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姜貽斌,男,湖南邵陽人,1954年出生,畢業于湖南師范大學中文系,現居長沙。著有長篇小說《左鄰右舍》,小說集《窯祭》、《白雨》、《黑夜》、《女人不回頭》、《肇事者》、《百家文庫·姜貽斌卷》,散文集《漏不掉的記憶》等。
1
湘子說要到城里去找事做,也不是盲目行事的,他早就想好了,先去找一個遠房親戚,讓他給自己想想辦法。城里人關系繁多,給他尋個事做,不是一個非常簡單的問題嗎?至于做些什么事,湘子倒是不怎么計較,像他這號人,不外乎是下力氣的粗活吧。當然,湘子還是有個小理想的,喜歡當個保安之類,穿著整齊的深藍色制服,系著寬大的皮帶,站在賓館或寫字樓或住宅小區的大門邊,既輕松又干凈,還十分神氣。如果村里人進城了,一不小心碰上他,那就只有睜大眼睛羨慕他的份了。
那個遠房親戚是湘子的老表,姓高,比湘子大二十多歲。湘子曾經跟著爺老倌去過他家的,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在他的印象中,老表的婆娘十分年輕,長得非常乖態,像電影演員,嬌滴滴的,說起話來像唱歌,下巴上還有一粒小小的黑痣。湘子記得表嫂對他非常不錯,總是叫他吃糖粒子,吃水果,總是不斷地說,湘子你吃湘子你吃。
十年了,城里的變化很大,那些高樓大廈好像老鼠生崽,一窩窩地繁殖出來了,弄得湘子不斷地在懷疑自己的記憶力,哎,老子是不是走錯了呢?
湘子左手提著裝衣物的蛇皮袋子,右手提著布袋子,布袋子里裝了十斤花生,這是見面禮。雖說都是親戚,禮性還是要講究的。湘子憑著良好的記憶力,終于找到了老表的住房。住房位于樟樹路上。老表家的那扇門顯然是換掉了,換成了闊氣而冷冰冰的淡藍色防盜門,以前是那種普通的木板門,刷了紅漆的木板門顯得親切多了,好像隨時歡迎客人光臨,而這種冷冰冰的防盜門,就有一種將客人拒之門外的感覺。湘子把兩個袋子放在地上,看見門右邊有一個小紅點,曉得那就是門鈴,伸手一撳,就響起了叮咚叮咚的音樂聲。
有腳步聲就響過來了。
屋里的人卻沒有打開大門迎闖王,只是啟開一個四方形的小孔,用警惕的目光看湘子。湘子也看了看她。那是一個六歲左右的細妹子。湘子上次只見到老表十歲的嫩崽——眼前的細妹子還沒有出生呢——湘子咧開嘴巴討好地笑了笑。細妹子卻沒有絲毫笑意,她十分警覺,面無表情地說,我爸爸媽媽不在家嘞。口氣就像冷冰冰的防盜門。也不等他解釋,就迅速地將小孔叭地關閉了。
湘子大聲地說,我是你家親戚嘞,快開門嘞,我還給你們帶來了花生嘞。他砰砰地拍著門,又撳了撳門鈴,對方沒有任何反應。
湘子趕了一天路,肚子餓得咕咕叫了,原想趕到老表家吃一頓飽的,沒想到這個細妹子拒絕開門。
湘子又大聲問,那你爸爸媽媽什么時候回來?
屋里沒有回答。
湘子生了悶氣,你娘賣胡子的,我又不是壞人,你爹娘不在家,也可以讓我進去坐坐么,何況我們還是親戚嘞。這個細妹子怎么得了嘞,從小就訓練有素了,像個特務一樣的,看你長大了怎么嫁人?
湘子十分無奈,提著兩個袋子悶悶不樂地下樓梯,忽然一想,哎呀,不對頭嘞,老表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哪里還有這么點點大的細妹子呢?是不是老表離了婚跟后婆娘生的呢?怎么從來也沒聽他說起過呢?想想,也并不奇怪,湘子跟老表十年沒見面了,平時也沒有什么聯系,大約是生活起了變化吧?
