一個人掙錢,往后日子可怎么過?兩人上班,雖說掙得不多,但每月加起來總還有二千多元,二千多元一下子變成一千多元,這落差也太大了呀!眼看兒子就要考大學,又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哪兒不需要錢?再說宋振海那邊還有一個患病的老媽,又沒生活來源,每月都得給老太太生活費,往后的生活可怎么安排?
廖惠芬只覺眼前一片茫然,她的心里亂極了,一抬頭眼前盡是小星星,她不得不停下步子緩緩神。當她重又看到自己的車間時,心中不禁升起一陣傷感:再過幾天自己也許連這車間也不能進了,這可是自己工作了快二十年的地方呀!想到這兒,一陣傷感忽地涌上來,眼淚便情不自禁地滾出了眼眶。驀地,她發現不遠的地方有個人,定睛一看竟是徐禿子,連忙咬住牙,將淚水一把抹掉,她不愿讓徐禿子看到自己這個樣子。
“小廖,干啥去了?到設備車間去了吧?”
廖惠芬白他一眼,沒好氣地說:“這關你什么事?”
“哎,話別這么說呀!興許我還能給你們當個參謀呢!”
“我家的事用不著你管!”
“哎,你別太絕情嘛!咱們畢竟一塊兒工作這么多年,也是有感情的嘛!商量得怎么樣?你下還是他下?”
“誰下跟你有什么關系?”
“小廖,我跟你說,你的事我可是替你想好幾遍了,按說你下是正理,可這事依我看還真不能那么辦。”
廖惠芬一聽這話以為他有什么好辦法,不自主地停下步子,“你說該怎么辦?”
一看廖惠芬臉色有緩,徐禿子忙湊上前去,目光有些貪婪地盯著廖惠芬說:“依我說呀,你們倆最好是他下,留你。”
“為什么?”
“一來你們倆錢掙得一樣多,誰下都一樣;二來你的工作比小宋的輕松,他那邊不但活累,還總得加班,哪像你這么自由?再說你的技術這么好,全系統頂呱呱的尖子,比別人有優勢,更何況有我當你的主任,往后誰下崗也輪不到你!咱們一塊兒工作這么多年你還不知道,我可是處處都為你著想呀!”
聽了這話,廖惠芬知道他花心不死,心里頓時像吞下一把蒼蠅似的惡心,她使勁瞪他一眼,恨恨地說:“我看你是條披著人皮的大色狼,早晚會遭報應的!”說完轉身就走。
這是廖惠芬頭一次對徐禿子用這樣的口氣說話,她心里有一種從沒有過的痛快淋漓的感覺。
徐禿子干干地晾在那兒,像跳到岸上的一條胖頭魚張著嘴喘粗氣。
……
三
宋振海和兒子宋小鵬是前后腳進的家門,兒子在前,宋振海在后,前后相差不到五分鐘。廖惠芬已經做好了飯。廖惠芬本想等宋振海到家商量商量下崗的事,可宋振海又在單位加班,回來就快七點了。有兒子在旁邊,廖惠芬不敢提下崗的事,她怕孩子分心,影響學習,所以就把想說的話憋在肚子里。
吃過晚飯,廖惠芬收拾完碗筷,見兒子已經回自己屋學習去了,這才坐到宋振海旁邊的那只沙發上。
廖惠芬一家住著兩間平房,加起來不到三十平方,里間歸兒子,有七八米,他們兩口子住外間,放雙人床的地方拉著一塊布帳子,算是隔出了一塊有點私密性的地方。這么多年來,他們兩口子想親熱親熱都得等到后半夜,還不敢弄出一點聲響。宋振海說他們像白區的地下工作者一樣。
“你們車間開會了嗎?關于下崗的事。”
“開了,各車間都開了。”
“你說咱倆怎辦?”
“那還怎辦?廠里訂的規矩,雙職工一個下崗,這是鐵定的,有什么說的?”
“那你說咱倆誰下?”
“這還用說?你下唄。”
廖惠芬的心里本來也是這么想的,如果宋振海換個說法,她也許什么都不會說,可宋振海一張嘴就是讓她下,她腦子里忽地閃出徐禿子那張讓她惡心的臉,心里窩著的那點火“騰”地躥了上來。
“怎么就非是我下?你怎么就不該下?”
