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燈火白

作者簡介：

柯江，男，1953年生于南京。畢業于南京市師范大學。插過隊，當過兵，扶過貧，做過省級雜志編輯記者，現在省級機關工作。江蘇省作協會員。

曾發表詩歌、報告文學、小說、劇本等作品約300萬字。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達摩傳奇》、《英雄有約》，中短篇小說《老班長》、《三新池》、《槍王》、《家豬》、《六巧》、《廣惠》等，話劇《明天》、《雪狼》等，長篇電視劇《英雄有約》、《愛在柳堡》、《同里人家》等，大型紀錄片《抗戰》、《遺產與張力》等。

一 小七有大號金玉有，其實，小七有既沒有金也沒有玉。

小七有最倒霉的年月是他十三歲時，家里人接二連三的生了怪病，賣豬賣牛，賣糧賣家什，最后賣祖屋賣承包地，還是沒保住爹娘哥姐的性命。一家七口人，就落得他和嫂子二人活了下來。村上人都說，小七有命硬。命硬歸命硬，但拗不過窮。嫂子改嫁，成了村上醉鬼陳二爺的續弦。小七有從此綴學，年紀小干不了活，就那么東糊一口西糊一口，吃著村上百家飯度了很長一段日子。

村上，嫂子是唯一疼他的人。無奈，嫂子改嫁的陳二爺是個醉鬼加無賴。他不僅不讓嫂子關照小七有，還經常借故打得她鼻青臉腫。

小七有十六歲那年冬天，嫂子見他又凍又餓，就把他喊進屋里，給他吃碗羊湯面，穿上大棉襖，又塞給他幾個大饃頭。小七有感激地剛邁出院門就撞著陳二爺。陳二爺正喝得二八蠱，一把堵住小七有，揪住嫂子的頭發大罵，硬說他倆有一腿。嫂子連連申辯，卻遭來陳二爺一頓拳腳。小七有忍無可忍一頭撞倒了陳二爺。不料，陳二爺從地抄起一把砍柴刀就要劈了小七有。情急之下，嫂子擋住陳二爺，將小七有摟在懷里說：他還是個孩子，你要砍就砍我吧。陳二爺愣了半天才放下柴刀。

那一夜，小七有怎么也睡不著，腦子里一幕幕地過著嫂子對自己的好。尤其是在嫂子懷里的那種感覺：柔軟而溫暖，象花叢又象陽光。他忘記了陳二爺閃著寒光的的柴刀，他甚至希望那柴刀永遠地舉著，讓他在嫂子的懷里多待一小會。只是那么一小會，他體證到了女人的味道，他真正意識到自己已經成了一個男人。之后的小七有真的象男人一樣在村里生活。他幫短工，做長活，割麥打谷，耕種犁耙，養兔放鵝。不幾年，小七有不僅修了破房子，砌了院墻，養了十八只大白鵝，還常常請村上的窮哥們喝酒鬧夜。

小七有日子漸好，卻不忘嫂子對他的好。每逢午季秋忙，他都要去幫嫂子收割莊稼，干些粗活。嫂子也是暗地里常給他燒燒洗洗，拾拾家當。一來二往，就有閑話傳給陳二爺。陳二爺聽了，就借著酒勁來找小七有算賬，不料，一見面，陳二爺的腿先軟了。

陳二爺見小七有長成了一條漢子，打不過罵不動，每每是狠著臉來，軟著腿回去。一肚子氣就往嫂子身上撒，回家打老婆。一回，陳二爺當眾把嫂子打倒在地上，小七有匆匆趕來，扭住陳二爺，發狠說，下次再敢打嫂子，他小七有就宰了他。然后，他從容地把嫂子抱進衛生院治傷。事后，他讓嫂子和陳二爺離了跟自己。嫂子罵他神經，說自己比他大了一轉，不讓村上人笑死了也讓自己窘死了。她勸小七有趕緊找個女人成家，免得亂想。小七有生氣地走了。

小七有最幸運、最風光、最讓村上人羨慕的是去年夏天，他姨夫家的女兒，他的表姐從千里之外的大城市回山來祭奠剛剛去世的父親時，當著全村人的面對小七有說：表弟，你對我老爸的好，我不說了，也不還你什么人情。我要安排你到大城市去打工，去賺錢，然后買房買車，娶個城里女人過好日子。表姐宣布這個決定的原因是出于報答小七有。因為小七有足足有八個月，抓藥熬湯，貼錢貼功夫，盡心盡力服侍了躺在病床上的姨夫，也就是他表姐的老爸。此外，他還在表姐沒趕上盡孝之時，又盡心安葬了姨夫，替表姐一脈盡了孝道。

做這些事的時候，村上就有人認為小七有又呆又傻，也有說小七有會善有善報。小七有嘻嘻一笑。這回表姐回來后，果然對小七有另眼看待，并當著村上人許了宏愿。

小七有就是小七有，他沒把表姐的話往心里去。表姐走后，他小七有還是老樣子，打短工放老鵝賣鵝蛋，約窮哥們喝老酒鬧黑夜。因而，也有人說，小七有的表姐不過是說說而已，要不然她老爸久病臥床，她怎么一次也沒回來過呢？城里人嘛，就那么回事，嘴甜心硬，說一套做一套。

時隔個把月，表姐一點動靜也沒有，村上人又說了閑話，說小七有虧大了。小七有還是嘻嘻一笑。

當村上人快要忘記表姐宏大的承諾時，表姐來了信，還寄來路費和一個大旅行袋。袋里裝著一件挺括的襯衫，一條西褲，一雙嶄新的黑皮鞋和兩雙白絲襪，一張標著汽車轉火車到大城市的交通路線圖和一個小巧的手機。信上告訴他要好好洗個澡，理理發，再穿上新衣服。不帶行李，只帶隨身用品上路就行了。表姐告訴他：手機是送他跟自己聯系的，并指點他按紅鍵是開機，按綠鍵是發射，說自己的號碼就在機子里，只要他按綠鍵就能與她通話。小七有抓著手機看了半天，正想去按紅鍵，嫂子走了進來。小七有趕緊裝著看信。表姐在信上又告訴他：如果是他自已喜歡的東西多帶一些也不要緊，反正下了火車有小車接他。其實小七有也沒什么喜歡的東西，他喜歡的東西就是他那十八只老鵝，可惜帶不走。

嫂子識字不多，讓小七有念給她聽。聽完了，嫂子不但沒替小七有高興，反而生氣警告他，要他別信城里女人的鬼話，尤其是那個不孝順的狗屁表姐。嫂子要他把表姐寄來的東西賣了，把錢攢住，將來娶個鄉下女人，老老實實過日子。別去想什么大都市，什么房子車子和都市里那些妖里妖氣的女人。嫂子見他發呆，進一步警告他：你走了，屋沒了，鵝沒了，你的根就沒了，萬一他們把你騙了，你可是進不了都市回不得家鄉哦。小七有聽了發呆。嫂子見他動心了就上前撫著他的頭又說：聽嫂子的話，嫂子不會不管你的。小七有把頭靠在嫂子胸脯上，呼吸著女人的氣息。突然，小七有抱住了嫂子，把臉埋在嫂子的胸脯里，頓頓地說：不走可以，你跟他離了跟我。嫂子著慌地想推開他，他卻死死地抱著不放，嗅著嫂子透出的女人的氣息。嫂子咬著牙根說：你放開呀，門還開著呢？！小七有仍然抱著不放，用頭拱著嫂子的胸脯說自己什么都不怕，讓嫂子表態。嫂子一發力犟開了小七有，喘著氣紅著臉走了。

嫂子驚慌地走了。表姐安排小七有進城的消息也傳了出去。

羨慕的聲音立即包圍了小七有。

最讓村人們羨慕的是表姐在信上告訴他，已經代他安排好了工作，并說那工作輕松舒適，管吃管住，月薪800塊，半年后轉成正式合同工，月薪加到1200，還給他交納三險一金。三險一金村上人聽不懂，小七有也不懂，至于工作輕松舒適村上人才不去管他呢，讓人饞眼的乃至流哈拉子的是那800塊和1200的月薪。要知道這兩個數字，在這個窮山村里，是一個最能干的強勞力，苦干兩年都掙不到的工錢啊。村人們算著賬，開始祝賀小七有進城一年就是萬元戶了。

小七有內心自然很是興奮，表姐的這個安排如果是真的，那太捧了。這意味著，他小七有將告別窮山村，告別貧困，告別破屋，告別曬太陽挨雨淋，他將會有吃有穿有住有錢化還有女人。令他困惑的是嫂子的話老往他的心里鉆，鉆得他心神不定，甚至心疼。

小七有的幾個窮哥們更是興奮不已，在他們眼里的小七有一下子高大起來，似乎覺得小七有就要發達了，就要成為城里人，成為大富人，他們大家也都能沾光發達。于是，大伙擁著小七有說進城的好處和百般的羨慕。不一會，就把小七有的疑慮說消了一大半。小七有一跺腳發了毒誓說，一定進城去試試。窮哥們聽了更是異常興奮，建議小七有把屋賣了，把老鵝分送給窮哥們，再請大伙大吃一頓，舒舒服服，輕輕松松，高高興興進城發達去，混好了再把窮哥們也弄到城里去。

小七有卻笑了笑說，大吃一頓沒問題，這老屋不能丟，這老鵝也不能送。但可以賣它幾只，換些酒菜，兄弟們喝它一夜，算是告別。余下的錢嘛，留著作路費用。

窮哥們聽了，就刺小七有還沒變成城里人就開始小氣了。還說他，路費表姐不是已經給你備足了嗎，摳什么摳？

小七有拍了拍錢包說：不錯。表姐是給了我去城里的路費，我準備的卻是回來的路費。窮哥們又說小七有太小心眼了，人家表姐不是安排好你到城里的工作，只要你正常干活，掙錢買屋買車討女人，你還回這個窮村干嘛？小七有晃著腦袋連連說道：世上都有個萬一。

第二天，小七有便召集了窮哥們喝壯行酒。

小七有邊和窮哥們喝酒，一邊就把余下的十五只大鵝和三間房屋托付給兄弟們了。他說，老鵝你們養著，鵝蛋可以吃也可以賣，但一個鵝毛也不能少；房屋你們看著，可以住也可以租，卻不能賣。他停了一下又說：要是我在城里站住了，真的混得不錯，每個月就寄一百塊給你們，算是替我放鵝看屋的費用。大伙聽了都說好，也覺著很公平。

就這樣，大家邊喝邊鬧，喝到興頭，小七有也有點把不住大嘴巴。他飄飄然對窮哥們許了口說：趕明個兒，我小七有真混出個樣來，一定把窮哥們帶出去，闖闖世面，掙錢買屋，買車討女人。

窮哥們聽在耳里，喜在心頭，直夸小七有義氣，夠味，還說小七有是窮哥們未來轉運的大救星。小七有被弟兄捧得高興起來，他掏出表姐送他的小手機展給大家看。窮哥們看稀奇，爭著要開機，還提醒小七有應該跟表姐通個電話，好好謝謝她才是。小七有也覺得在理，讓一弟兄開機通話。小七有說著指點那弟兄打開機蓋，然后摁紅鍵開機，然后再摁綠鍵就按通表姐了。那兄弟按了紅鍵開了機后硬說不對，一定要小七有報表姐的手機號碼。小七有解釋說表姐就這么告訴他的，摁了綠鍵就通。那兄弟不聽，硬說小七有是老土。小七有一生氣抻手過來搶手機要自己來，不料，那兄弟偏不給他，二人搶奪著，那兄弟往后一仰摔倒在地，手機掉在地上，更沒料到是另一個弟兄一腳正好踩在手機上，手機被踩散了蓋，窮哥們全傻了。小七有卻拉起那個弟兄連說沒關系，本來那玩藝也不是咱山里人玩的。窮哥們歡呼起來，都說小七有大氣，將來必成大事。

小七有聽了飄然起來，他徹底忘記了嫂子的勸告和煩惱。酒勁往上一沖，他竟把表姐寄來的新襯衫，西褲，皮鞋，絲襪子穿了起來。問兄弟們派不派？象不象城里人？鬧騰了一陣子，小七有總覺著襯衫的領子太硬，撐著脖子難受，西褲包著屁股坐下來很困難，這皮鞋嘛也擠腳，弄得渾身不舒坦。乘著酒興一揚眉，把衣褲鞋襪統統送了兄弟們，說是每人留一樣作個紀念，見物如見人嘛。有個弟兄提醒小七有說：你這樣做窮哥們自當高興，但你表姐知道了就不高興了。小七有滿不在乎地一揮手道：別聽表姐說的那么好，她是怕我不出山，其實這城里嘛，咱山里人去了能有什么輕快舒服的活干？咱要文化沒文化，要手藝沒手藝，要腦子沒腦子的，還不是些粗活重活、累活臟活、出大力流大汗的活嗎？穿啥衣褲不行，就這么定了，都收下當作紀念。

