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80年代末,曾做過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的布熱津斯基就在一本書中驚人準確地預言過,進入21世紀后,在中國最具象征性的將不再是國營鋼鐵廠中辛勤勞作的產業工人,而是掌握了高技術、在環太平洋地區的國際市場上積極競爭的工商企業家。
前些年,當我們聽到個別企業家呼喚工商文明的聲音時,可以說,這個新階層當中至少有人開始在思考比利潤、比金錢更深刻的問題了。如果說,這樣的聲音還只是停留在言論層面的話,那么在“5·12”地震中某些企業家的行動則把企業家如何承擔社會責任這些問題提到了議事日程上來。在思考這些問題時,由于本土資源的匱乏,人們常常把眼睛投向異域,西方那些第一流的企業家的作為和表現成了許多人掛在嘴邊的話題,也就是說,在討論企業家的社會責任、精神背景和企業家意識時,我們的參照系常常來自橫向的外部世界。這個時候,縱向地追尋我們自己本土的企業家傳統,回望歷史煙塵中被掩埋的那些身影面容,挖掘那些曾經在幽暗的歷史長夜里一閃而過的經典范例,變得猶為迫切。
我們在討論一個古老民族的現代化進程時常常會想到“路徑依賴”這個說法,那些在工商業領域積極競爭、走向國際市場的新興企業家追根的時候,常常把自己的根追到徽商、晉商的身上,追到紅頂商人胡雪巖那里,這些題材已產生了大量的虛構文學、電視劇,他們的故事為人們津津樂道,他們的經營技巧、商業智慧以及和官場打交道的能力,都成為人們學習的樣本。杭州的胡雪巖故居、胡慶余堂,山西太谷,祈縣的那些百年老宅,幾乎都成了朝圣的地方。
但這個根實在是追錯了地方,盡管他們可以把生意做得很大,甚至可以富甲天下,也形成了自己的商業傳統,其中蘊涵著許多值得肯定的因素,比如誠信為本的理念等等,但是,他們都是農業文明的產物,產生于一個封閉社會當中,經商只是他們附屬于絕對皇權之下的一種謀生方式,缺乏自身的獨立性,經商不能成為他們安身立命的內在追求。他們頭上還籠罩著不可超越的官本位的障礙。
只有到了晚清,時代發生重大變化。在洋務運動興起之后,特別是甲午戰爭之后,民族危機高漲。外國企業在中國的通商口岸紛紛生長起來,洋貨占領市場,刺激國人自辦企業,以尋求救國之路時;特別是經歷了1900年八國聯軍占領北京的變局,皇權衰微,甚至連朝廷都公開獎勵投資工商業,不惜以子爵、男爵來獎勵投資者,并且頒布一系列法律、法規來保障企業的創辦和經營,此時才有可能出現新型的近代工商業以及新型的企業家階層。
當代企業家階層的重新發育和起步大致上已經30年了。30年,對一個人來說是大半生,司馬遷在《史記》中說30年為一小世,這是一個回頭總結的時刻,也是一個再次出發、找到一個新起點的時刻。
大約在2005年的夏天。我逐漸意識到,一部中國近代史不僅是軍閥、梟雄、權勢者和革命者書寫的,也是社會各個領域一直堅持走自己獨立道路的那些人書寫的,拉開歷史的距離,從某種本質的意義上看,后者往往更具有建設性,留下的遺產也更為實在,更為具體。由此我把眼光放在教育救國、實業救國、新聞救國、出版救國這些代表人物身上。這是我關心實業救國的起點,我因此閱讀了大量晚清、民國企業家的史料。
我發現,長期以來,在中國現代化進程當中。企業家階層的作用、努力、影響特別是他們的精神價值,在很大程度上都被遮蔽了。我們對這個階層、這種獨特的社會力量的認識幾乎都是帶著偏見的,充滿了符號化、簡單化。即使是那些有關他們的傳記也往往停留在他們經營有術、創業有成的表面上。大多沒能把握他們的財富精神實質,更沒有深入他們背后的歷史。將他們放在整個大歷史中,同時又把他們看做是一個自主的主體,還給他們血肉豐富的形象,還原歷史的本來面目。
隨著時光的消逝,那些早已離世的企業家形象漸漸在我的心中復活,他們辦企業,辦教育,投身公益,致力于推動一個保障企業發展的健全制度環境,這是他們創造歷史的過程,也是他們自我塑造的過程。