宋振海并沒意識到廖惠芬心里的火有多大,依然翻著手里那張舊報紙。“這還用商量?你一個開天車的,要技術沒技術,今天不下早晚也得下。”
“開天車怎么了?你修機器的就不能下?”
“我下?你可真逗,我要是下廠里能答應?我是技術骨干,廠里還指著我呢,你不知道,我要是不干了,那車間就得癱瘓!”說這話時,宋振海的口氣里明顯洋溢著幾分自豪。
“你是骨干,難道我不是?你技術比賽拿過幾個第一?有嗎?再說你別忘了,你宋振海一個月拿回多少錢,我廖惠芬一分也沒比你少,你怎么說話就那么傷人?你……”她越說越激動,一把搶過宋振海手里的報紙,使勁摜到地上。
宋振海本來是個蔫性子,平時話不多,兩口子說話向來都是她問他答,問一句答一句,這會兒一見廖惠芬把報紙摜到地上,宋振海瞪著兩眼站起了身。“你要干嗎?”
“干嗎?我還就是不信那個邪,這崗你下!”
“你瘋了?我是廠里的骨干!是男人!”
“你是骨干,我哪點不如你?別整天拿大男子主義壓人,你上班我也上班,回來還得伺候你們,你倒一點不把我放眼里,你以為你是誰?”
廖惠芬臉脹得通紅,一步不讓,說話的速度像機關槍一樣,不等宋振海說話,她接著嚷道:“你說,你比我哪兒強了?我哪兒不如你了……”她的話還沒說完,里間屋的門“啪”地開了,兒子宋小鵬一臉怒氣站在門口,沖著他們喊:“你們是不是吃多了撐的?要打到外邊去,看誰打死誰!”說完,把門“嘭”地一聲關上了。也許用力過大,掛在門上的掛歷“嘩啦”一聲掉到地上,重又卷成卷兒的掛歷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兒。
兒子的話像張封條貼在廖惠芬的嘴上,把后邊的話生生地封在了肚子里。剛才因為一時激動她的確把兒子學習的事忘了,雖然對兒子這樣說話她心里不滿,可她皺皺眉還是忍住了,她知道兒子的學習至高無上。宋振海可不管這些,抬腿就要進屋,嘴里大聲罵著:“你個小兔崽子怎么說話呢,越來越不像話,看我不……”
廖惠芬慌忙上前擋住宋振海,用手捂住他的嘴,使勁推著他說:“得了得了,都是我不好,孩子那兒學習呢,別影響他了,走,咱們出去走走。”
宋振海梗梗脖子,沒好氣地沖著她說:“都是你慣的,看都變成什么東西了。”
廖惠芬低聲說:“我的祖宗,都是我不好,怨我,趕明兒你管,行了吧。等他考上大學,你想怎么管就怎么管,就這幾個月了,你就忍忍吧。”
宋振海被廖惠芬拉出了家門。
“你呀,說你什么好呢?你看這小混蛋讓你慣成什么樣兒了,一點活不干,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這樣下去能好得了?我一管你就攔著,往后不定變成個什么東西?”宋振海余怒未消。
一出門廖惠芬像變了個人,說話的聲音也比在屋里大了。“一說就是我不好,我也不是慣他一個人,不是把你也慣得沒樣兒?”
“這話我不是今天說吧,棒打出孝子,嬌寵有逆兒,你這樣嬌慣,早晚就慣出個不孝子,你說這家里他什么操心?你怎么就一點不接受教訓呢?”
“我有什么教訓要接受?我的教訓就是咱倆沒學歷,一輩子聽人擺布,讓上就上,讓下就下,說什么也不能再讓孩子走咱的老路吧!眼看孩子要考大學,你不嬌著點兒行嗎?到時候考不好怎么辦?再說,現在誰家孩子不是這樣?”
“可這樣的孩子就是考上大學有什么用?你還指望他成什么大器?這話我都說煩了,行了,不說了,你隨便護著,往后我什么也不管,有你哭的那天!”