窮哥們聽了覺著在理，收下了小七有厚重的情義。就這么熱熱鬧鬧折騰了一夜，大家樂，小七有也樂。

小七有走了，他離開了他從來沒有離開過的山村。

小七有走的時候，正趕上大忙，窮哥們只送他到村口，沒有象古戲上說得那樣送他十里地，也沒有送他到大路邊去等長途公交車。最讓他心悶的是嫂子一直沒有出現在他的視線里。

二 兩天一夜的火車，小七有在海濱一座大城市下了車。一出站，這座繁華雄偉的大城市，把小七有看的發呆，以至于他老是仰著脖子看天，看那參天的高樓，一座又一座的看，看形狀，看色彩，看有多少層。開始他看得驚奇，接著他看得害怕，老覺著高樓會倒下來。他舉著頭看著高樓，心里盤算著腳下的方向和路段，默默地計算要是高樓真的倒了，他往哪邊跑才不能被砸死。他看著走著算著，竟忘了尋找來接站的表姐和表姐夫了。

小七有你這個該死的，望個啥子呆喲，還不快過來。表姐亮爽爽地嘖罵聲，使小七有一個激凌才回過神來。他揉了揉發酸的眼睛，放平視線，循聲望去，卻沒看到表姐。

眼前盡是些穿戴的花里胡梢的男人和女人，特別是女人，個個穿戴的薄薄透透，輕輕飄飄，一副撩騷的樣子，使小七有渾身一震，那神情比他望大樓還要呆。心想，這大城市的人，跟咱山里人就他媽的不一樣，尤其是這些女人們。他腦子一亂，竟然又忘了尋找表姐，且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打扮。不看還好，這一看，他忽然覺得往日穿得很寬敞很舒服的藍色肥腿褲，紅色老頭衫，黃色大球鞋，一下子不舒服起來，渾身癢癢的好不自在，覺著自己太突出，太他媽的鄉巴佬了。這時，他想起了表姐為什么要他洗洗澡、理理發，穿上送他的一身新衣新鞋再進城了。他后悔沒有聽表姐的話，把那些衣物送了窮哥們，更后悔沒理發沒洗個澡……

小七有，望個啥子呆嘛！小七有只感到頭頂被一個軟乎乎的東西拍了一下，一扭頭就看見表姐還沒抽回去的手，這一望心里就奇怪了，這么多年咋就沒發現表姐的手這么白，這么嫩，這么軟乎乎的，指甲還紅紅的，再看表姐盤起的頭發，油亮亮的散發出一種香味，好聞，卻有點嗆人。

小七有從上到下望了一眼表姐就慶幸了：要不是表姐喊自己，要不是表姐用小嫩手打自己，自己怎么也不敢相認，眼前這個穿衣裙的中年女人就是表姐。這時候，他才發現比自己大十幾歲的表姐，竟象是他的小妹妹，心里不禁暗忖：媽喲，這人一到城里就變年輕了，變漂亮了，變嫩變得撩人了。

小七有，你望個啥子呆？為什么不開機？表姐又給了他一巴掌。開，開啥子機？小七有窘著臉說。

手機呀，我寄給你的手機呀。不會玩是吧？咯咯咯……，拿出來表姐教你。

小七有窘著臉告訴表姐手機不小心摔壞了。表姐聽了也不介意地說了聲算了，以后再給你一個。七有，你過來，見見你表姐夫。

表姐夫伸出手，笑呵呵地：兩天一夜，路上累了吧？語調和氣極了。

小七有條件反射地伸出了手，準備握的一剎那間，他又楞住了，媽喲，表姐夫的手，除了有點肥，也是那么白白嫩嫩的。媽喲，這城里人到底都干什么活？難道不用手去做事嗎？不知道怎地，他一下子又想歪了。

表姐夫握了一下小七有粗糙割人的手，大度地拍了拍他的肩說：七有，別楞著，快走吧。我們還有很多事要辦，嗯。他上下看了看小七有，轉眼對表姐道：我看這樣吧，我先帶七有去理理發，洗個澡，你上街替他買幾件衣服給他換一換……。沒等表姐夫說完，表姐就喊了起來：咦，我給你寄的衣服呢，怎么不穿上？

小七有吞吞吐吐，嘿嘿一笑說：都，都送給村里窮哥們了。

窮大方。表姐嘟嚷了一句，你瞧你這個呆樣子，怎么能去上班？小七有不懂了，怎么就不能上班呢？上班不就是干活，干活穿啥不行。這話當然是埋在心里不敢說出來的。其實小七有不呆也不傻。

就這樣小七有在表姐表姐夫安排下，理了發，洗了澡，穿上了新買的長褲，T恤襪子和皮涼鞋，奇怪的是他這次沒有上次那種緊繃繃，硬括括的感覺了，而是感覺很舒服。

表姐又細心又大方，給小七有還買了毛巾香皂牙刷牙膏飯盒拖鞋，一大串日常用品。又帶他到一家川味餐館吃了一頓。說實話小七有沒敢吃飽，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子就會客氣了，就會裝模作樣了，就會違著心地說自己吃得很飽了。其實，按他的飯量和對胃口的川味，就表姐點的那七八盤菜肴，他一個人也不定夠吃。

吃完飯，小七有坐上表姐夫開的白色寶馬車，來到了一家賓館。也就是小七有打工的四星級賓館——巨揚大酒店。

小七有一進大廳，渾身一振，不自覺地掃視了一下四周，若大的大廳亮得照人，尤其是有一面墻全是大鏡子。小七有趁表姐表姐夫找人的當口，往前走了幾步。他看見在鏡子里一個傻笑著臉，穿著深綠色T恤，米色褲子，縷花皮涼鞋，手提旅行袋的年輕小伙子。他向左右看看，沒人，就自己一個。他不由地一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頭，那大鏡子里的人，也照樣摸了一下頭，原來是自己。他看著一驚，不懈地想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方才被表姐刻意裝扮一番，不用說了那鏡子里的人肯定是自己羅。他忍不住沖著鏡子里的年輕小伙罵了一句：真他媽的人是衣服，馬是鞍！

嘻嘻哈哈，表姐和表姐夫擁著一位穿西裝戴眼睛的大胖子走了過來。小七有一轉身，心想，這位肯定就是領導人了。

經理上上下下把小七有打量了一番，用肥碩且白嫩的手，輕輕拍了幾下小七有的肩膀，笑呵呵地說，形象蠻好的，蠻好的，想不到你們山里小伙子也蠻帥的嘛。

讀過書嗎？

讀過五年。小七有把小學和五年級給省了。

那就好，那就好。胖經理轉臉對表姐和表姐夫說：老朋友啦，你們一個電話，我就往心里去，心想，給個粗活干吧，怕對不住二位，安排個細活做吧，又怕你們老家山里的年輕人一下子又不適應。當時，正定編定人，我一咬牙還是先留下一個位子。他說著拍拍小七有的肩頭說：現在看來，我的耽心是多余的了，蠻好的，蠻好的，我看他很勝任這個工作的啦。

表姐和表姐夫連連道謝，胖經理很大度說，咱們誰跟誰啊。

叫什么名字？胖經理問。

小七有。

大號，要說大號！這是城里。

金玉有。小七有聲音小得象蚊子。

嗯，好名字，好名字。待會到人事科去辦手續，簽份試工合同，就算被錄用了。

試工，試什么工？小七有忍不住地問。

試工嘛，這是規定，所有來本店工作的民工，都要試工，試工期三個月，干的好留下，干不好走人。胖經理望了一眼表姐，笑道：不過你當然要例外，要例外，試工不合適，可以再換個工種，咱們誰跟誰呀。小七有似懂非懂的聽著，但他覺著表姐和表姐夫的面子挺大，這胖經理權力也挺大。像老家的鄉長村長是個說話算數的領導人。

好了，好了，盡說廢話，現在就安排，噢，這個金什么……

金玉有。表姐提醒道。

對對對，金玉有。胖經理笑笑地應對著，突然冷不丁對一個方向作了一個手勢，提高嗓門地喊道：喂，小胡，你過來，把金玉有同志的工作安排一下。隨聲便走過來一個標致帥氣、彬彬有禮，約有二十六七歲的小伙子。

這是客房部經理小胡經理，你就歸他管。胖經理對小七有說著轉臉指著小胡經理道：小胡，你把他的工作任務說一下，然后帶他去他的宿舍熟悉一下，噢，他讀過幾年書，你把店規給他一份，再帶他到人事科簽一份合同。

年輕的小胡經理聽后身體一個立正，清脆地說：請總裁放心，把他交給我了，我一定安排好他。

總裁是什么？小七有從來沒聽說過，他想肯定比鄉里的領導人要大，又發起呆來。

金玉有同志。小胡經理拽了他一下又說：金玉有同志，你的工作很簡單，但責任重大。小胡經理手一抬，指著幾步遠的一張油光剎亮的大型老板桌道：這就是你的崗位，大堂副理。果然那張大桌上放著一個三角牌子上寫著“大堂副理”幾個字很是顯眼。

小七有自然不知這大堂副理是個什么頭銜，做什么事情？可表姐和表姐夫心里明白，倆人笑臉如花地對胖經理一再道謝。

胖經理擺擺手對表姐表姐夫說：這個位子滿意吧，咱誰跟誰啊。他又對小胡經理說：他剛從山里出來，對大城市沒印象，你簡單說說他主要做些什么事，干些什么活，有什么職責？記住，一定要簡單，不要復雜，復雜了，他一下子做不好。

胖經理的話如蜜一樣說甜了表姐表姐夫的心，他倆一個勁地道謝。小七有也充滿感激，心想，這大城市的人就是好，想的真周到。

小胡經理笑了笑，拉了一把小七有，指著老板桌后的老板轉椅說：你的任務有三條，一是你每天就坐在這張椅子上值班，可以看看報，喝喝茶，但不能擅離崗位；二是客人進了大廳，如有什么事要向你咨詢，你就按照店里的規定解答，是客房方面的問題，你就打電話給我或給服務臺，是餐廳方面的問題，你就打電話給餐廳經理，是歌廳桑拿美容美發方面的問題，你就打電話給娛樂部，是票務電訊……。小胡經理說的簡單有序，表姐和表姐夫聽了直點頭，可小七有聽的半懂不懂，尤其是什么擅離、咨詢、桑拿、票務之類的詞兒，他聽也沒聽過。他點著頭，應著明白，可心里在發懵。不過，小七有到底是讀過幾年書的人，凡事懂不懂先聽著，先應著，其他再說，日后慢慢來嘛。

這第三件任務，就是大堂內外如有什么人吵吵嚷嚷的話，你就給他們解釋解釋，是什么事就找什么部門，不要吵，賓館的大堂嘛，要安靜，要有序，要文明要文化，這才能顯出高檔星級來。小胡經理頓了一下，補充道：噢，對了，還有一點小事情，那就是偶爾有人不自覺，亂放自行車摩托車什么的，你就把車子往門邊樹底下挪挪，就這么多。簡單吧。

小胡經理說完了。胖經理和表姐表姐夫都在笑，都在點頭，看樣子他們很滿意，在他們看來，這幾件事情簡直不能再簡單了，又輕松又體面，可小七有一下子入不了情境，云里霧里的頭上都聽出了幾顆汗珠來。

表姐和表姐夫走了。他們走時一再叮囑小七有，好好干，要珍惜這份工作。小七有使勁地點著頭。他能不珍惜嘛，管吃管住，一月800塊，就坐在這里看報喝茶，這么好的活上哪兒找。

小胡經理領著小七有到了他的宿舍，又領他到人事部門辦了手續，然后又領他把整個賓館大致兜了一圈，邊走邊介紹，不知不覺個把小時過去了。臨了，小胡經理很友善地提醒晚飯后，要好好看一看員工職責和店里的規章制度，還特別提醒他，你是試工階段，不可遲到早退，不可出現差錯，更不可與客人吵鬧。還說，對我們酒店來說，顧客是真正的上帝，不管他們對不對都不能說人家，要捧、要哄、要笑嘻嘻對他們，凡事都要忍，不然的話，你就會被扣分，被罰款，被炒魷魚。

當然，這扣分、罰款小七有當時就明白了，這炒魷魚倒是以后才知道，那就是掃地出門，攆你回家。

小七有怎么會呢，難道小七有連個好歹都不知道嗎。小七有躺在宿舍的席夢思床上想著，象做夢。小七有已經躺下許久了，入不了覺。他恍若做夢，就這一天發生的事，就夠他回想一年的了，他奇怪地問自己：世界上怎么還會有這種地方，還有這種工作？這等房子給他住？小七有的宿舍是一間比標準間小點的單室間，確切地說，除了少一張床一塊地毯外，其他一切都是四星級的。