從1895年狀元辦廠的張謇到1938年指揮完成宜昌大撤退的盧作孚,這是一段可以歌可以哭的歷史,幾代企業家幾乎都是白手起家,聚沙成塔,平地起高樓,每一個工廠、每一個報館、每一個出版社、每一個銀行,幾乎都是一個奇跡,在中國的南北東西,他們所能憑借的甚少,所能依靠的只是自己的誠實、勇氣和努力。不幸的是。這個延續了半個多世紀的進程因制度變遷的剛性因素被迫中斷,但是在那么短的時間里,幾代企業家篳路藍縷,開創了一個個具有示范性的良好傳統。足以成為今天企業家們的精神背景。
在上海,我曾兩次去尋訪商務印書館的遺蹤,河南路上商務發行所的舊址已面目全非,寶山路上商務編譯所、印刷所最老的建筑早在1932年“一·二八”事變中毀于日軍之手,此后在天通庵路上易地重建,今天已衰敗不堪,老廠房加了一層,不再是當年的樣子,只有鐘樓上商務的標志,讓我依稀想見老商務的黃金時代。1897年,當排字工出身的夏瑞芳、鮑咸恩等集股創業之初,這不過是一家小小的印刷廠,之后卻發展成為中國出版業的巨無霸,它編印、發行的教科書長期占據主要的市場份額,它出版的書籍建立了一個全新的現代知識系統,保存了大量文化典籍,在一個動蕩的年代提供書本而不是子彈。這幾乎是一個文化企業所能達到的極限。
無錫榮家兄弟號稱“面粉大王”、“紡織大王”,他們在無錫的第一家面粉廠舊址,昔日榮家事業的發祥地,如今成了“無錫民族工商業博物館”。在上海江西路上,榮家鼎盛時期建立的三新大廈,如今看來已算不得氣派。沿著蘇州河、黃浦江星羅棋布的榮家企業已全部無處尋覓,榮氏后人新建的中美合資上海申南紡織公司,與過去的申新公司并無傳承關系。上海灘上,只有榮家兩兄弟往日的別墅仍在,一在繁華的路口,一在僻靜的弄堂,如同兄弟倆不同的性格。
一幅近代企業家的群像在我心里變得越來越清晰,由他們各具個性特色的努力所構成的本土企業傳統也漸漸在我眼前浮動。這個獨特傳統的內核就是實業救國。張謇、榮氏兄弟、穆藕初、范旭東、劉鴻生、盧作孚,他們都是近代以來實業救國的代表人物。
實業救國,可以說那是一個時代的風氣,不是個別人的選擇。所以,法國學者白吉爾在《中國資產階級的黃金時代》中有個著名的論斷,與西方17世紀的新教徒企業家不同,20世紀中國的企業家把自己的成功看做是拯救國家命運的希望之舉。
不斷求新、求大,追求新工藝、新技術、新機器,把企業一個變二個、變三個,從榮家兄弟、劉鴻生、盧作孚等人身上我們都可以看到這一特點?!霸鞆S力求其快,設備力求其新。開工力求其足,擴展力求其多”,榮宗敬的這四項基本原則就是一個經典性的范例。劉鴻生晚年回顧平生:“我的全部理想,只是為了發展民族工業。我總希望把我的企業從一個變成二個、三個,越多越好。”盧作孚對于輪船不嫌其多。民生公司船上的設備包括無線電臺等在當時都是領先的。而且民生的投資涉及許多不同的領域。這是企業家之所以成為企業家的內在動力。只有把辦企業本身看做是終極追求,而不是跳板、敲門磚,把辦企業看做是一種獨立的行為。自身即擁有最高價值,才有可能會有不竭的動力,推動著自己往前走,而不是在已有的成就上停下來享受。
制度建設,這是任何一家成功的近代企業能持續發展的重要因素。以商務印書館為例,它真正發揚光大是從張元濟進入開始的。他的抱負是扶助教育,同時他又有一個愿望,就是要“為中國實業造一模范”。他戲稱自己是制定規章制度的“專家”,親手為商務制定了大量的制度,從企業運作、財務管理、人事進退、獎懲到職工福利甚至包括困難職工子弟的教育補助等,都有一系列完善的規定。比起這些有形規定更重要的還是他身體力行提供的示范,比如他請客公私從來分開,比如他主張高層管理者子弟不準進公司,他兒子張樹年留美歸來想進商務,就被他拒絕了。1918年,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的簡照南、簡玉階兄弟前來取經,索要商務印書館的有關章程,當時南洋公司剛把總廠遷到上海,準備進行改組,希望參考商務印書館的管理和人事等制度。