兩人一下子全都沉默了。
月亮從東邊露出半個臉,不很亮,水一樣流動的月光看上去有些憂郁。
“這次下崗全是買斷工齡,能給多少錢,你知道嗎?”廖惠芬問。
“不知道,估計也就是三四萬塊錢。”
“唉———”廖惠芬長長地嘆口氣,說:“我知道,咱倆下一個,說什么也是我下,眼看孩子要上大學,正是用錢的時候,往后只有你一個人掙錢,咱這日子可怎么過?”
“怎么不能過?錢多多過,錢少少過,還能餓死不成?再說,你買斷工齡,那幾萬塊還不夠供那兔崽子上學?”
“一共才三四萬塊錢,你不想想我還得交多少年的養老保險呢?你算算,十年得交多少?那點錢哪兒夠?”
“我不是還掙兩千多嗎?”
“哪來的兩千多?”
“減員增效,留下的骨干肯定能多掙點,再說學費也不是一塊兒全交呀!”
“可……”
“車到山前必有路,那么多外地人出來打工,哪個餓死了?何況我還是個技術骨干!”
廖惠芬抬頭看看月亮,她感到多少有些傷感,心里也覺得空落落的,一個人下崗,日子肯定比從前艱難,自己的崗位說沒就沒了,這……她忽地想起一句名言:勞動著是美麗的,心里便覺得更加傷感。
“唉,等孩子上完學就好了,哪怕他一個月掙一千塊錢,也能貼補家里,到那會兒就不用著急了。”廖惠芬不無惆悵地看著宋振海說。
宋振海白她一眼,沒好氣地說:“你甭指望他,再說你也指望不上,嬌慣出來的孩子怎么可能為家著想?”
“你平時還不是也慣著?”
“我哪兒慣了?我一管你就急,鬧得這孩子越來越不像話。”
廖惠芬見話頭又扯到孩子身上,忙說:“得了得了,說話就高考了,等上了大學就懂事了,說不定往后咱還得指望他呢!”
“指望他?哼!咱走著瞧。”
宋振海和廖惠芬因為孩子的教育問題沒少拌嘴吵架,其實廖惠芬也知道宋振海的話有理,,可她就是做不到,原因是她一看見兒子心就軟了。
“哎,咱商量個事。”廖惠芬看一眼宋振海卻停下了話頭兒。
“說。”
“我這一下崗,家里收入一下子少了一半,下月起咱是不是把給兩邊老人的錢也減一半兒?”
“你說什么?老人本來就沒收入,一個月咱才給二百元,你再減一半,他們日子怎么過?”
“你那邊不是還有兄弟嗎?”
“我那倆弟弟廠里都不景氣,日子已然夠緊了,再增加他們負擔,他們日子怎么過?”
“可是……”
“你甭說了,日子再緊,給我媽的錢一分不能少。”
廖惠芬緘口了。
路燈亮了,燈光像水墨一樣慢慢朝四周洇開去。街上行人很多,那些賣菜晚歸的小販們騎著改裝過的三輪車風馳電掣般奔馳在大街上,把那些藍色煙霧和塵土攪混在一起,使整個街道都迷漫著濃濃的汽油味兒和塵土味兒。路燈亮后四周反而顯得模糊了,那些光線不及的地方被映襯得愈發含混不清,像廖惠芬的心里一樣混沌一片。
……
四
廖惠芬把單位給的三萬多元買斷工齡的錢又湊上一千多,到銀行辦了個四萬元的活期,她把存折小心翼翼地裝在貼身的內衣口袋里,生怕路上出現什么意外。昨天晚上她想了多半夜:既然已經下崗,就得想下崗的路,如果自己也買輛三輪車,從批發市場批點菜在家屬院里賣,不是同樣可以增加收入,補貼生活?只要把兒子培養出來,日子肯定有緩。這會兒一見門口那個賣菜的小攤兒,她覺得眼前頓時亮堂起來。
正這時,廖惠芬忽聽身后有人叫,回頭一看,原來是王麗。
“廖姐,你這是到哪兒去了?叫你好幾聲都聽不見?”
“唉,還能到哪兒去,我剛到銀行把那點血汗錢存起來了。”
“廠里給你多少錢?”