小七有沒有洗澡，因來時跟姐夫剛洗過，也沒看電視，因不會開電視。他在衛生間里上了廁所，老實說他真的不習慣，坐在光亮的抽水馬桶上他怎么也拉不出來，后來他只好蹲在馬桶蓋圈上才算了事。他倒在軟軟的床上，聞著散著香味的被子怎么也睡不著。他一會躺下，一會又坐起的胡思亂想，想今天的事，想鄉下的事，也想今后的事，當然也想了一下嫂子今晚會不會想起自己。想著想著，他忽然罵了一句：媽的，怨不得表姐她一弄十幾年不回家，連她爸快死了她也不回，在這種地方誰還想回那個破家去。這時，忽然有兩個詞跳出了腦子：地獄和天堂。他上小學五年級時，讀過這兩個詞，當然知道其中的意思，現在他覺得不是意思問題了，而是他媽的活生生的現實。這也許就是報紙上說的什么小康，什么現代化吧，哼哼，至少也沾著邊了。

這一夜，小七有沒合眼。天沒亮他就起了床，洗臉時往鏡子里看了看，眼不腫，臉不倦，渾身的精氣神比昨天更足了。

三 第一天上班，小胡經理來了，瞄了一眼穿上巨揚大酒店大堂副理制服的小七有，笑著說：蠻象樣的。然后又把小七有的工作簡略地重復了一遍，未了還用很重的口氣交待小七有：你初來乍到，要潔身自好，要謙虛謹慎，忠守職責。在本店工作最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自己完成好自己的任務，不要去管別人的閑事。小胡經理見小七有有點發懵，捶了他一下又強調說：這一點很重要，就是你看見什么聽見什么，只要不管你的事，你就看不見聽不見，明白嗎？小七有更糊涂了，他不由地搖了一下頭。小胡經理以為他不明白又說：就是只要不關我們賓館的事就別去管他。

那要是碰到賊偷客人的口袋也不管嗎？小七有突然問道。

對，就是這個意思。只要客人不找咱們，就沒看著沒聽著。小胡經理鄭重地又交待了一番。

小七有聽在腦中，記在心底，連連點頭致謝，他知道小胡經理是在關照自己。

這一天上班，小七有沒遇到什么事，即沒有偷口袋賊出現，也沒人亂放自行車，一切都很平淡，平淡到他除了上了一趟廁所，屁股幾乎沒離開過椅子。盡管如此，他覺得日子過得很快，沒在意一天就結束了。第二天，第三天，一連七八天幾乎天天如此，小七有算了算，總共跟人說過十幾句話，搬過三輛很漂亮的平把自行車，其他就是直著腰板坐著，只感到日頭一天比一天長，身板也感到一天比一天累了。他奇怪，什么事也不干，就這么坐著，怎么會一天比一天不經累呢？往日在山里滿山胡跑，掄鋤使鍬，頂日頭，迎雨水的也不知道什么叫累。可眼下是怎么啦，難道我小七有天生的賤命不成？他認真的反省自己，不停地捶自己的腦門子。老實說，他小七有還真的嚴格要求自己，白天上班，晚上下了班從不亂跑，回宿舍洗個手臉，看一小會電視就趕緊睡了，盡管電視里有很多新鮮玩藝吸引他。小七有就是小七有，他是有控制力的，他怕影響第二天上班的精神，他怕對不起這份工作，更怕丟了這一個月800塊。幾乎每天他都咬著牙把電視關了，往往不到九點就呼呼大睡。小七有坐在大轉椅上想著想著，竟打起瞌睡來，他嚇了一跳，一個激凌從轉椅上跳了起來。怎么會瞌睡呢？怎么敢瞌睡呢？瞌睡是對不起管吃管住800塊的。小七有自責地狠捶自己腦袋。不料被一位在18樓上班的小姐看見了，她以為大堂副理出了毛病，上前抓住他的手連問：怎么啦怎么啦，要不要上醫院？小七有一驚，趕緊笑著說：沒事沒事，我在練功、練功。

日子一天天過去，且是一天比一天過得慢了，一天比一天過得煩了。盡管如此，小七有開始熟悉起這個賓館和這座城市了。

上班不允許擅離崗位，更不允許串崗。小七有只是利用休息的時候，前后左右地轉過一次巨揚大酒店和上過一次大街。總的印象是酒店里有的地方熱鬧，有的地方安靜，城市里呢是非常非常的繁華，有的地方叫人眼花繚亂，但有一點不好，就是干什么都要錢，連在大街上個廁所都要交錢。有一回他在鬧市口上廁所收了他二塊錢，他氣得那頓中飯就沒吃，說是把損失補回來。城市也好，賓館也好，小七有認為對自己而言，好象關系都不大，確切地說幾乎一點關系也沒有。因為他小七有窮，又人生地不熟，沒錢沒朋友，也沒什么社會關系，雖說他有表姐和表姐夫，可自打到這兒后，就沒了音訊。好象他是一棵小樹苗，她們把他往這兒一栽就不問了，就任憑風吹雨打了。這一點小七有是理解的，城里人嘛，忙。有時，他也想在星期天去看看表姐表姐夫，可是一來他忘了他們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二來他們也沒邀過自己。表姐答應再送他一個手機，個把月過去了，連人影子都沒見著，不要說手機了，再說，就是有是手機也沒什么用？給鄉下打電話，只有村長家里有電話，給表姐打？根本不用手機，現在就可以打，可是沒有電話號碼，就算有跟表姐說什么呢？小七有亂想著又打起盹來。小七有這回沒捶腦袋，而是站了起來輕輕跺地板。這個方法很靈，一跺一跺地震顫著全身血流加快，渾身通透，一小會就不困了。

酒店規定雙休日只休一天，而且還經常安排加班。小七有是愿意加班的，加班就多拿一天工資，最主要的是他休息跟不休息沒什么兩樣，反正一個人沒地方去，所以有時他想告訴小胡經理自己不休息，加錢就行。當然他只是想想，沒敢說出來。

這天休息，天一亮他出來溜噠。他從本賓館的豪華套間到中餐廳、西餐廳，什么法式包間，德式包間，日本式服務，以及舞廳、桑中心、美容院、棋牌室、司洛克、大型鍵身房、游泳池等等場所逛了一圈，著實讓他大吃一驚，心中連連驚呼世上還有這種日子。只把他看的懵懵楞楞的，他捶著腦袋罵自己真是笨，來了個把月才知道這個大樓里有這么多玩藝？最讓他不解地是這座31層的酒店大樓里還有掛著私人會所牌子的地方，連酒店員工也不準進，非要什么會員卡。后來他才知道，一個會員卡要十萬塊，他嚇得差點坐在地上。最讓他奇怪的是他整天坐在大堂上也沒見有多少人進出這個大樓，更不知道這個大樓里這么多人這么熱鬧。后來有人笑話他老土，說他土的掉渣。告訴他，大樓有地下停車場通道，有邊門有后門通道，大部客人都不走正門大堂。小七有認為自己本來就是老土，至于掉渣他不懂，但令他遺憾的是他來了這么多天才知道這座大樓是這種情況。

小七有上了大街，這是他第一次走進這座城市最繁華的大街，他整整逛了九個小時，愣是沒把這個街逛完。他從這個店進那個店出，看得他眼花撩亂，在人群中穿來穿去，他的兩只手插在褲兜里，始終沒有離開過，因為袋里沒有錢。這一天回來后，他覺得特別的累，他躺在床上發誓以后不逛街了，除非自己發了大財。他想著想著就自言自語大罵起來：媽喲，現在才知道什么叫城市了，城市是他媽的城里人的城市，絕不是山里人的城市。城市屬于金錢，不屬于窮困。這一夜，他滿腦子裝得全是一個字：錢！

一覺睡過來，城市繁華的感覺和沒錢的感覺都消失了，但有一種感覺沒有消失，甚至讓他受不了。他所到之處幾乎沒人睬他，尤其在酒店里也是這樣。大家對他總是不冷不熱，愛理不理的，甚至根本就認為他的不存在。于是有時他就有點受不了，就有點自卑，然后就感到孤獨。一但有了自卑和孤獨這東西，人就容易沒精神，就覺得日子過得慢，日子一慢就難熬。就這樣好容易熬過了二個多月，小七有有點架不住這個熬了，心里就熬出點想法來，就盤算著怎么著也要熬滿三個月，算是一百天吧，拿了工錢就回山村去。還是山村自在，空氣好，人實在，人人都客氣，都很熱情，連喝個稀飯看見你也嚷著請你來喝，不象這城里人，沒人看你，只當你不存在，甚至當著你的面抱著女人親嘴。

小七有有了回家的想法，就覺著有了點盼頭，有了盼頭日子就好熬一點。可是沒過幾天，他想起表姐叫他來進城來打工，是要掙錢買房買車討女人過好日子的。如果就這么干三個月，拿上二三千塊走人回家，那表姐怎么看自己？村上人怎么看自己？再說，這物價漲得，那么點錢也頂不了什么事，即不能買房也不能買車，更討不上女人，當然也沒什么好日子了。想到這一層，他驚出了一身泠汗。

三個月過去了，小七有沒有走人也沒有回家，他已成為半個城里人和半個熟練的酒店員工。他生活的很規律，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忠守職責，不惹閑事，一切都按照酒店的規定和作息進行。唯一不同的是經常有人找他值個夜班，其實就是看門值夜搬搬東西。別人覺得替人值夜班是很吃虧的事情，盡管還可以拿到值夜的加班費。可小七有不同，他不但愿意值夜還不要人家值夜的錢，因為在他看來在宿舍里睡覺和在大堂里睡覺沒什么兩樣，相反他認為別人找他是看得起自己，是尊重他的價值，起碼覺得他有價值。

這一陣子，小七有無論在宿舍里睡覺還是在大堂里值夜，都睡不好覺，經常是半睡半醒地望著窗外城市的燈火，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日子長了他白天就沒了精神。他常常坐在大堂副理的大轉椅上打瞌睡，可他是不敢打瞌睡的，他知道大堂副理最重要任務就是形象，用小胡經理的話說，他的形象就是酒店的形象，他懂得這句話的份量。一回他問醫務室的大夫自己是不是病了？大夫了解了他的病癥后，嚴肅地告訴他是得了失眠癥，要他重視，不然時間久了就會轉為抑郁癥，并告訴他抑郁癥的病人往往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和行為，嚴重的人會莫明其妙的發火，莫明其妙打人，甚至殺人或者自己跳樓自殺，并舉例說著名香港影星張國榮跳樓就是一例。小七有聽了嚇得呆若木雞。大夫見了就勸他注意說，現在只是失眠，離抑郁癥還遠得很，不要害怕，說只要認真治療很快就會好的。大夫還告訴他在這個城市里失眠的人多得數都數不清，還說，得抑郁癥的人也不在少數，就是得了也沒什么關系，真正殺人或自殺的人少之又少，未了，大夫教了他幾招最簡單治療失眠的方法。

小七有躺在自己床上，想著大夫的話更加睡不著。他從來不懂什么叫失眠，什么是抑郁癥。在他的山村日子里，他除了有幾回被餓得睡不著之外，其他的歲月他是倒頭就睡，而且回回睡得很香很沉，有時候睡到太陽曬屁股都沒睡醒。小七有翻來倒去睡不著，就把手托在腦袋下，瞪著眼睛望窗外都市的燈火。他望著變幻色彩、變幻亮光的都市燈火，開始想自己的心事。他想自己進城后的事，想表姐表姐夫對自己到底是好是壞，想胖經理小胡經理以及酒店里不咸不淡的事。想著想著，他就想起鄉下的日子來，一幕一幕像長篇電視劇，想夏季割麥子，想大秋刨山芋逮野豬，想他的房子是不是漏雨，他的老鵝是不是正常下蛋，想他和窮哥們一起喝酒鬧夜，講葷故事講村上漢子偷了哪家女人的趣事，當然他也常常想起蘆葦蕩里的小云和疼他的嫂子，以及嫂子燒的飯，嫂子洗的衣，嫂子包的餃子，嫂子是不是還挨打，還有嫂子那柔軟溫暖的胸脯發出的女人氣味。他是喜歡嫂子的，可以說沒有嫂子，他不知道要挨多少凍餓，他無法想象要是真的沒有這個嫂子，他恐怕長不大，也活不到今天。小七有是個懂事的男人，他不會忘記，也不能忘記這些事情。

小七有當然也是個講話算話的漢子，進城幾個月，他一拿到當月薪水就給窮哥們寄上二百塊，當然，其中一百塊是給嫂子的。他知道他不能公開給嫂子寄錢，公開寄錢不僅會給嫂子添挨打，還會變成醉鬼陳二爺的酒錢。所以他讓窮哥們悄悄塞給他的嫂子。嫂子也托窮哥們給他捎信，要他學會洗衣做飯，學會照顧自己，讓他在外面要處處小心，要有防人之心，不要輕信他人被人騙了。未了，總是會告訴他，要是表姐對他不好了，要是遇到不順心的事情，不要一個人死扛，趕緊回村子，不要僵在外面，死要面子活受罪，嫂子還說她包餃子等他回來吃。小七有每每讀到這些話都熱淚盈眶，更加念想嫂子的好來。

