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鄉村追憶》中,圍繞三件寶貝所講述的三個故事其實是同一個主題:在極度貧乏的年代,情愛中財富、權力與身體的交換。作者隔著歷史感嘆的是,在那個年代人們對情感(自我的集中表現)幾乎沒有認知,饑餓與匱乏之后,想到的只是如何用天生的身體資質交換物質、機會、工作……而當年最能象征財富、權力的寶貝竟只是今日司空見慣、或早已被時代拋諸腦后的縫紉機、自行車、手表。
雖是同一主題,隨著三個故事展開遞進的卻是逐漸復雜、曖昧不清的人性,這一過程中,小說的深度才得以實現。
第一個故事是關于“飛人牌縫紉機”的。這個故事是主題最簡單直接的表達,以小小的喜劇告終:有個叫邱達成的小伙子,其貌不揚,十分一般,但他家有臺縫紉機,同村數一數二的美人王秀麗,似乎心高氣傲,連公社書記的兒子來提親都遭到拒絕,卻偏偏看中了邱達成。雖然“人以機貴”(“那她是嫁人啊,還是嫁縫紉機啊?”),但因為秀麗姑娘是聽從內心的生命熱情,而不是一味巴結權貴,所以結果并不壞。讓人想起,明代一位酷愛讀書的才媛,為了能夠讀到“天一閣”的藏書,嫁與天一閣主人范家為婦,豈料不允許女人入閣,才媛只好聽任韶華逝去,空余悵嘆。王秀麗姑娘比起這位古代“以身換書”的才媛要幸運多了,她愛做衣服的生命熱情較容易得到滿足、得以發揮,她樂此不疲,對美的追求不止,可謂“得物”;“后來,人們發現,秀麗越來越好看了,都三十多歲的人了,那穿戴比做姑娘時還漂亮還時髦”,她心靈手巧,把縫紉機發揮得淋漓盡致,物可謂“得人”,秀麗姑娘還惠及村人,她似乎體驗到了“幸福”。
第二個故事關于“飛鴿牌自行車”。主人公洪瑞心是公社秘書,是整個公社的大管家,能做一半的主兒,一天喜從天降,他在廁所的墻窟窿里摳出來一卷錢(很可能就是“靠邊站”了的書記的錢,因為作者暗示他“廁中送紙”),他用這個錢買了一輛“飛鴿牌”自行車。從此洪瑞心的自行車成了姜太公手里的釣竿,一個個女人愿者上鉤,她們高興地坐在車梁上,跟洪瑞心貼得很近,洪瑞心則把車子蹬得飛快,女人嬌嫩地尖叫著。圍繞這輛自行車還發生了另一個故事,同樣是小說主題的重復:洪瑞心的女兒洪小芳長得其貌不揚(關于此小說自有一番喜劇性的描述),大隊里最帥的美男子,演《紅燈記》里李玉和的修竹棄兩位美女不顧,卻對她熱情有加,洪小芳學騎車,他就在一旁扶著。他們由一起學車始,不久就訂婚了,原來修竹還指望洪瑞心的幫忙,推薦他上大學,誰知洪瑞心為把他留在女兒身邊,不惜以阻礙他的發展為代價,偏偏沒有推薦他上大學;而洪小芳騎著車子太過招搖,差點慘遭強暴;作惡者容發因罪獲刑,可他“在監獄里學了一手技術,表現又好,連年減刑。最后,他被安置在監獄里就業了。”修竹處心積慮,結果反而捆住手腳,容發因禍得福,以此走出農村、獲得工作,實現了具有多方優勢的修竹所不能實現的愿想;命運的轉易錯位令人啼笑皆非,在那樣一個極度貧乏的年代,小人物憑借自身的身體資質往上爬的悲喜劇充溢著沉重感,是使人笑不出聲來的幽默。
第三個故事“上海牌手表”講的是一個更為復雜的故事,折射出更復雜、曖昧不清的人性。焦豎琴又是一個身體資質很好的女子,高中時同班大隊支書的兒子小剛喜歡上了她,她當即給他回信,“你能讓我當老師,我就考慮和你談談”,畢業后她如愿成為了小學教師,并且腕上帶上了一塊銀光閃閃的上海牌全鋼手表,半年后竟又當上了小學校長,再過半年她也就和小剛定親了。后來不想美人變計,小剛以馬上得之,又以馬上失之。第二年,正趕上推薦上大學,小剛的支書爸爸一活動,把她活動到了省城的一家醫學院,開始時兩人依舊濃情蜜意,漸漸焦豎琴回來的越來越少,后來根本就不回來了,原來家雀飛上了更高的枝兒,小剛的未婚妻又有了新的男友,他爸爸是省里的大干部。
后兩個故事,都表達了生活中“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的哲理。可見,對物質的過份追求最后往往會事與愿違,似乎任何年代都跳不出這樣的定律。
什么樣的小說是好的小說?米蘭·昆德拉說,好的小說是表達人的存在的,表達人的復雜、模糊和曖昧不清的存在。孟憲岐的這三則故事可以看出作者在這方面努力的軌跡。
圍繞“那年的寶貝”的這三則故事本是同一主題的不同變奏,不過表現的內涵不斷深入擴大,是小說成功之處。這三則故事中,作者可能故意采取了相同的簡單原始的結構方式——對比,藝術手法上顯得單一。有時還有重復:第一則故事中,第一段和下面一段寫邱達成各方面“一般”的表達重復,當然重復有時也是強調,為和下面形成足夠的反差,但小說在手法和表達上仍有可推敲錘煉之處。
與藝術手法的得失探討相比,這篇小說所顯示的意義可能更為重要。就是,這類回憶隨筆式的小說,也許沒有縝密的藝術構思,跌宕起伏的情節,熾烈動人的情感,但它們的意義在于,個體的記憶通過文學的方式為時代提供了一份見證——正因為文學是極度個人的,是個體精神和心靈的舒展,所以它可能意外地成為了保存個體記憶最好的方式,哪怕只是時光的一個片段,也許不比靠理性和智慧建構的理論王國差——就像一粒石子,可以折射整個太陽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