“四萬。”
“唉,這點錢夠干什么用的。”
“你是多少?按工齡的話你比我還少呀?”廖惠芬問。
“我……”王麗欲言又止,臉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尷尬。
“你比我多?”
“不是,廖姐,我跟你說你可不許生氣,也不能告訴別人。”
“到底咋了,這么神秘兮兮的?”
“我……我跟你說吧,昨天我去找徐禿子求情,跟他說了好些好話,他幫我查了這幾年考核的底子,說我只有一次考核在末尾,所以這次沒讓我下,不過雙職工是沒辦法的,怎么著都得下一個。”王麗的話說得很快,臉上浮出一層只有廖惠芬才看得出的紅暈。
廖惠芬一看王麗那表情便什么都明白了,按徐禿子的為人,如果王麗不滿足他,他是不可能為王麗幫忙的。霎時間,一種鈍刀剜心的感覺倏地傳到了廖惠芬的心底。是呀,王麗也是沒有辦法呀!她想。
“那咱班下崗的指標不是完不成了?”她盯著王麗問。
“咱班長也下崗了。”
“吳加力?他怎么下崗了?輪到誰也輪不到他呀?”王麗的話不啻在廖惠芬耳邊響起一個炸雷。
“聽說車間給他做了工作,因為他是黨員,車間讓他起模范帶頭作用。”
“真的!”廖惠芬被這消息驚得瞠目結舌。
這幾天廠里一直都在做下崗人員的思想工作,對于廖惠芬來說,政策已經決定,再說什么也沒用,何況她覺得下崗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老早就簽了字,簽了字便沒再出門,連買斷工齡的錢都是宋振海給她領回來的,車間里的事她一點也不知道,王麗的話的確讓她始料不及。
“唉……咱班長是個好人,只可惜不是個女的。”廖惠芬輕聲說。
“廖姐,你可千萬別跟外人說我去找過徐禿子,要不……”
“你放心吧,我已經下崗,還說那些做什么?”廖惠芬看一眼長得眉清目秀的王麗,一股酸楚從心底涌上來,眼淚便不由自主地涌出了眼眶。
“廖姐,你也甭難過了,誰讓咱們……下來也許還是好事呢!”
廖惠芬擦掉眼淚,使勁在臉上擠出些笑容,說:“是呀,有個崗位好好干吧,來之不易,你可一定要珍惜呀!”
聽了這話,王麗的眼睛忽地一下也蓄滿了淚水,她看著廖惠芬,苦笑笑說:“廖姐,你放心吧,我一定好好干,再不會成為末尾了。”說完,王麗與廖惠芬揮手告別……看著王麗的背影,廖惠芬心里難過極了,本來就沒著沒落的心像被什么吊了起來,怎么也找不著落腳的地方。
家屬院門口那個菜攤兒不大,東西卻挺全,平時廖惠芬下班也常在這攤上買菜,都是半熟臉。賣菜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長得還不錯,只是皮膚略黑,被風打磨得有些粗糙。
賣菜的女人聽廖惠芬問的不是批發就是定價,跟買菜沒一點關系,她上下打量廖惠芬,眼睛里充滿疑惑地問:“您問這干嗎?莫不是也想在這兒賣菜?”
“我下崗了,是想……”
“噢,俺一聽您問就明白了,不過俺告訴您,在這兒賣菜可不易,您別看俺賣行,俺是交了保護費的,每月都交,要不連一天也賣不成。”
“保護費?”
“大姐,俺看您也是個老實人,勸您最好還是別干這行,風吹日曬,受苦受累不說,還得受氣。保護費有時要錢,有時要別的,您到哪兒謀個營生都比干這強。”
“誰收?是工商局還是稅務局?”