想著想著，小七有就想不干回村去。村子的日子多好，自由自在，想睡就睡，想玩就玩，想溜門子就溜門子，想喝酒就喝酒，想踢鵝就踢鵝，想罵誰就罵誰。哪象這里的日子，上班下班，西裝革履，舉手投足都要按規定來做，都要看別人的眼色行事，尤其是上班值班絕對不許喝酒。媽的，真是個煩。其實，小七有不止一次地想不干了回村去。有幾回他都收拾好行李打好包袱，準備領了工錢買個車票就回家去。可是，不知為啥，他一領到那一疊厚厚的工錢，尤其是他一張一張地數著那五十元一張的票子時，他的心就動了，鄉下一年也掙不到這一半的錢，在這兒也沒干什么，一個月就這么一大疊，免吃免住，伙食好得出奇，頓頓有葷有素，還時不時地發這發那的，這等好處世上哪兒還有呢？唉，他嘆著氣，把錢裝進口袋，回到宿舍想都沒想就把行李包袱給拆了。城市的諸多好處著實讓他實在舍不得離去喲。

這個月他除了800塊工資，加班費、值班費300塊，過節費200塊之外，還領到兩只鹽水鴨和一箱紅富蘋果。他剛想到應該把鹽水鴨和蘋果給表姐送去，又想起自己根本沒了表姐的地址和電話。他嘆了一口氣，很煩地往床上一躺準備睡覺，門鈴響了。他惡聲地邊問是誰邊打開門，一看是總裁胖經理，頓時滿臉堆笑直喊請請請坐坐坐。

胖經理沒有坐，卻把一只禮盒往桌上一放說：很長時間沒見到你表姐表姐夫了，要過節了，你應該去看看他們。

小七有趕緊表示說，自己正準備把剛發的鹽水鴨和蘋果給表姐表姐夫送去……。話還沒說完，胖經理擺了擺肥手說：那是職工過節的小意思，怎么能送給你表姐表姐夫呢。胖經理指了指桌上的禮盒說：禮品給你準備好了，你送過去就行了。臨走，胖經理笑咪咪地又塞給小七有一張百元票子說：這個你打的，算是報銷。又說：一定要你表姐表姐夫過節前帶朋友到酒店來搓一頓。

胖經理走了。小七有傻傻地呆在屋里，眼睛盯著那只精精致的禮盒。不知為啥，小七有突然有一種沖動，想看看胖經理給他表姐表送的什么禮？他的手剛觸到禮盒的紅絲帶就縮了回去。

小七有洗臉梳頭，擦了大寶護膚霜，穿上剛洗的酒店制服去看望表姐表姐夫，當他拎起胖經理的禮盒和自己的鴨子水果時才想起沒有表姐家的地址。他硬著頭皮敲開了胖經理的辦公室，說自己弄丟了表姐的地址。胖經理一邊說他粗心，一邊翻出一張名片抄了一個地址和電話遞給了小七有。小七有說著謝謝剛退出胖經理的辦公室，就被叫住了。胖經理指著他手上的鴨子和萍果說：你怎么不聽話，放回宿舍去，別讓你表姐看了生氣。小七有連聲稱是地回到了宿舍，他不明白自己的鴨子和蘋果怎么就會讓表姐生氣？他一來氣打開了胖經理的禮盒，他要看看這里面到底是什么禮品。禮盒打開了，里面是一面圓圓的繡著兩只小貓的蘇州雙面繡。這是什么好東西？即不好玩也不值錢。小七有突然看到雙面繡上放著一張銀行信用卡，他好奇地看了半天也沒看出什么名堂。不過有一點他是明白的，信用卡等同于錢，這是他進城后才知道的。但是，他不明白胖經理為何要給他表姐送錢？據他所知，表姐表姐夫都是在政府里做事的，具體干什么他至今也沒敢問。小七有七想八想的收拾好禮盒就匆匆離開宿舍。

小七有拎著禮盒進了電梯，發狠今天一定要問問表姐是干什么的，以此來判斷一下胖經理為啥對自己這么好，為啥還送信用卡。電梯門開了，小七有一腳跨出電梯，就被一個女人擋住了。小七有沒看清是什么人，側著身子想滑過去。不料那女人一把拽住他罵道：小七有，你這個鬼東西不認得人了？

小七有這才看清楚是表姐。

小七有趕緊解釋，并說自己就是去看望表姐表姐夫去的。他說著揚了揚手上的禮盒說：這是我們總裁給你送的禮。

表姐接過禮盒，贊揚地說：嗯，才幾個月就進步了，會說我們總裁了，象個城里打工的。

小七有也吃了一驚，自己怎么也說起城里人嘴邊上的話來了。

表姐沒去拜訪胖經理，只是給胖經理打了一個手機，開了幾句小七有聽不懂的玩笑話，然后就帶著小七上了酒店28樓的旋轉餐廳。

表姐請他吃意大利牛排喝德國黑啤。表姐邊吃邊介紹意大利牛排的好處，說做牛排的牛肉是正宗意大利進口的，說這些小牛都是喝啤酒聽音樂長大的。小七有聽得耳朵都直了。當表姐告訴他這一塊牛排是六百一塊時，小七有嚇得把咬在嘴上的牛排趕緊丟了下來。六百塊在鄉下是一頭小牛的價錢，自己隨便一咬就咬掉一頭小牛，太不可思議了。表姐看著他驚異的樣子大笑起來。說他都進城幾個月了，怎么還這么老土。

吃著牛排喝著黑啤，小七有老想著禮盒里的信用卡，老想問問表姐是干什么的？老想問問胖經理為什么對自己這么好？老想問問那卡里到底有多少錢？不知為啥，話到了喉嚨都咽了回去。

老實說，表姐對他真好。除了責怪他不給自己打電話不去看他們之外，就是關心他的工作和他的待遇。當她聽說小七有手機踩壞了，立即又送了一個帶照相功能的手機，并立即往那手機里充了五百元的充值卡。臨走，表姐警告他說：這回沒什么理由了，五百塊你一年也打不完，有事沒事打個電話，好讓我們放心。小七有真是感激涕零，連連喊著表姐說，日后一定要報答她。表姐笑笑地回他：你在城里好好干，混好了就是對自己的報答。表姐接著又說：你要是混不好了，鄉親們會罵我不夠意思，那我可要找你算帳了。表姐說著舉起酒跟他碰了一下又說：干。好好干，等你有能力了再給你再換個掙大錢的崗位。小七有感動地一口干了一扎黑啤。

表姐走后不久，胖經理把小七有叫到辦公室，表揚他任務完成的很出色。他說的任務就是禮盒送到了，而且表姐很滿意。胖經理順便又告訴他，他的工資漲到1200了，又說他準備提前讓財務室給他去辦理三險一金。小七有感動地直哈腰。坐在大堂轉椅上，小七有有點象喝醉了酒，飄飄的。表姐表姐夫到底是干什么的？她們對胖經理到底有什么作用？胖經理給她送的什么卡？卡里到底是多少錢？這算不算報紙上說的收賄受賄？一想到這個壞詞兒小七有跳了起來。這要是算收賄受賄，總有一天會暴露，這一暴露表姐表姐夫就進去了，完蛋了，那自己不也完蛋了嗎？小七有不敢再往下想了。

一連幾天，這些鬼問題象鬼一樣地纏著小七有。加薪的興奮已經蕩然無存，他不停地掏出表姐送他的手機打開又關上，老想問問表姐，可是他不知道接通了電話應怎么說。他又打開了手機，想了半天覺得還是不好問。算了，隨她去。他正想關機，手機響了，是表姐打來的。表姐先是責怪他為什么不打電話，接著就問加薪了沒有，再下來就諄諄教導他好好干，眼里要有活，要以單位為家，要有主人翁的姿態維護酒店的形象等等，未了，還特別強調，要他不要犯錯，爭取當個先進。小七有點頭應著聲，直到表姐掛了電話，也沒撈到他向表姐問自己想問的問題。

四 一個月又過去了，這一個月過得特別的慢。干脆回鄉下，老子不干了，不要這一千多塊了。小七有發狠地倒在了床上。

其實小七有打道回府的念頭，以及一些奇怪的想法，不僅僅是擔心表姐表姐夫會倒霉，也不是沒人睬他，不尊重他。其主要原因是接二連三發生的幾件事，令他忍無可忍，才冒出這些個惡念來的。

前天是小七有休息，他睡了個大懶覺，早飯也沒吃，起來后，他就漫無目的地在酒店內閑逛起來。七走八走，就來到了洗衣房。洗衣房里有幾個年齡稍大的服務員正在忙乎，說她們年齡大其實比小七有大不了多少，但在星級酒店里吃的是青春飯，往往一過30沒什么專長的就被擼到后臺干活去了。當然，前臺跟后臺的工資待遇差別是很大的。小七有往洗衣房里看看，心里就有了想法：這四、五個女人穿戴不整不說，干活嘻嘻哈哈，吊兒郎當，甚至還有人吃零食，打毛線，困覺，蠻愜意的，一點也不象前臺的服務員，個個正兒八經，一絲不茍，把守崗位，不敢亂說亂動。不然的話，輕則扣分扣錢，重則炒你魷魚，這兒挺好，蠻自在的，小七有邊看邊想。

喂，你看什么看？一個女人沖他喊道。

沒，沒看什么。小七有有點臉紅，以為人家說他在看女人。

那你站在那兒曬什么太陽。小七有這才發現自己一直站在太陽地里。

我休息沒事，隨便溜溜。話音剛落，身后傳來一聲：閃開！一輛堆滿床單浴巾的推車就到了身邊，小七有緊閃慢閃，算是躲了過去，可車子歪到路邊，上邊的東西倒了一地。一個女人從車后探出頭就罵：你沒長眼睛啊，接著，一看是小七有，忙改口，噢，是副理啊，怎么在大堂還沒看夠花花綠綠的女人，跑到洗衣房來有什么好看的。

我休息，我休息。小七有邊說邊幫這女人拾地上的東西。

小七有從地上拾了一大抱浴巾床單往車上放，一看車子還歪著，就一挺氣，直奔洗衣房，之后返身過來，扶正了車子，又幫著推了過去，一股腦把一車的床單浴巾給搬進了洗衣房。小女人沖著小七有笑笑說：對不住副理，讓你受累了。小七有連說不累不累，反正沒事。誰知他剛說完，那小女人就說，看樣子副理今天要學雷鋒了。小七有隨嘴笑道，就算是吧。真的。小女人眼睛一亮。那好，客房西頭還有一小堆，勞駕大副理幫幫忙。小七有一楞，抬眼看那小女人一副認真的樣子，就有點拗不過面子，就隨嘴說：學雷鋒不敢說，反正沒事，就幫幫忙吧。太好了，謝謝副理了。小女人眼睛更亮了。

小七有把車推到西樓口，一看就生氣了，這一小堆其實是一大堆，起碼要推七八車，可那小女人卻說是一小堆。小七有苦苦一笑，這城里小女人真狡猾，唉，自認霉氣，干吧。小七有一鼓勁，幾個來回連搬帶推，出了一頭大汗。小七有出了一身汗，倒覺得舒服起來，這可是他進城來第一次淌大汗，剛才的不快也就云消霧散了。卸完床單浴巾雜物，洗衣房里居然一個人影也沒了，小七有喊了幾聲，沒人應他。他就走進洗衣房找了水龍頭沖了把臉，正準備離開，忽聽整燙機旁一間屋里有動靜，他不知不覺就尋聲過去，嘴上說著誰在里邊啊，隨手一推，門開了，幾個女人正在里頭忙乎著。小七有這時想起小胡經理說過的話，只要管好自己，不要管別人閑事。他想說話的嘴張了張，沒敢發出聲來，也沒敢進去，轉身便走。

站住！身后突然響起小女人的聲音。哎，副理，你等一下。小七有轉過身，小女人笑嘻嘻地來到跟前，遞過一個大塑料袋，說：這床毛巾被是新的，還有這幾瓶洗滌用品你拿著。

小七有一楞，隨口道：我不要，我不需要的。

是公家的，大家拿一點用用。小女人道。

那我就更不能要了。小七有隨口道。

你這是什么意思？小女人發怒了。小七有見狀不好，忙解釋說：沒別的意思，我用不著，真的。沒等他說完，小女人真的發怒了，瞪著眼對小七有說：你到底拿不拿？小七有楞住了。他不懂這個小女人自己拿公家的東西，為什么偏要別人也拿公家的東西，趕緊又說：我真的沒用的。小女人更氣了：好哇，你不拿就是要告我們啦，是不是？小七有慌了：沒……沒這個意思，我，我沒看見還不行嗎？小女人輕蔑地冷笑：你以為你是誰啊，山里的窮小子，你不就是有親戚在銀行管著我們店的貸款嗎，你是什么東西？也不撤泡尿照照自己，話都說不全的窮鬼！小女人轉而威脅又說：告訴你，要敢亂講，整死你。小七有沒聽完小女人的呵斥，抽身逃走了。他邊跑邊想，原來表姐表姐夫是銀行的，管著胖經理的貸款，怪不得啊……。

