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一生曾經多次拒絕做官。20世紀30年代初,汪精衛請胡適做教育部長,胡適沒有答應。1947年,蔣介石要改組政府,想請胡適出任國民政府委員兼考試院院長,胡適也沒有答應。1948年和1954年,蔣介石都曾鼓動胡適出來競選總統,胡適依然拒絕。
應當說這種邀請和拒絕并非時下常說的那種“作秀”。且不說以胡適當時的名望,即使只是“擺設”也能夠給人“撐面子”。蔣不僅三番五次請胡吃飯,懇切長談,還委托胡的好友傅斯年、外交部長王世杰等人勸說。1948年讓胡適競選總統,即使單從蔣的利益出發也確含真誠之意。因為在蔣看來,按照憲法約定,總統并無多大權力,還會受到很大約束,所以不如讓胡適擔任總統,自己做行政院長更劃算些。蔣甚至在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臨時全會上公開提出總統候選人的五項條件,明眼人都知道那是為胡適量身定做的。
而為了不做官,胡適也是費盡唇舌推辭再三,當蔣終于做出“國家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決不勉強你”的承諾時,胡適高興地對傅斯年說,“放學了!”為了推掉國府委員,胡適甚至“托人情拉關系”。他給王世杰去信,“老兄若能替我出點兒大力,免了我,真是感恩不盡”又幾次通過教育部長朱家驊向蔣轉達自己的苦衷:“為己為國,都無益處。”
有意思的是周圍的人居然也不認為當官好,傅斯年就堅決反對。蔣本希望傅能為自己做說客,傅斯年卻當即就替胡適拒絕。當懷疑胡適有所動搖時,立即著急地寫信勸胡適要“保持名節”。北京大學的同仁甚至聯合致電朱家驊,反對蔣對胡的“征調”:“適之先生在北大,對整個教育界之安定力量異常重大。……務請婉為上達,力為挽回”,簡直就是壞人家的“好事”。還有胡適那位僅僅讀了幾年私塾、初通文字的小腳夫人江冬秀,居然也并不希冀夫榮妻貴。總是勸胡適遠離政治,好好研究學問,與胡適送別時還說,“千萬不可做官,做官我們不好相見了!”
以上種種在今天的很多人看來是難以理解的。與古代文人“學而優則仕”的傳統不同,更與現代人“成功人生”的目標追求相悖。想想,那時的知識分子還是比較純粹的吧。
他們為民族文化的危機而深深憂慮,以再造中國新文化為自己一生的歷史使命。他們飽受西方思想文化熏陶,崇尚自由、獨立。自由、獨立的價值在他們眼中遠遠高于地位、名聲以及金錢、利益,非到萬不得已,不肯改變。胡適在給傅斯年的信中說,如果接受“蔣先生的厚意”,不但“毀了我三十年養成的獨立地位”,還會“成了政府的尾巴”。作為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他們珍視自由、獨立,并非僅僅出于個人的信仰追求,而是著眼于國家利益。他們認為,只有保持自由、獨立,才能真正對國家有所貢獻。胡適在給王世杰的信中說,“終覺得我不應該參加政府。……理由無他,仍是要請政府為國家留一兩個獨立說話的人,在緊要關頭究竟有點兒用處。”“我在野,——我們在野,——是國家的、政府的一種力量,對外國,對國內都可以幫政府的忙,支持他,替他說公平話,給他做面子……”傅斯年一直立志自己參政而決不從政,以保持在野的身份與言論的自由,可以批評政府的弊端。胡適們認為報效國家的方式是:“為國家做諍臣,為政府做諍友。”所以,他們與政府保持獨立,并不是對立。當國家危難之時,他們并不袖手旁觀。抗戰爆發期間,為爭取美國的經濟援助,胡適便義不容辭地出任駐美大使。他在當晚的日記中寫道:“二十一年的獨立自由的生活,今天起,為國家犧牲了。”
為“保持名節”而不做官,做了官,卻看成一種迫不得已的“犧牲”——今天的人們誰還會如此想?即便真有誰會如此說,其中幾分虛偽幾分真誠怕也難以分辨。總感覺,胡適那一代知識分子的精神追求、人格修養和處事準則,已成為一個時代的遙遠絕響,令今人難以企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