是否還有一種可能,老表已經搬了家呢?
湘子有點摸不準了,進退兩難。如果沒有找到老表,找事做就有難處了。湘子考慮再三,決定按兵不動。如果沒有搬家,那就只有等到老表回來。如果走進這個屋子的是陌生男女,那就證明老表已經搬家了。搬就搬吧,那也可以向他們打聽老表搬到了何處。湘子決定守株待兔。
湘子去街邊買了兩個包子,蹲在樓房下的花圃水泥圍子上吃著。這個位置不錯,進出的人們都在他的視線之內。尤其理想的是,老表的住房在二樓,每層樓的通道都設有窗口,所以,從他這個角度看去,一眼就可以看到老表的門口。即使不是老表而是他婆娘回來了——也許多年沒見面,雙方不太認識了,那也沒關系——只要她站在二樓的門邊,無疑就是她了。
湘子耐心地等待著,對于自己進城的命運充滿了希望,同時,又隱隱地感到了某種擔憂。
天快要斷黑了,湘子還沒有看到老表回家,也沒有看見他婆娘回來,許多人家傳出了切菜炒菜嘈雜的聲音,那些窗口上的排風扇在飛速地旋轉著,把破碎了的油煙送上了天空。湘子焦急了,同時,他還擔心屋里的那個細妹子,難道她的肚子不餓嗎?湘子想給她買兩個包子,卻擔心她不開門,甚至還會懷疑包子放了鬧藥。湘子就罵起老表夫妻來,你們把細妹子放在家里就不管了嗎?你們賺錢賺懵腦殼了嗎?
湘子正罵著,這時,從大門口走進來一個女人。
女人三十多歲,穿著白色的長裙子,肩膀上挎著淡黃色的挎包,神色似乎有些苦悶。湘子仔細一看,不像老表的婆娘,這個女人雖然也乖態,卻顯得豐滿一些,奶脯鼓鼓的,是不是十年沒見了,女人就變化了呢?是不是把那粒黑痣美容掉了呢?
當然,湘子還是立即把她否定了。
他的眼珠子卻默默地跟隨這個女人,女人走進第一個門洞,然后,上了樓,湘子本來對她不抱任何希望的,而那團白色卻偏偏停留在二樓的那個門前,竟然開門進去了。
湘子頓時感到有了一線希望,興奮地站起來,提著袋子匆忙地朝樓上走去。他懷疑自己的眼睛看花了,居然連老表的婆娘也認不出來了,真是該死嘞。
湘子騰出一只手激動地撳門鈴,那個女人打開四方形小孔,問他找哪個。
他笑著說,找我老表嘞,我老表叫高成明。
女人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后,打開門讓他進來,女人疑惑地說,那我怎么沒見過你呢?
湘子把袋子放在地上,認真地打量這個女人,確定不是十年前見到的那個女人了,就明白世事有了變化,也不曉得究竟怎么稱呼她才合適,就謙卑地笑著說,哦哦,我還是蠻多年前來過的,不然,我怎么曉得你們住在這里呢?哦,我叫湘子,湘江的湘。
女人大概覺得湘子說得有些道理,讓了座,又拿一次性紙杯給湘子倒水。湘子剛才吃了包子,嘴巴干得要死,就仰起頸根,咕嘟咕嘟地把水喝光了,說,麻煩你再倒一杯。
湘子一連喝了兩杯水,抹了抹嘴巴上的水珠,問道,我明哥怎么還沒回呢?
女人的情緒突然起了變化,脾氣也隨之而來,她皺著眉毛,哼一聲,憤然地說,曉得他死到哪里去了?我都好久沒見到他了嘞。
湘子怪怨自己多嘴多舌。當然,反過來說,他如果不問老表,他的工作還是不能夠解決,如果讓這個女人——他也搞不清是不是老表的婆娘——給他尋事做,這個口怕是難得開嘞。
湘子近乎討好地說,那……是不是跟我表哥聯系一下?
女人埋怨說,我打過他的手機,不是關機,就是不在服務區,我也沒有辦法嘞。
女人的話堵住了湘子的路,他又試探性地說,那……你能夠把他的手機號碼告訴我嗎?