接下來幾天，他的日子更難熬了。本來就沒什么人跟他接近，現在倒好，他老發現有本酒店員工用異樣的眼光斜他，有時還在一起勾頭接耳戳他。小七有看在眼里，氣在心里，忍著。心想：還是小胡經理說的對，不要管別人的事。

清閑無聊的大堂副理工作，使小七有越發覺得乏味疲憊，輕快不但沒給他帶來精力充沛，反而使他渾身無力，他整天懶懶的，眼皮子老打架，再加上這幾天一些同事指指戳戳地回避他，他更覺這日子難過了。不知乍的，他不知不覺學會了嘆氣。一嘆氣，人就更沒精神，沒精神就更想瞌睡，他媽的越瞌睡倒霉就越多。

自打上班，小七有還沒挨過批，小胡經理每每路過他的辦公桌時，總面帶微笑，略一點頭，便擦身而過。這天早上，小胡經理仍象往常一樣，面帶微笑，但卻把腳停在小七有桌前，語調悠慢地對小七有道：小金啊，最近身體不舒服啦？要是不舒服就去看醫生，啊。沒等小七有回答說話，小胡經理已經擦身而過。突然，小胡經理回頭撂下一句：小金啊，你可是總裁介紹來的，要和群眾搞好關系啊。還有，在這里工作手腳一定要干凈，啊。這沒頭沒腦的幾句話，讓小七有想了大半天才弄明白：叫我看醫生，就是有人反應我打瞌睡，讓我搞好群眾關系和手腳干凈，那就是洗衣間的小女人惡人先告狀，怨不得有人指指戳戳的。他又嘆氣了：唉，這城里人真是的，自己拿了公家的東西，還硬說別人手腳不干凈，唉。這些人也不問問清楚，調查調查，就信人胡言亂語，也不怕爛了舌頭。這時，他倒為自己慶幸有個好表姐，能鎮住總裁，不然，他恐怕早就被攆走了。

接下來，小七有按照小胡經理的訓導，要搞好群眾關系，其結果是不搞還好，越搞越糟。

那天早上，小七有剛吃過早飯，就在餐廳外邊溜腿，看見廚房老李吃力地從車上搬運啤酒、醬油之類的貨物。小七有本能地上前搭了一把，老李回頭就道謝，還連聲說，這個年頭都他媽的自顧自，哪有幫人做好事的。小七有一聽來了勁，一鼓作氣幫老李干了二十多分鐘活，一看到上班時間了，匆匆趕往大堂。小七有淌了一身汗，累得有點喘，但他覺得渾身怪舒服的，平時那種懶勁也沒了，渾身都暴著精神。小七有習慣地用袖子抹了抹臉上的汗，這是他上班以來第二次淌汗，第一次是給小女人推車搬衣物，還惹了一肚子氣。今天不同，今天爽。小七有心情一爽，臉上自然而然就堆出了點笑。

小胡經理如同往常一樣面帶微笑，點了一下頭，正準備走過去，腳突然站住了，上上下下看了一番小七有，搖搖頭說：小金啊，我們是酒店，酒店要講形象，你是大堂副理，是形象的門面，不是批評你，你瞧你這一身臟稀稀的。小七有這才發現自己只顧幫老李搬這搬那，忘了這身制服。小七有頓覺自己確實有礙酒店形象，臉紅紅的，說不出話來。小胡經理見狀，用很溫和的語調：我知道，你只有一身制服，這么著吧，你到我辦公室，我找一套給你換上。

小七有感激地跟了過去。

耳邊忽然傳來幾聲輕笑。小七有一側目，見服務臺上幾個同事正在指他。一個說，這鄉巴佬，臟成這個樣子，還正兒八經地坐在副理位子上。一個說，鄉巴佬怎么啦，有后臺啊，你看看小胡經理對他那聲調，柔得象個女人。

小七有又慶幸表姐的威懾力了。

有了這種感覺，小七有心里就松快了點。雖說沒什么人睬他，他也樂得個安閑。這天中午，天下起了小雨，急沖沖進來三個年輕的老外，二男一女。大廳里就小七有一人。老外徑直奔向他，嘰哩哇啦一大串聽不懂的話。小七有不是剛來的小七有，這些天多少也見了一點世面，他笑嘻嘻地點頭招手，然后去總臺休息室喊人。服務臺小姐正在休息室用餐，很不情愿地走了出來，免不了給小七有一個大白眼。老外見服務臺來了人，便登記住宿，便對小七有說：OK，還豎了豎大拇指。小七有剛回到副理位子上，那個大胡子老外又沖小七有作手勢，還一個勁地說toilet。（廁所）小七有聽不懂，只好一個勁地傻笑。老外忽地明白小七有聽不懂他的話，忙打手勢，一手拎起褲子，做了一個小便的手勢。小七有噢地一聲，差點笑出聲來，連聲說：你要尿尿？并打手勢說：在左邊，在左邊。這下老外又聽不懂了，傻傻地望著小七有。小七有上前一拉老外：走，跟我走。小七有把老外領到大廳貴賓廁所如廁。一進門，小七有傻了。他上班這么多天，還是第一次進貴賓廁所。高檔的裝修，花崗巖洗臉池，從頭照到腳的大鏡子，烘手機，小盤子上的香毛巾，簡直象電影中的宮殿，還有這廁所里飄散著一股淡淡的蘭花香，早把尿騷屎臭沖得杳無蹤影。小七有猛吸了兩口氣，覺著比自己宿舍的氣味好聞多了。老外如廁后，又沖手、烘手，小七有就先前出了門。

大胡子老外回到大堂又向小七有豎了豎大拇指。然后又指指他的身邊行李，作了一個搬的手勢。小七有看懂了，口中輕輕罵了起來：開車門，搬行李的倆臭小子吃飯吃得沒了影啦。自己卻不知不覺上前，又搬又推的，將墻邊的一大堆行李弄進了電梯，上了樓。

小七有幫三個老外把行李送到房間門口，御下行李，推車便走。不料那個女老外抓住了他的胳膊。小七有一驚，說了聲：干嘛干嘛？

女老外一松手，哇啦哇啦說著話，便從錢夾里抽出一張花花綠綠的鈔票塞給小七有。小七有估計可能是外幣，沒敢多看錢，卻多看了一眼女老外的手和手臂，這一看心里嚇了一跳：哇，挺漂亮的一個女人，怎么手臂上那么長的毛。他更不知這女老外干嘛要給自己錢，不由得連連擺手，推著車就跑了。下了電梯，坐到自己位子上，好半天眼前還是那女老外漂亮的臉蛋兒，雪白的手和長長的毛。當然，還有那張花花綠綠的票子。老外干吧要給自己那東西，小七有想了半個多小時，也沒想明白。不過有一點他是慶幸的，那就是大中午在沒人值班的情況下，他幫酒店做成了一筆業務。想到這一點，他有了一點酒店副理的責任感和成就感。

這一個下午，小七有非常舒服。

到了快下班的時候，門口迎賓的那倆小子嘻皮肉笑地湊了過來，很熱情招呼小七有一聲副理。小七有感到意外，自打來此上班，這倆小子就沒正眼瞧過自己，總是愛睬不睬，盡管他倆只是門童，只是開門關門，接接客人的包，推推客人的行李，論工作這差事遠不比小七有這副理體面，可小七有不明白，他倆那副傲氣從何而來。小七有見他二人一臉尊重自己的模樣，也就很尊重地笑對他倆：二位有啥事？

他倆又是一笑，說：說啥事也沒啥事，直說了吧。

對，直說了好，甭客氣。小七有呼應著。

中午那幾個老外可是副理一個人送上樓的？是啊。小七有以為他二人怕失職，趕緊又說：沒什么，你二位不在，我只是舉手之勞。

那就謝謝副理啦，不過……其中一門童作了一個搓錢的手勢。小七有認得這手勢，可有點茫然，脫口道：你這是什么意思？副理，明人不做暗事，你總不能被窩里放屁獨吞哪！帶窮哥們也混兩個。

混什么？小七有不明其意。

小費啊。倆門童齊吼道。

啥叫小費？

裝啥糊涂，就是老外給你的那個花花綠綠的玩藝。

噢，你說是外幣呀，她給是給了，可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要給我，我沒敢要。小七有想起那女老外手臂上的毛。

你沒要？你以為你是誰？是神仙？不食人間煙火？

真的，我沒敢要。不知道是啥錢，我要說假，天打五雷轟。小七有發誓說。

好好，……甭跟他哆嗦。他二人一下翻了臉說，告訴你副理，有人看見那女老外給你一張100元美鈔的大票，知道不知道100元美鈔就是八九百塊錢人民幣，你一口吃了也太黑了吧。

我真的沒要。小七有一驚。心想，我送老外上樓時，樓道里空無一人，怎么有人知道給錢，還他媽的知道是100的，真他媽的可怕，這是什么鳥地方？

呸，算咱哥倆認錯了人。走，走著瞧，你獨吃，去買藥吃吧。

他二人氣呼呼地走了，小七有憋了一肚子氣。不過他第一次知道了小費這碼子事，也知道這二人每天為什么熱情相助那些進門出門、上樓下樓的人了。仔細思量下來，小七有還真的吃驚，如果這100美鈔拿下來，就是八九百元，這不是一個月工資嗎，媽的，是不是這二人經常得小費，而且那么多，如果那樣……，他想透了這一層，對這二人臭罵自己就萬分理解了。

下了班，小七有正欲回宿舍沖澡休息，半道上被大廳貴賓廁所服務生喊住了。這位服務生個子不高，頭長得圓圓的，整天笑瞇瞇惹人喜歡。小七有從末跟他說過一句話，平時也就是點個頭，彼此知道對方上班的位置而已。小七有疑惑地被小個子服務生請進了貴賓廁所，末等小七有開口問什么事。小個子服務生直接了當地開了口：副理，中午我不在你領過一老外來此如廁，是吧？小七有說沒錯。服務生一笑伸手說：那小費嘛一人一半，公平合理吧。

小七有一聽，不知想笑還是想哭。又是他媽的小費，錢，錢，錢，他媽的，他真后悔自己來了三個月，這座酒店里這么多要錢的買賣，他卻一無所知，弄得自己里外不是人。說不清講不清，還洗不清。想到這兒小七有有點煩了，也來了點氣，就說：老子不懂你這破廁所有要錢的規矩，人家沒給，我也沒要。說著轉身欲走。

小個子服務生倒也來的干脆，口中念道：你他媽做誰的老子，你沒要錢，你以為你是他媽的神仙啊？話音末落，一頓拳腳相加。“撲嗵”一聲小七有摔倒在地上，兩眼直冒金花，媽的，看這小子個子不大，打起人來倒也在行。小七有火從心起，暗暗罵道：這他媽的城里人，真不把咱鄉下人當人，去他媽的，干就干一把，泄泄火氣。小七有從地上把背一弓，雙腿一登，用頭就向小個子服務生頂了過去。小個子服務生以為小七有給打懵了，沒想到他這突然一襲，一下子把他頂到墻邊，連喊都沒喊出聲來，小七有抽出手來左右開弓，就還了他七八拳，小個子服務生身子一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小七有擦了擦嘴角的血，呸了一口，氣呼呼地拉開門，準備走人。

小個子服務生有氣無力地喊道：副理別走。小七有停住腳，斗雞似地回過頭來：怎么，不服是吧！

不，不，不 ……小個子服務生從地上爬了起來，指指自己，又指指小七有：你這樣出去，被經理看見了，會被抄掉的。他笑了一下又道：咱倆扯個平，氣也消了，洗洗臉，各走各的。

小七有又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這他媽叫什么事兒。于是他往鏡子前一站，自己的形象是很狼狽。他兩人就這么一人站一邊，打開水龍頭，洗臉洗手，梳頭整衣。末了，小七有回頭對服務生說了一句：我真的沒拿什么小費，信不信由你。

一連幾天，小七有心情都不大好，總覺得這個美麗的城市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樣，尤其是這些人，總摸不透。摸不透就干脆不摸，小七有想起了小胡經理對自己的要求，管好自己，不要管別人的閑事。是啊，閑事生非么。小七有不禁感慨。

五 這一天輪到小七有值晚班，快下班的時候，他突然聽到一聲：救命！沒等他起身張望，就被一個打扮入時，穿著透薄衣裙的年輕女子緊緊地抱住了胳膊。小七有本能地抓起了電話，準備叫保安，可大堂里沒幾個人，一點也沒有要救命的緊張氣氛。幾個本店員工該干嘛還干嘛，好象根本沒聽到這邊發生了什么要命的事。楞神之中，只見兩個年青的小伙子沖小七有笑了一下，其中一個還對驚慌失措的小女子，打了一個響指，便很從容地出了大門，一點也沒有要害人的跡象。