“這您就甭問了,反正有人收的。”
“你是怕我搶了你的飯碗才這么說嗎?”廖惠芬有些不高興地問。
“瞧您把俺看成啥人了?俺從農村到這兒來,還不是多虧了你們這些城里人幫忙?平時全都照顧俺這小攤兒?俺跟您說的都是實話,那幫人可不好惹了,您生不了那氣,俺實話跟您說,俺也不打算再干了,等孩子一上學俺就走,話俺說到這兒,干還是不干,主意您自己拿。”
廖惠芬看著對方那一臉的真誠,不像說謊的樣子,可她無論如何也弄不明白,怎么賣點菜也這么復雜?也有這么多道道?她本想再問幾句,卻突然沒了一點興趣……
五
一連幾天,廖惠芬都是等兒子上了學,宋振海上了班,然后獨自到街上轉悠。她按著報紙上刊登的招聘啟事,跑了好幾個單位去應聘,可因為自己一沒學歷二沒工作經驗,連最簡單的電腦打字都不會,開天車的那點技術根本派不上用場,結果可想而知。
當然,剛開始她找工作的心情并不十分迫切,反正又不是等米下鍋,再說她心里也還有點依賴思想,廠里若真的實現了減員增效,宋振海漲了工資,她干不干也是無所謂的事。然而,半個月后宋振海一開支她就慌了:工資竟一分沒漲。她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自己如果不找個工作掙錢,日子是絕難過下去的。
這天上午,她忐忑不安地走進一家不算很大的飯館。
“您是……”迎面走過來的女孩子笑著問廖惠芬。
“我是來找工作的。”
“哦,您是來應聘的呀,那得去找我們經理。”
“經理在哪兒?”
“往前走左轉彎就是。”
廖惠芬在通往廚房的通道里看見了那間掛著牌子的經理室,她站在門口停頓片刻,把滑到鬢角的一縷頭發攏到耳后,這才輕輕敲響那扇門……
屋里只有一位四十幾歲的男人,中等個,臉色白皙,身材也有些消瘦,兩只大眼睛在那張瘦臉上顯得有些不合比例,脖子不粗腦袋不大,怎么看也不像是個開飯店的。
“您是經理?”
“我是經理,你有什么事?”
“我姓廖,看見門口貼著招聘啟事就進來了。”
“你是來應聘的?”男人上下打量著廖惠芬。
廖惠芬對這樣的口氣和打量方式感到有些不舒服,可她沒說話,只是目光定定地看著面前這個被稱作經理的男人。
“我們這兒可不招白領。”
大概從外表裝束和廖惠芬身上透出的那股長期從事被人仰慕的工作氣質讓對方有些疑惑。
“我是來應聘服務員的。”廖惠芬的話說得依然輕聲細語。
“你干過服務員?”
“沒有,我是國企職工,開天車的,上個月下崗了。”
“哦,我說呢……”男人臉上掠過一層微笑,轉身從桌上拿起一張名片遞過來,問:“你今年多大年齡?”
“四十一。”
“哦,屬兔的?”
“不,我屬龍。”
“屬龍怎么是四十一?應該四十才對呀!我就是屬兔的。”
“我說的是虛歲。”
聽廖惠芬如此一說,男人忍不住笑了,也許他還從沒遇到過這樣應聘的,故意把歲數往大說。
廖惠芬接過名片,知道面前這個男人叫陶一水,遂抬起眼問:“陶經理,不知您這兒還缺人不,要是……”
“我這兒的服務員已經招夠了。”
“招夠了?那為什么還貼著告示?我都看見好多天了。”
陶一水的臉上掠過一層詭譎的微笑,他笑笑說:“噢,是一時粗心忘記摘了。”
既然人家招夠了人,廖惠芬不想在這兒耽擱時間,她早就注意看了,這條街上好幾家飯館門上都貼著招聘啟事,她不信找不著工作。
“您這兒不用人就算了,我再到別的地方看看。”說著她轉身就走,不料卻被陶一水叫住了。
“我這兒服務員招滿了,可還缺個搞衛生的,不知你愿不愿干。”
廖惠芬想:搞衛生倒也沒什么不行的,反正也是服務員。她就點了頭。
接著,陶一水把工作范圍和要求對她說了一遍,廖惠芬覺得工作難度不大,就全都應承了。當她就要離開經理室的時候,陶一水卻又開了口。“你就這樣走了?”
聞聽此言,廖惠芬的神經頓時繃緊了,她警惕地看著對方問:“您,您還有什么事?”