女人不高興地說,告訴你也沒有用,我都打不通。
此時,湘子很想問問她,你到底是老表的什么人?如果說是婆娘吧,她卻不是以前的那個人了,如果是后婆娘吧,怎么電話都打不通呢?如果說什么都不是吧,她住的這個屋子卻是老表的,而且,從她對老表怨恨的態度看來,她跟老表不是一般的關系。
湘子為難了,不曉得究竟要怎樣與這個女人周旋。他望了望寬敞的房子,希望這個女人能夠把他留下來。女人卻沒有這個意思,氣氛就顯得有些尷尬和清冷了。
這時,細妹子從里屋走出來,皺著眉說,媽媽,我餓了。
女人扭過臉,說,好好,等媽媽洗個澡,就帶你出去吃飯。說罷,她站起來,不經意地瞟了湘子一眼,似乎有了趕客的意思。
湘子是個靈泛人,連忙從沙發上站起來,抱歉地說,那就麻煩你了。然后,提起兩個袋子,他想把那袋花生留下來,這個念頭只在腦殼里閃了閃,就迅速地消失了,湘子憤憤地想,你一餐飯都不留我吃,我還送花生把你?我送條卵把你。然后,湘子就十分失落地走出來。
湘子站在樓下,恨不得朝那個女人大罵,你娘賣胡子的,虧我們還是親戚嘞,連飯也不留老子吃,老子的腸子餓得打結巴了嘞。
湘子的如意算盤落空了,原以為能夠順利地見到老表,受到老表熱情洋溢的接待,那么,食宿錢就都可以節省下來了,而現在,一分錢也節省不了,老表也見不到了。湘子心里升騰起一股無名之火,看見周圍無人,揚起腳,就朝一缽花盆狠狠地踢去,花盆砰地倒翻在地,盛開的四季花頓時花容失色。
湘子孤獨地站在熱鬧的大街上,怔怔地望著像水一樣蕩來蕩去的車流和人流,一時茫然無措。回去嗎?回是回不去的,也不能夠回去了,如果回去,豈不是讓人笑話嗎?說你湘子是牛皮大王嘞。湘子想想,又買了兩個包子,然后,找到小街上一家邋遢的店子住下。湘子問那個胖女人多少錢一晚,胖女人說十塊。湘子苦苦地哀求說,我是來尋我哥哥的嘞,我哥哥是個神經病嘞,已經出走三個月了,現在還沒有看見他的尸身,帶的錢都快花光了嘞。胖女人看來是個心善之人,念他可憐,就把價錢降到了五塊。
那晚上,湘子沒有出去了,城里璀璨的夜景對他沒有絲毫的吸引力,原以為來城里找老表尋事做的,以后就在城里扎下根來,現在倒好,連老表的鬼影子都見不到了。他想,不能夠就這樣在一棵樹上吊死,山窮水盡疑無路,明天就去勞務市場,說不定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仔細一想,他又不心甘就這樣罷休,見到了老表的女人,卻見不到老表,這怎么說得過去呢?說到底,還是那個女人不愿意幫忙,這不就是一句話么?又不需要你費心費力,而她連這句話也不愿意說,害得老子食宿自理,前途渺茫。你如果告訴我老表的手機號碼,至于是否能夠找得到他,那是我的事么,你為什么又不說呢?你跟我老表有矛盾,有意見,有斗爭,有吵鬧,這都屬正常,家家有本難念的經,而你,怎么把我這個親戚也不放在眼里呢?
關鍵還在于,這牽涉到自己進城的兆頭不好,一潭清水都讓這個女人給弄渾了。
湘子越想越惱火,他就不相信到了老表家卻找不到他本人。更何況,這又不是大海撈針,老表難道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廟嗎?