小七有心情一松，準備責怪這女子搗亂、瞎喊八喊地制造緊張空氣。他不由地看了一眼抱著自己的女子，準備推開她。不料，這一看，看得小七有腳底一緊，頓時生出火來，一股熱辣辣的火自腳心一下子就串過了胸口，一直燒到頭頂。他這一眼不偏不倚就看見了這女子緊貼在自己胳膊上那一對白白嫩嫩、豐腴散香的大乳房，尤其是一對大乳房相互擠壓，顯出的那一條深而誘人的乳溝。這時候，小七有突然感覺到這個女子用細嫩的手指在掐他，用那對乳房在擠壓他，那深而誘人的乳溝散發出的香氣也似在撩他。小七有有點架不住，腿有點發酥，好半天動也不敢動，眼神發了直。

他們走了嗎？女子問。他……他們是不是走了？女子抬起頭盯住小七有犯傻的臉又問。

小七有終于聽到了問話，隨口說了句：走了，早走了。

女子喘了一口氣，低低說了句，謝謝大哥救我。她緩緩松開了小七有。沒等小七有回過神來，這女人就回過神來了，她掃視了一眼大堂，見確實沒什么人能威脅她，便罵開了：媽的，兩個小雞巴，陪了他們個把小時，吃了老娘那么多豆腐，一個子也不給，還用刀子頂我劃我，要我陪他們倆去過夜，不然就廢了我，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

女子滔滔不絕，小七有沒大聽進去，他發現這個女子長得很象他鄉下的小云，只是小云的奶子沒有她的大而白嫩。

你楞什么楞，是不是嚇著你了？

沒，沒什么。你可以走了。小七有終于控制住自己，他用手輕輕推開女子。誰知道這一推，推到了女子半露的乳房上，軟軟的膩膩的，彈性十足。這種感覺一來，小七有如同觸了電，猛一縮手。

女子笑了。她浪浪地笑著說：想吃豆腐啊。小七有不懂什么叫吃豆腐，隨口道，誰吃你豆腐了？咦，大丈夫敢做敢為，你吃了就吃了，干嘛耍懶。說著，猛地拿起小七有的手，往自己奶子上一摁，說，你現在不是又吃我豆腐啦。

小七有這才知道，摸女人奶子叫吃豆腐，忙抽回的申辨道：我不小心碰著了，不是故意的。

那女子壞壞地笑笑說：緊張什么？你又不是沒碰過女人。那女子走了，小七有卻沒法平靜自己了。

小七有并不是第一次碰女人，簡單說，也不是女人第一次碰他。在老家山村，小七有活了二十大幾，自然不是童仔雞。可他畢竟是個沒結婚的人，一碰女人讓他有點神不守舍，渾身著火，也是情理之中，況且這一回，是一個白白嫩嫩的城里女人呢。

小七有十八九歲的時候，有過一個相好，是本村王六娘家的小五子，叫王小云，比小七有小一歲。這是他碰過的唯一女人。小七有清楚地記得那年春上，著實讓小七有驚了一次魂，也喜了一回心。

那天天陰，小云一早就來喊他，說放鵝的灘灣里有大魚，催著小七有去放鵝，然后去捉魚。小七有挺高興，管他灣里有沒有魚呢？只要是小云來喊他，他都高興。兩個人趕著鵝到了灘灣上。魚倒是有幾條，不大，兩人捉了半天，捉住兩條，說回去煮湯喝。上了灘，小云說要解手，小七有說你就到灘邊的蘆葦叢里解，那里沒人。小云不干，非要小七有給她站崗。

小云進了蘆葦叢，過了好一會也不出來。小七有就有點急，便小聲喊她。小云應了聲，說肚子疼得直不起腰來，要小七有過去幫她一下。小七有聽了急匆匆進了蘆葦叢。進了蘆葦叢他呆住了。小云脫得一絲不掛，正正地沖著他站著，一點也不害羞。小七有第一次看見光著身子的女人，尤其女人身上關鍵的部位，小七有想看卻從末敢看過，也不易看到，這一下他全看到了。他面對小云光鮮的身子，渾身就著了火。十八九歲的大小伙子，一股躁勁渾身亂鉆。可他忍著不敢動，只是站著看著。小云閃著一對大眼睛喊了聲：七有哥，你過來呀。小七有就過了去。

這是小七有第一次抱光身子的女人。那個興奮和激動是難已用語言來形容的。

小云讓小七有也脫光衣服，她把小七有的小褂鋪在地上，躺了下去。她又說：七有哥，上來吧。小七有沒干過女人，卻無數次地想象過和向往過，尤其是他還專門看過一些有做愛的書，不過書歸書，實實在在地干又是一回事。小七有至今也想不起他的第一次做愛是怎么回事，他只記得他那玩意兒根本就沒放到該放的地方，他就感到頭頂心一轉，走了舵。不過那時年輕，走舵歸走舵，那玩藝兒是不見軟的。小云見了沒有笑，也沒有責怪，只是又一聲：七有哥，再來，不要緊的。她倒比小七有老道多了。小七有猶豫了，他忽然想起少男少女正旺時，萬一不小心，一炮打中懷了孕那可糟了。在山村里，末婚女青年懷了孕，挺了大肚子是非常丟臉的事。

萬一懷了孕怎么辦？小七有擔心道。

不怕的，來呀。

小七有見小云真的甘心情愿，就以為小云死心塌地要嫁他了，一下子滿心歡喜起來，他學著書上電影上的動作，又摟又抱又咬又啃地干了起來。

小七有到底是年輕，這方面能力也不錯，他一口氣又干了三次。他看著小云，看著被血染了一小片的小褂，他激動了，他知道這小云是喜歡他的，是想嫁他的，不然不會主動把處女給了他。想到這一層，他脆在地上，手指蒼天，發誓說：小云，嫁給我吧，我會下勁苦錢，我會好好地待你一輩子的。

我知道，七有哥。

那你答應我，說你嫁給我，不管有多難。小七有知道自己窮，小云家里是村里的大戶，一定不會同意這門親事。但只要小云愿意，生米做成熟飯那也說不定。小云躺在葦草上一聲不坑。小七有抱起她的頭又問：你說你嫁給我。

我，我不是已經給你了嗎？小云把嫁字給省掉了。

這一夜小七有合不上眼，滿腦子都是小云，滿腦子都是怎么好好苦錢掙錢，然后蓋新屋，然后娶小云，然后和小云過快日子。于是，天沒亮他就起身去放鵝，去收拾自己開的二畝山坡地去了。小七有明白農民要實現自己的愿望，就得從土地做起，從一點一滴做起。他一直忙到天黑才回來，他奇怪，這一天汗淌下來，一頓飯沒吃，不但不餓，還渾身勁抖抖的。小七有洗了把臉，啃了兩塊冷餅子就出了門。他裝著溜門子的樣子，向小云家走去。不用問，他是想見見小云了。

走到小云家門口他傻住了。

小云家門口的地上，撒滿了放鞭和碎彩紙，還沒等他問清緣由，二柱、水娃就對小七有說：你今天死到哪去啦，小云出嫁了，她哭了，哭得挺傷心的。不過，男家來了兩輛汽車，好排場喲……。

小七有什么也聽不見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回到了自己的破屋。小云走了，嫁人去了，把他小七有給扔了。可她明明知道自己就要嫁人，昨天干嘛要跟自己睡，睡的那么真呢？還說發誓說嫁他。小云為什么要這樣做？直到今天他也沒想明白。

小云走后，小七有就象死了人似地不過日子了。他連續幾天地不種，鵝不放，門也不出。嫂子來了，把他從床上拖了下來，給了他幾個耳光，罵他沒出息，罵他這樣遭濺自己是對不起小云。

喂，大副理，你發什么傻，別嚇人喲。那女子一只嫩手在小七有臉上輕輕刮了一下。

小七有抬眼看看這個貌似小云的女子，笑了笑沒有說話，手機響了。小七有聽著手機，是表姐的。表姐在電話里告訴小七有，她剛搬了新家，星期天來接他去家里坐坐，順便請教他栽種花草的事情。小七有高興地應著，心想，表姐到底拿他當城里人看了，不然怎么會讓他到自己家里去玩呢？他關了手機，一臉的興奮。啪地手機被一只小手奪了過去。你，你干什么？那女子壞笑著說：看你小氣的，借用一下而已嗎。她說著拿著小七有的電話打了起來。

小七有只好坐下看報，耳朵聽著那女子打電話，聽著聽著打起盹來，他一驚，女子不見了。女子拿走了他的手機。

小七有把整個大樓找遍了也沒找著那女子。有人告訴他說那女子不一定來了，還說干她們那一行的三天兩頭換場子。同事們知道那女子拿走了小七有的手機，都說是泥牛如海沒影了。小七有卻認為那女子一定會還的。果然，第二天那女子出現了，她挽著一個男人走進了酒店。她笑咪咪地走到了小七有的面前放下手機說：喂，副理，謝謝啦。說完她挽著那男人走了。小七有慶幸自己的手機失而復得，他對同事張揚說：看看，還是守信用的人多吧。可是過了不到三分鐘他就傻了，他接到了表姐的電話，表姐責問他怎么才幾天就把五百塊手機費打光了，他無法解釋借手機的事，只是嗯嗯啊啊的應對一番。表姐告訴他說自己要出國考察，得過半個月再來接他去新家，并提醒他要勤儉節約，不要學城里人的浪費。

那女子打光了他五百塊的電話費，這不是個小數字，尤其對小七有而言那可是個大錢。他發誓一定要找到那女子跟她算帳。

小七有找了那女子好幾天，都沒見著。有說那女子可能換場子不來了。有說誰碰上這種女人誰倒霉。難道真的象古書里說的戲子無情婊子無意？小七有就是不信邪，他發誓：就是真的倒霉也要找到她！

小七有不知道這是他進城倒霉的開始。

找不到那女子，小七有就煩，煩了就看電視。小七有是喜歡看電視的，他特別喜歡看城市新聞和農村節目，小七有是個地道的農民，有濃重的農村情結，對央視七套情有獨鐘，尤其是介紹農村多種經營和如何做賣買的節目，他邊看邊想著自己的將來有錢了就從這些發財的節目中選個項目自己干。他還常常做筆記，記下一些容易發財項目的推廣單位和電話地址。他不知不覺對電視節目著了迷，漸漸他迷上了日劇和韓劇，還有常常被劇里的人物和故事感動的流淚。他經常看到半夜，甚至看個通宵。他奇怪為什么一到深夜好看的電影電視劇全跑了出來，以至于從來不遲到早退的小七有居然又遲到又早退，還在班上打起了呼嚕。

小胡經理在月評時點著上班記錄本狠狠批了他，然后用筆一勾，扣了他三十分。三十分就是300塊，小七有有點心疼了。下個月再不能這樣下去，他警告自己應收收心了。結果更慘，他又被扣了四十分。還得了一個嚴重警告。這要是在別人早被抄了，幸虧有表姐罩著他。小七有狠狠打了自己七個大嘴巴，把電視插頭給拔了，用他的話說叫戒電。

電視癮剛剛戒了，又一件事掉在了他的頭上。

小胡經理正式打報告要開除小七有，理由是小七有堅守自盜外國客人的手提包。這種行為在星級酒店里是絕對要抄魷魚的。胖經理拿著報告來找小七有。小七有承認那天確實是自己值班，確實是自己幫外國人卸包裝車，外國人也確實請他看管堆包的手推車。他還承認外國人點包時也確實少了一個包。可是他堅定地對胖經理說，自己絕對沒有拿客人的包，他以他的人格擔保。胖經理聽了，皺皺眉頭，一臉的為難走了。

酒店里都在傳小七有偷了外國人的包，但奇怪的是平時極兇的總裁為什么不把他給抄了。知情人都知道，總裁不是不抄他，而是怕得罪了管著酒店貸款的表姐。

其實最郁悶的是小七有。他還差三天就滿七個月，也就是他簽定正式合同工，可以享受三險一金的關鍵時刻。現在出了問題，酒店自然不會跟他簽了。前功盡棄，不，對小七有來說是五雷轟頂。一連幾天，沒人喊他上班，喊他吃飯，甚至沒人理他，好象他已經被抄了。大家都象避瘟神似地躲他而去。這種孤立隔離的日子一下子讓小七有要發瘋。

小七有認為有人裁了他的臟。他找小胡經理解釋，小胡經理讓他反省。他找胖經理要求調查，胖經理不見他。他想找個人說說郁悶，沒人最跟他靠近二米，甚至不跟乘坐一個電梯同進一個門洞。

小七有真的發瘋了。這是他進城以來第一次發瘋。瘋得很厲害。他砸碎飯碗，掀翻食堂的湯盆，又砸了大堂里一面鏡子。小胡經理警告他損壞公物要賠償，再鬧下去叫警察來抓他。他大笑著說，請便，格老子不在乎，隨便扣老子的工資。小七有不在乎錢，在乎自己的名聲和別人看他的眼神。