陶一水笑了,這回的笑似乎多了幾分真誠和善意。“哪兒有你這樣找工作的?活兒都定了,卻不問掙多少錢,這可是最重要的環節呀!”
聽了這話,廖惠芬的臉上浮上一層羞澀,她不好意思地說:“工作這么多年,我們都是只講奉獻,不講回報,有點傻了。再說,工作還沒做,我也不知能不能做好,到時您看值多少給多少吧。”
“別別別,咱們還是把話說在明處,眼下時興個名詞兒,叫明碼標價,雙向選擇,你先說個數兒,行了我點頭,不行咱再商量。”
“不不不,還是您說吧,給多少都行。”
陶一水略微想了想說:“那好,我給的數你要是接受不了就說出來,行吧?”
廖惠芬點點頭。
“剛才說了,衛生全都歸你,就一個人,一月八百,行不行?”
廖惠芬在心里給自己定的上線最多就是六百元,一聽說給八百,忙不迭地回答說:“行行。”
……
第二天起,廖惠芬到陶一水的飯店上了班。
飯店搞衛生的工作并不累,上午十點鐘去,下午兩點半鐘就能回家,下午五點鐘上班,只是晚上多做一會兒,一般情況要到九點多鐘才能下班。雖說時間晚了點,但一天兩頓都在飯店吃,算下來也省出不少。只是宋振海和兒子的飯成了問題。中午好說,宋振海在廠里吃,兒子在學校吃,晚上這頓飯卻不好安排,爺兒倆都得六點多才能到家,這個時間又正是廖惠芬最忙的時候。如果等宋振海回家做飯,丈夫辛苦不說,還影響兒子上晚自習。廖惠芬既心疼丈夫,又怕兒子耽誤學習,這樣她便只好改變自己的時間,每天四點多鐘把飯做好再上班,這樣宋振海下班后只要把飯一熱就行了。
飯館搞衛生這份工作廖惠芬挺滿足,工作不累,離家又不遠,還沒什么責任,比在廠里開天車都輕松。廖惠芬本來就勤快,不會偷奸耍滑,每天除了搞好飯廳的衛生外,哪兒忙她就到哪兒去。廚房缺擇菜的她去擇菜,缺人翻臺她又去翻臺,面帶微笑,和靄可親,前廳后廚都拿她當個親人似的,“廖姐廖姐”不住聲地叫。這讓廖惠芬感到非常滿足,因下崗留在心里的那片陰影慢慢縮小了,她覺得心底又升起了一片暖暖的陽光。
轉眼間兒子小鵬已考完試,只可惜他發揮有些不好,懸點連本科線都沒上去,最后勉強被一所三流大學錄取。開學時,家里錢不夠,廖惠芬不得不從銀行取出一萬塊錢,交了六千多元學費,加上住宿、伙食、行李,又給兒子買了個手機,這樣一萬塊錢一分沒剩不說,連手里原有的幾百塊零花錢也搭進去了。為買手機的事宋振海跟她又吵了一架,宋振海不同意買,可廖惠芬卻說:上了大學的孩子哪個沒手機,兒子沒有會覺得比別人矮一頭,這樣對兒子的成長不利。宋振海說不過廖惠芬,只好不再言語。
盡管日子過得挺緊巴,但廖惠芬卻并不覺得有多難,在飯店干得挺起勁兒。沒過多久,陶一水就不讓她再搞衛生,而讓她坐到了收銀臺幫忙,工資也從八百增加到一千。這下她總算松了口氣,比原來上班還只差二三百元,缺口明顯補上了,如果一直能這樣堅持下去,日子不會有什么太大問題。廖惠芬覺得自己精神很好,連走路都變得輕快了許多。然而,有一樣卻讓她隱隱感到不踏實,不知是因為自己多疑還是怎的,她發現近一段時間陶一水看她的眼神總好像多了些內容,到底是什么她說不清,但她能感到。
這天,客人全走了,收銀臺的賬也結完了,廖惠芬正要收拾回家,陶一水卻叫她到辦公室去一趟。她心里掠過一絲不安,稍一遲疑,踟躕著跟著陶一水來到辦公室。
“坐吧。”陶一水一反常態,臉色變得很嚴肅,沒有一絲笑容。
廖惠芬沒有坐,只靜靜地看著他,她覺得自己隱隱感到不踏實的那個東西就要浮出水面了。
果然,陶一水點上支煙,背靠著寫字臺對廖惠芬說:“你想聽聽我的故事嗎?”