1922年進入商務的王云五,從主持編譯所到主持整個商務,他引入的科學管理,對于1932年商務遭遇浩劫之后的復興,產生了重要作用。在他手里,商務不僅繼續保持出版業的領軍地位,而且有更進一步的發展。穆藕初在他創辦的紗廠最早引入了科學管理法,盧作孚對民生公司也強調科學管理,而且落實到每個細節上面。張賽在辦大生紗廠前夕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制定大量章程制度,大生最后的失敗固然有種種原因。制度沒有得到很好的執行就是其中不可忽視的一點。
陳光甫在1915年創辦上海商業儲蓄銀行之初就設定了“服務社會”的宗旨。他認為,服務是銀行的生命線,普通的商店是賣貨物的,銀行能賣的只有服務,他說:“凡私人所有的工業、金融機關、大企業等等。請牢牢記著‘我是來服務的’這句話,否則,它們的滅亡,無論如何,是逃避不了的。”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就取決于它的服務意識,為此他確立了六條原則:不辭煩碎、不避勞苦、不圖厚利、為人所不屑為、從小處做起、時時想新辦法。不僅陳光甫如此。其他企業家也多如此。榮德生曾經對錢穆說起了兄弟倆辦廠的最初動機,就是救助社會失業,也就是為百姓解決就業問題。
保持獨立性,這是近代企業家階層留下的一個不能忽略的傳統之一。從晚清商會的誕生。到民國時的勃興。以企業家為主體的商會在中國社會一直扮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在許多重大歷史事件中,我們都能看到他們活躍的身影,聽到他們的聲音。多數時候商會都是站在時代前面的,最重要的是商會具有相當的自主性,其領導機構都是選舉產生的,當選者基本上都具有相當的代表性。即使是在國民黨執政時期,商會、工業會之類的社會組織也沒有完全失去這種獨立性。
承擔社會責任。從造橋修路到捐資助學,或興辦學校,近代企業家對公益事業熱忱始終受到社會輿論的肯定和歷屆政府的鼓勵。張謇自述辦實業的動機是為了教育,他從辦第一家大生紗廠到二廠、三廠,到鐵廠、油廠、面粉廠、印刷廠、輪船公司、墾牧公司,把實業作為支點,以實業為母,教育為父,辦師范、辦普通中小學、辦幼稚園甚至辦大學,然后建博物苑、圖書館、氣象臺、劇場、公共體育場,以及育嬰堂、養老院、濟良所、殘廢院、醫院、公園大量的慈善和公益事業,幾乎是以企業辦社會,南通成為他建設“新新世界”的試驗田,也成了那個時代中國的模范城。“張南通”真的是名副其實,他不僅奠定了南通一隅的現代化基礎,而且他創造的這個“南通模式”直接影響了榮氏兄弟、范旭東、盧作孚、穆藕初等人,間接影響的人更是不計其數。
盧作孚主持的重慶北碚建設幾乎就是對“南通模式”的一個翻版,他在建設北碚之初,一方面修公園,整頓匪患,訓練人,一方面辦工廠、開礦,然后辦學校、辦圖書館、辦電影院。甚至建起了中國西部科學院。
在尋訪近代企業家遺跡的過程中,我發現有許多地方都是“因廠成鎮”,比如大生一廠所在的南通唐閘鎮,大生二廠所在的啟東九隆鎮,大生三廠所在的海門三廠鎮干脆地名都叫“三廠”這些都是以工業化推動城市化的范例。他們辦企業的行為因而也成了國家工業化進程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如果我們想到這一切都是依靠一個企業家、一家民營企業完成的,我們感嘆的又豈止是工業化的力量,或者那些企業家的個人魅力,在這些因素的背后,還有更深層的原因值得我們去追問、去尋思。
他們的作為早已超越一般做善事、關心公益的層面,而是體現了近代企業家群體在推動工業化的同時推動城市化和整個國家現代化的用意。張謇以30年的時間致力于實業、教育、憲政和地方自治,被人稱為中國的現代化之父。盧作孚曾直截了當地提出現代化的目標,榮德生到晚年仍耿耿在念:“中國要富強,非急速變成一個工業化國家不可?!弊穼に麄兯_創的本土企業傳統,我們不僅能找到中國企業家真正的財富精神源頭,而且可以看到一個古老民族在近代曾經達到過的高度,這應該是一個起點,而決不是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