小七有正在發作，一個女老外提著包從外面跑了進來。就是那個曾經要給小七有小費的那個長著毛卻很白嫩的女老外。她用生硬的中國話告訴小七有，她丟的包找到了，是她的一個同事落在了汽車上。

小七有不信，他明明一個個數著堆在了手推車上，怎么又跑到汽車上的呢？難道包包會長腿嗎？他肯定有人裁自己的臟，陷害自己，目的肯定是破壞他簽訂合同工。他氣乎乎沖進胖經理辦公室，要胖經理給他一個公道。胖經理笑笑地勸他，說，既然已經澄清了，你還是好員工，合同照簽班照上就是了。小七有不答應，他一根筋地非要查出害他的人來，不然就沒完。胖經理很為難，說現在人手本來不足沒人搞調查？再說這里是酒店又不是公安局。小七有死纏爛打不松口，胖經理就有些不耐煩了。沒料到，小七有居然更不耐煩了，“啪”地往胖經理桌上拍了一張辭職報告，讓胖經理簽字并說明理由。

胖經理當然不能簽，這當然是在乎小七有表姐的緣故。他到底是個億萬身價的老板，能屈能伸。他彎著腰給小七有點煙，連陪不是，宣布立馬簽合同，給他加薪，但有一個條件，就是不要對他的表姐再提這件事。

你放心，我小七有絕對不是那種人，我一個字也不會對表姐說的。胖經理高興了，立即表示要送他去專業旅游學校去學習深造，將來做個經理什么的。

小七有還是走了。

小七有沒有簽合同，他領了加薪的工資后當夜就走了。他沒有向大酒店任何人打招呼悄悄走了。

他走了后，同事們都覺得有點對不住他，尤其小胡經理后悔自己當時太主觀太沖動了。胖經理不是后悔，而且耽心。他主要耽心小七有的表姐來找他，不給他延期他的貸款。

小七有半睡半醒地歪在高速列車的椅子上，想著離開城市的感覺。確切地說小七有不是離開，不是走人，是逃跑。他逃跑的主要原因即不是裁臟事件，也不是他怕丟面子，是因為那個借他手機的女子。

那天晚上小七有終于逮住了那女子。站住。小七有惡狠狠堵住她。

那女子仍然挽著一男人，壞笑著對小七有說：大副理，沒見我有業務嗎？你看這樣吧，夜里下班我來找你。

小七有只好讓開了道。顧客就是上帝，他不能不讓人家做生意，何況這也真的是賓館的業務內容。

夜深了，那女子沒來。小七有就開始沖澡，溫熱的水從頭從臉噴薄而下，十二分的舒服。在蒙朧的蒸氣中，小七有想起那女子與他的邂逅情景，到底是城里女人，跟鄉下女人就是不一樣，瞧她那奶子多高多白多軟乎，瞧她騷情，不，應該叫風情萬種，媽的，就是會坑人。小七有學會了不少新鮮詞語。他罵著用毛巾一裹身子，走出洗澡間，他一抬眼“咦”地一聲怔住了。

那女子不知何時已經斜躺在他的床上，身上蓋著一床毛巾被，瞇著淫笑的眼神沖著說了聲：門，我已經關死了，上來吧。說著一撩毛巾被，赤條條一個女人身，橫在小七有的面前，那神情就象在自己家里伺候自己的男人。

小七有后悔忘了鎖死門，忘了防犯，大了意。他知道跟這種女子打交道吃虧的就只有自己，他更知道這女人赤條條躺在了你的床上，你要有絲毫反犟，只要她喊一聲強奸，那你一切的一切統統他媽的玩完。

你，你啥子意思？小七有咬著牙忍住。

還你的手機錢。女子一臉的壞笑。

那可是五百塊呀！小七有幾乎叫了起來。

知道呀。所以才來還你的嗎？愣什么愣，快來呀。喂，別以為你吃虧啦，我陪一次客人最低八百，有時候一二千也說不定的。

少廢話。還我的手機費。小七有扭過臉去不看那女子。

不干是吧？那女子坐了起來。那好，我走人。說著那女子開始穿衣服。她邊穿邊說：大副理，我可把話說清了，我來了，也脫了躺了，是你不愿意啊，你可別怪我，咱倆算兩清了。什么什么？小七有眼睛冒出火來，上前一把抓住女子吼道：你，你耍流氓！

女子一伸手捉住小七有的下身笑了，說：是你耍流氓還是我耍流氓？看你硬的。小七有憋得臉通紅說不出話來。

要么干一把要么走人，反正兩清了。那女子又說。

小七有見沒得選擇，只好就犯。他突然發出雄獅般地吼叫：好，算我倒霉。他說著摁倒了女子。女子咯咯地笑了起來：我說嘛，哪有貓不吃腥的。

一番折騰，小七有淋漓盡致，余味縈繞。他體味著城里女人的味道了，尤其是這種職業女人的功夫玩法讓小七有終身難忘，用城里人的話說，爽！當然，對小七有來說，最最難忘的是他那500塊手機費。

之后幾天，那女子又來過兩次，當然是打了大折的，不然小七有非疼死他的錢不可。小七有精神十足，上班下班常常想起這風流爽夜。錢這個東西真是好東西，就是能讓人快活讓人爽死了。小七有暗贊的同時也暗罵自己，不該這般荒淫，好容易掙幾個錢，就這么花了，不值。再說，自己如果好上這一口，就一輩子存不住錢，就永遠娶不上老婆，就成不了家生不了兒女，那金家的血脈就斷在了自己手上。俗話說，抽賭嫖三大毒，好上了哪一口就敗家就喪命。一想到這些，小七有渾身哆嗦起來。

小七有發誓不再碰女人，尤其那種女人，不是咱這號人碰得了的。今天的不碰是為了以后天天能碰，他告誡自己，只要能娶上自己的女人，夜夜快活，到那時，想怎么爽就怎么爽。

過了幾天平靜日子，小七有的心也漸漸安了下來。這天晚上，小七有躺在床上看電視，沒見門動，那女子不聲不響地又坐在了他床邊上，他驚跳了起來，吼道：你，你怎么進來的？快，快滾！

你看你看，你急什么呀。女子慢悠悠地從包里抽出煙來，扔了一根給小七有，說：我怎么會破壞我們的行規呢，我知道你沒請我，你的門開著，我坐會兒，吸口煙就走。

那女子又在小七有的房里過了一夜，這回又打了大折，只要了他100塊。

天一亮。那女子走了。擋不住的誘惑。小七有狠狠扇了自己幾個大耳括子上班去了。在班上，不知為何，他的腦子里全是這女子的影子，他越想越怕。不能再這樣了！他下決心要忍住，不再碰那女人。

平平安安過了幾天，那女子沒再出現，小七有恢復了正常的日子，上班下班，晚上不是去鍛煉身體，就是到社區大講堂去聽講座聽新鮮。

深夜，小七有睡得透熟。門敲響了，是那女子。小七有掛上防盜鏈開了門對她說：對不起大姐我沒錢了。說著就要關門。女子央求說：副理大哥，讓我進來歇歇嘛，外面下大雨呀。小七有硬要關門，不料，那女子把一只手往門縫里一隔說：你不開我喊了！這一招很靈。小七有生怕驚動別人，他下了門鏈開了門。

小七有警告女子說：雨一停你就走。那女子應著聲進了衛生間。過了一會兒，衛生間里嘩嘩響起了沖澡的聲音來。

小七有發火地拉開衛生間，見那女子光溜溜地在沖澡，趕緊又關上了門。

這一夜小七有又沒頂住那女子的誘惑，不過這次她沒要小七有付錢。在別人看來不要錢，爽一把是好事，但小七有卻害怕起來。怕什么他也說清，總之天上不會掉餡餅。一連幾天，女子一到下半夜就來沖澡，就跟他爽一把，然后就睡到大天亮。

小七有一邊害怕，一邊自責。他覺得自己墮落了，他對不起安排他進城的表姐表姐夫，對不起關照他的胖經理，對不起盼望自己混好的那幫子窮哥們，甚至覺得自己對不起小云和嫂子。他變了，變得消沉了。他一個人喝了瓶白酒，然后摔了酒瓶子發誓了毒誓，決不再碰那個女子，即使她再來沖澡再來睡覺。

六 小七有坐在大堂副理的轉椅上，想象著那女子他來時一定要跟她有一個了斷，哪怕全部補給她的生意錢。

那女子來了，她買了酒菜，還給小七有買了件羊絨衫說是生日禮物。小七有一看價格一千多塊嚇了一跳。他感動起來，問她怎么知道他的生日？女子笑了笑不說。你是第一個給我過生日的人，小七有說著早忘了要跟她了斷的事了。小時候家窮，沒人過生日，后來剩我一人，沒人給我過生日。小七有高興起來，二個人一杯接一杯地碰著喝著，還唱起了家鄉的歌子。

突然，那女子給小七有看了一張銀行信用卡，告訴他這個卡還差三萬塊就是一百萬。小七有驚住了，讓他更驚是女子又對他說，如果小七有愿意娶她，對她一輩子好，她立即金盆洗手，從此離開這個城市，跟他到他的家鄉去開店去辦農場或者搞個生態園，總之干什么都行。女子還說，小七有是好人是漢子，有骨氣有情義，她就喜歡這樣的男人。她說她愛上他了，她要嫁給他。

女子說得真切無比，小七有聽得心驚肉跳。他不敢想象這是真的，不敢想象他會跟一個這樣的女人好一輩子，他更不敢想娶一個“雞”做老婆，雖然他窮他沒錢沒地位，也討不起老婆，可是他再怎么著也不能娶這樣的女人過日子，他可以面對她一時，對她好一時，但他不能面對她一輩子。

女子告訴他，她好象在小七有身上找到了自尊找到了愛情。小七有就更不懂了，一個今天跟他明天跟你的女人，一個甚至靠賣掙錢的女人怎么會有愛情？怎么會想成家？

女子當然不知道小七有在想什么？更想不到小七有對她的一番情義是那么的陌生。

這一夜，小七有醉了。他是自己把自己灌醉的。他在醉夢中開始痛恨這座城市了，開始痛恨周圍的一切，痛恨那女子了，他認為她瘋了，她自己瘋了就算了，干嘛把我小七有也要逼瘋。他讀不懂這個城市，讀不懂城市里瞎混的女人，更不懂自己怎么會混到這種田地？不行。要徹底擺脫她！他發誓，可他思來想去，總找不到一個擺脫的辦法。他想去跟胖經理說，又想跟表姐講，坦白自己，請求幫助，或者換個單位等等，可是這些想法都被他一一否掉了。他小七有沒這個臉，也沒這個膽子和勇氣說出這等下作的事。他想起了古人常用的一招：三十六著走為上。他一咬牙，一跺腳，對，回山村去！

恰在這時又發生了裁臟盜包的事件，小七有借坡下驢走了人。

小七有走了，他走得悄然而匆忙。沒人知道他走的真正原因，有時就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就決定走人了。多好的工作，多好的薪水，多好的生活，多好的都市日子啊。小七有后悔遇上那女子，后悔自己命中這一劫，雖然他并不知道命劫是不能后悔的，也不會后悔的。

列車飛馳著，小七有的思緒也飛馳著，其實他知道除了那女子的糾纏，還有一些他說不清的東西常常捅著他的心窩，他覺得很疼。在這座城市里他沒有地位，沒有錢財，沒有朋友，甚至沒有自尊。他覺得他不適應這個城市，他是鄉下人，他還是回鄉下的好。鄉下自由自在的生活，鄉下鮮新清凌的空氣，鄉下升起落下的太陽月亮，鄉下隨風飄散的麥浪稻花，鄉下的老酒和女人，鄉下的一切是屬于他小七有的。在鄉下他自由自在，在城市他束手束腳……，他想著想著就更覺得這個城市沒有一樣東西是屬于自己的，他的離開是對的。

月亮之上，有多少夢想在自由的飛翔……，一串歌聲震醒了小七有，是手機里的彩鈴。小七有后悔忘了關機，是表姐打來的電話。表姐劈頭蓋臉先罵了他一通，說他沒出息到家了，當起了逃兵，命令他立即回城，一切等她從法國回來再說。表姐最后語重心長地教導他，一定要在城里打拼下去，一定要干出個樣來，起碼也要象自己一樣光宗耀祖地回家。小七有握著手機點頭應著聲。突然手機沒電關了機。

拷！小七有罵了一句。他突然打開車窗把手機扔了出去。老子再也不回什么鳥都市了！窗外隆隆的車輪聲碾碎了他的狂吼。

小七有離開山村時只拎著一只癟癟的小包袱，當他回來時卻租了一輛小四輪子。他給村上的窮哥們買了酒菜，給村長捎了一件大衣，當然也給嫂子包括小云買了禮物，最主要的是小七有買了一臺彩色電視機。小七有是喜歡看電視的，他想即使回到鄉下他也能通過電視，看到城市，看到天下。