廖惠芬沒說想聽也沒說不想聽,只是紋絲不動地站在那兒,她的表情很平和,心靜如水的樣子。
陶一水沒有得到回應,輕輕地嘆口氣說:“我本來和你一樣,也是一個下崗工人,五年前,我從無線電二廠下崗,媳婦嫌我沒本事,帶著孩子嫁了別人。后來我在朋友的幫助下干起了飯店,如今,我有了一點錢,但我的家庭生活卻仍然是個空白,我干的是飯店,身邊雖不是美女如云卻也不缺女人,可五年來我沒挨過任何女人的邊。自打那天看到你,我心動了,我喜歡你,真的喜歡你,這些天,我看見你就心里發慌,看不見你心里又沒底,什么也做不下去。我不想繞彎子,我想得到你的愛,想有個家,如果能行的話,我可以讓你管理這個飯店,一切都由你說了算。”
屋子里什么聲音都沒有,一切都像靜止了,凝固了,廖惠芬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喘息聲,一種壓抑的、令她窒息的感覺罩住了她。
“你能答應我嗎?”陶一水輕聲問。
廖惠芬呼出一口氣,搖搖頭說:“陶經理,這個我不能答應,因為我有丈夫,他是個好人,是個十分優秀的機修工人。我還有孩子,他已經考上大學,我的家很幸福,我不能像你原來的妻子那樣做事,因為讓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感到痛苦是一個女人不該做的。”
“我可以不破壞你的家庭,我們只是……”
“那是不可能的!”廖惠芬的聲音不高,但語氣十分堅定,不容置疑。
“那好吧。”說完,陶一水從桌上拿起一迭鈔票遞過來,“這是工資。”廖惠芬伸手接錢,就在這時,陶一水卻緊緊攥住了廖惠芬的手。“你再好好考慮考慮,我真的愛你,我會對你……”
廖惠芬慢慢從陶一水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她什么也沒說,將手里的錢數了數,抬起眼睛問:“怎么這么多?”
“這是兩個月的,如果你答應,這只是一半兒。”
廖惠芬的臉上掠過一抹微笑,她極其平靜地說:“我們什么時候都是先做工作,后領工資。”說著,她把手里的錢數出一半兒放到桌上,然后很莊重地說:“如果沒別的事我就走了。”
陶一水沒有說話,他呆呆地看著廖惠芬,眼睛里布滿了失望。
廖惠芬走到辦公室門口,當她推開門時卻又停住腳步,轉過身用溫和的目光看定陶一水,不無感激地說:“陶經理,非常感謝您能在我最困難、最痛苦的時候聘用我,我希望您能有個幸福的家。”說完,她轉身朝外面走去……
街燈很亮,多少有些慘白的燈光把街上的一切都涂上了一層慘白。廖惠芬默默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知何故,她忽然覺得有種委屈的感覺潮水般一波一波漾上心頭……
馬路對面是一對年輕的戀人相擁著走著,看樣子男孩兒喝了酒,他的身體有些晃,步子也有些零亂,身邊那個身段苗條的女孩兒攙扶著他。因為光線暗,廖惠芬看不清他們的面容,只看到他們手挽著手,不時地伸著脖子相互親吻著,一幅令人感動的熱戀的情景。
驀地,廖惠芬覺得那男孩兒有些眼熟,她趕忙擦去眼淚,定睛細看,她終于看清了,那男孩兒竟是自己的兒子宋小鵬……
看著兒子的背影,廖惠芬的視線忽地一下便被心頭的潮水淹沒了……
作者簡介:
劉惠強,男,1953年生于北京。北京市作家協會會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會理事,國家二級創作員。現供職于北京鐵路局文協。發表過長篇小說《棋盤鎮》《秘密列車》《夏日的列車》及中、短篇小說《古塵》《昨天的月亮》《列車通過的地方》等一百余萬字。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