小七有的小四輪一開進村，村人們就圍了上來，象歡迎表姐一樣地歡迎了他。

小七有從城里回來了，小七有發財了，小七有他媽的整個像城里人啦。村人們大呼小叫，小七有享受著，大有衣錦還鄉的感覺。

小七有回到了生他養他的山村，回到了自己的破屋和大白鵝的圈旁，回到了他的窮哥們和他的嫂子身邊。

小七有看望的第一個人當然是他的嫂子。他拎著兩瓶白酒和一桶花生油以及一大袋點心進了嫂子家門。嫂子老了許多，有點象他的媽媽模樣了。陳二爺還是那個熊樣，半閉著一對醉眼。

小七有把酒瓶油桶和印著蘇果超市的手袋放在了臟稀稀的小桌上。陳二爺嘿嘿地笑著，搶過酒瓶，用牙咬開瓶蓋對著就吹了兩口，然后對小七有說：好酒好酒。還是七有兄弟講交情啊……。嫂子一言不發，愣愣地站在他的面前盯著他看。你瘦了，都有白發了，七有兄弟在外面受累了。嫂子說著眼淚就流了出來。嫂子你老多了，看你的手都裂口子了……。小七有看著嫂子的手不敢說出來。他把飄柔洗發液和護手霜遞給了嫂子。嫂子用雙手捧著說：弄這個干啥子，鄉下用不著的。聲音里充滿著感激。

小七有請嫂子幫自己收拾收拾家，嫂子拿眼睛看陳二爺。陳二爺一口一口地品著酒，連連說，去去去，趕緊呀。

小七有在前面走，嫂子高興地跟著他。小七有突然轉過身來，把一疊錢塞給了嫂子。你回吧，留著慢慢用。小七有轉頭快步走了。

小云回村了！嫂子喊了一聲。小七有站住了。小云她男人車禍了，她帶著孩子在娘家住，她還老問你呢。小七有沒有說話，快步走了。

你抽空去看看她！嫂子又喊了一聲。小七有沒有停下，卻加快了腳步。

小七有給村長送了大衣，村長很快就派人把電給他通上了。他趕忙搬出電視機，接上電開機調臺，屏幕上全是雪花。小七有不解地問：不是說全國都實現了村村通全覆蓋了嗎？窮哥們都大笑起來，說小七有才離開村子半年多就象外國人，不懂鄉下的事了。窮哥們笑夠了就告訴他說，上面說通了就通了，只是通到了村委會，還沒通到農民家里。通了也沒用，咱村窮的連一臺電視也沒有呀。二狗子叫喊著。七有哥你裝什么大頭蒜，你才離開村子幾天就變了？你以為你真的就是城里人了？小七有聽了一驚，是呀，這些事自己明明知道的，怎么忘了？當真自己變了？

小七有駕起了火鍋，葷的素的放滿了。

咱是從小長大的窮哥們，不，是割頭不換的窮哥們。小七有舉起了酒碗道：小七有進了一趟城，混了幾個錢，請兄弟們搓一頓，大家放開了吃，放開了喝，不醉不歸。干。十來只酒碗碰得嘩嘩亂響。

酒過三巡，小七有開始吹牛。自然吹他在都市里的奇聞已軼事。他吹著故事，喝著酒，越吹越來勁。大都市有多大沒人量過，有多少人也沒人能數得清，吃喝嫖賭抽天天有人干，坑蒙拐騙偷時時在發生……。這抽是什么東西？二狗子問他。抽就是吸毒，就是舊社會抽大煙。小七有很有學問解釋說。都市里什么都好，但是，就是要有錢，有錢就有了一切。一切是什么？二狗子又問。一切就是一切，包括所有，什么都是。小七有胡亂解說著又道：一切呀，包括搞錢撈錢請客送禮，包括娶兩三個老婆，噢，在城里叫包二奶，包三奶。就是不講名份，大家在一起過日子。睡一個床嗎？二狗子問。當然。告訴你們，這二奶、三奶一般都比男的小十幾二十幾歲，大的還有超過三十年歲的。那不是跟老頭睡嗎？二狗子又問。老頭怎么啦？老頭有錢有房。那也有老人斑老人味。二狗子插嘴道。你懂個屁。老的更好，過不了幾年老頭子一死，女人就得到一大筆財產了。當然了，也有鬧得人死牛瘟的，上法庭的，打傷人自殺的。小七有的見聞把窮哥們聽傻了。

小七有吹得高興，窮哥們聽得高興。整整鬧了一夜，直到全部大醉，躺倒一地。

一時間小七有成了村里的焦點人物，所到之處，都有人圍著他，聽他吹城里的故事。他呢也很大方，不是給男人發煙，就是給女人扔糖。個把星期下來，村人們興趣淡了，小七有故事少了，最主要的是村人們還要作田弄地忙生活，漸漸圍著他的人也少了。

到了晚上，窮哥們還是要來聚的，雷打不動。他們喝小七有的酒，聽小七有的吹牛，度著一個開心的夜晚。開始，窮哥們最喜歡聽小七有講城里女人的故事，后來聽到在城里搞錢的故事后情緒高漲了。

在城里找錢即容易又不容易，只要你能苦就能苦到錢。小七有放下酒碗說：都市里找錢的人很多，找錢的法子也很多。第一個法子是苦錢。苦錢就是出苦力找錢，你們看這個苦字頭上是個草字，這小草天天被人踩，是最底層最低的人。比如天不亮地不亮掏陰溝掃馬路看車棚巡小區，拿錢不多還很辛苦，這就叫苦錢；這二一個是掙錢。掙字旁邊是個手字，手懂不懂？他不等二狗子回答，就用手沾著酒在桌比劃著：這手就是手藝。比如你有個手藝，哪怕是個小手藝，賣個油條豆腐腦，烙個饃炒個粟子，修個車做做衣服，靠手藝的叫掙錢；第三就是賺錢了。這個賺字旁邊是貝字，貝，知道是什么？二狗子。二狗子搖搖頭。貝就是貝殼。小七有賣弄著：別小看這個貝，在古代就是錢。所以呀賺錢，就是用錢長錢，這個學問大了。比如你有本錢開個店，做個買賣賺錢，比如你去買基金買股票買彩票，不小心發了，再比如你投個資什么的，反正是用錢去找錢的事就叫賺錢；第四個嘛，是更高級的，叫搞錢，你們來看看。小七有又用酒劃著字：搞字旁邊是個高，這高字更有講究了，比如你有高智商，就是知識，用知慧找錢，簡單說，就是動動腦子錢就來了。城里人常常都說出力不掙錢，掙錢不出力就是這個意思；再比如你當了大官，動動腦子就有人給你送錢，總之高就是地位高，身份高，職位高。小七有把他在城里聽到的看到的自己經歷的，包括電視上報刊上的以及想象推理的一股腦全倒了出來，把他的窮哥們聽得心神游走，口水直淌。

小七有講得唾沫直飛，窮哥們聽得眼睛發直。在他們看來，城市太神奇了，太好玩了，太有誘惑力了。窮哥們一個勁地給小七有敬酒，羨慕他巴結他，甚至哀求他帶大家進城闖蕩去。小七有被窮哥們燒著敬著捧著高興地狂飲起來。他們起初是一杯一杯地喝，然后是一碗一碗的喝，再后來就對著酒瓶子吹了，結果又是一個個相繼倒下，躺倒一地。

有一回，小七有問窮哥們知道不知道城里人最喜歡干什么？窮哥們自然回答不出來。小七有就得意地告訴他們說，城里人最喜歡到鄉下去。窮哥們不相信，他就吹了一通城里人一到雙休日，不是什么農家一日游，就是自駕游。小七有把他知道的事情一桶一桶往外倒，連什么高效農業，有機食品綠色食品，今天發現二惡英，明天發現蘇丹紅，什么城里人怕死，什么都不敢吃，以及如何向往鄉下，向往田野農家……。鬼話。窮哥們不信。二狗子罵道：我們祖祖輩輩在都在田野都在鄉下，除了窮，沒酒沒肉的，沒覺著什么好。小七有狠狠地批了二狗子，說他老土，土得掉渣。他一不小心把酒店里人罵自己的話給罵了出來。

二狗子問他怎么才進城半年多就知道了那么多東西？小七有更得意了，他告訴說：在城里他沒朋友沒錢財，即不能胡吃亂喝，又不能瞎竄亂玩，就經常到街區就業培訓中心去聽講座，這些知識信息都聽講座聽來的。城里真好，那些老師也真有本事。他們會無償地教你知識教你本事。什么叫無償？二狗子又問。這個都不懂，就是不收錢。

不知不覺，半個多月過去了。小七有成了無事佬，東走走西瞧瞧，東吹吹西聊聊。漸漸覺得無聊起來。身上的錢花得差不多了，可是想干的事一件也沒著落。再加上窮哥們來得也少了，有時一晚上就他和二狗子。二狗子喝醉了就睡，他睡不著就躺在床上數著窗外星星。

城市里什么都好，就是看不到星星月亮。小七有評價起城市的好和壞來了。一連幾個夜晚小七有都睡不著，可能是山村的夜太靜了。他想。城市里太鬧。他開始思念起都市的喧囂、都市的繁華、都市的燈火，都市的人物和故事了。他數著星星，思念起他在城市里的生活，表姐表姐夫、胖經理小胡經理、長毛的女老外和門童、洗衣女和看廁所的帥哥，講課的老師社區的主任、還有那個讓逃離城市的漂亮的女子……，一個個，一幕幕象銀屏從他的眼前拉過。

才過了半個多月呀，怎么就覺著自己變了呢？小七有反省著自己。變得讓村人們不理解他，他也不理解村人們了。山村的空氣，山村的自由自在，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樣。山村的貧窮，山村的落后卻像大山一樣壓得村人們喘不過氣來，當然也壓迫住他小七有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就在這個窮得連渣子都沒有的山村里了。他發現他不適應山村，比不適應城市還要厲害。他忽然覺得，山村的日子不像日子，生他養他的山村離他很遙遠很陌生。相反，城市卻離他逾來逾近。他萬萬沒有想到，他在城市的時候，他經常咒罵城市，向往山村的生活，而此時，身在山村他卻向往起城市的日子來了，而且這種向往的感覺變得逾來逾強烈起來，他不理解也弄不懂，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窗外的星星早已沒了，天上堆起了層層黑云，突然一道閃電劃破天幕，砸在了小七有的窗欞上，小七有驚坐起來。他望著出現又消失的閃電，突然聯想起來都市的燈火來。

都市的燈火就象這黑夜云層中突然裂閃的白光，在刺痛他雙眼的同時，也撕開了他向往都市生活的心窗，他再也無法將其關閉。都市的繁華和爤珊的夜色，富裕的日子和奢侈的生活如同強大的磁場一樣吸引著他。

小七有站了起來，他一拳打碎了滑過閃電的窗欞。拷！老子進城去。砸鍋賣屋也要再進城去。他發出雄獅般地吼叫，把醉倒在地上二狗子嚇得坐了起來。

小七有去看望了小云。

跟我進城去好不好？

不。我有孩子了。小云低著頭說。

把孩子一塊帶去？

不行。我媽說了，你要是想娶我就在村子里哪兒也別去。我媽還說了，你人聰明，咱家有地還有拖拉機。小云懇求的目光濕濕的。

小七有沒有回答，他回到了自己屋里。

嫂子來了。嫂子上前就給小七有幾個大嘴巴，打得小七有嘴角流血。嫂子是第一次打他。你這個沒良心的，小云的處女是給了你的，怎么就不要人家了？嫂子哭了。

小七有賤賣了房屋，老鵝，送掉所有可以送人的東西。他發誓就是死了也不再回頭，他斷了他對家鄉的任何念想，哪怕真的是進了城回不了家鄉，他也要打拼下去，這也許就是古書上說的破釜沉舟吧。

第二天天沒亮，小七有就扛著包袱溜出村子，他怕被人看見他逃離村的狼狽。他快步向通往公交車的大馬路奔去。突然，他愣住了，他的窮哥們早已站在大路邊在等候他。窮哥們跟他一樣都扛著自己的包袱，眼巴巴地看著他，等他發話。

哪怕風餐露宿睡橋洞，哪怕苦得腰打彎，哪怕被城市救助站遣送，哪怕死在外面也不怪你。七有哥，帶我們去看一看大都市的燈火吧。二狗子抖著膽子吼道。

小七有感動了，淚水流了下來。他不想掐滅了窮哥們的希望。這希望里面也有一縷是屬于他自己的。

小七手沒有說話，默默地邁開大步向前走去，窮哥們緊跟著他，寸步不離。他們越走越快，越走越有勁。天邊開始放亮，太陽開始飛升，天空開始菲紅。

責任編輯維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