店子那薄薄的墻壁不隔音,隔壁屋里,響起了男女唱被窩戲那泥泥泥的聲音,一點顧忌也沒有。此時,湘子的情緒更是壞透了,老子連老表都找不到,吃到肚子里的兩個包子早已不見了蹤影,你們還在這里唱快活戲,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饑嘞。湘子準備往墻壁上狠狠地擂幾拳,予以警告,又擔心別人跑過來打他。湘子就地取材,從桌子上撕下半張廢紙,做了兩個紙坨坨,把耳朵死死地堵住。然后,眼珠子望著天花板,雙手枕著腦殼思索,最后覺得,還是要從那個女人身上下手,只有通過她,最終才能夠找到老表。
2
湘子的瞌睡半沉半浮,沒有在家時睡得那樣的死了。
第二天清早,他就起了床,來到了老表住的院子旁邊,看見那個細妹子背著書包在前面走,緊接著,那個女人也出來了,她換了一條淡綠色的裙子,就像一根巨大的青竹子在大地上移動。湘子暗暗慶幸,幸虧自己來得早,不然,就碰不上了。他沒有驚動那個女人,他準備跟蹤她,看她在哪里工作,她不愿意說出老表的電話,那么,她的同事可能會告訴自己的吧?
湘子忽然想起了一個詞,曲線救國。
細妹子走進幼兒園的大門,母女兩人招了招手,然后,女人打了個的士。此時,湘子的腦殼有些懵懂了,打不打的呢?打的肯定是很貴的嘞。還沒想清楚個頭緒,湘子就下意識地向的士招手了,他要跟蹤這個女人,這叫做舍不得崽女打不到狼。如果再去她家找表哥,肯定是沒有效果了,說不定連門也不會開的,那就太沒有意思了,況且,他臉皮還沒有厚到那種程度。的士沒有開多遠,女人就下車了,湘子也馬上下車,栽著腦殼,緊緊地跟了上去。
女人走進一棟裝著藍色玻璃窗的高樓,上了電梯,湘子沒有跟上去,他看見電梯在五樓停住了,就放了心,又走出大門,在墻壁上搜索許多公司的牌子,發現五樓是居仁公司。湘子在外面徘徊著,準備等到女人出來之后,他就上樓去,興許她那些好心的同事會給他有所指點的。湘子坐在花圃邊上,覺得尋找老表的希望是大大的有。
約莫半個多小時吧,女人忽然出來了,她沒有發現湘子,緩緩地朝左邊的一棟住宅樓走去。湘子準備按自己的計劃行動,這時,從大樓里又走出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此人很英俊,十分魁梧,頭發有點卷,上著淡黃色T恤,下穿黑色西褲。也是漫不經心地朝那棟住宅樓走去。
湘子看見女人站在住宅樓的二門旁邊,神色似有一絲警惕,又裝得十分輕松。等到那個男人走近了,兩人才若無其事地走了進去。
湘子就警覺起來了,覺得有些不對頭了,這一男一女,班不上,去住宅樓做什么?這連想都不要想的,還不是去唱被窩戲么?這很像自己老家的那個村長,忙里偷閑與別的女人唱被窩戲,曾經被他發現過好幾次。眼下,如果是別的女人,那根本就不管湘子的卵事,而這卻是老表的女人,況且這個女人對他的態度很冷漠,連飯也沒留他吃,只喝了兩杯白開水,所以,湘子胸中的一股正氣就沖上來了,你娘賣胡子的,你說我老表不管你了,你卻在外面睡野男人,哼,你沒料到撞到我的手里了吧?
湘子內心升騰起一種莫名的興奮,馬上換了位置,躲到了那棟住宅樓的頂當頭。那對狗男女進的是二門,自己躲在這里,既有利于隱蔽,又有利于觀察。湘子預感到了,今天肯定會有好戲看的,至于這曲戲所帶來的后果如何,他暫時還無法預料。
大約等了一個小時,女人先走了出來,她的打扮如舊,看不出剛才被破壞過了,而在湘子尖銳的目光中,她仍然是躺在床上披頭散發衣不蔽體的女人,他似乎還聽見了她和那個男人發出的泥泥泥的聲音。
女人警惕地看了周圍一眼,準備朝公司的那棟樓走去。
這時,湘子急走幾步,突然橫在她的面前,女人嚇了一大跳,她張了張嘴巴,驚疑地問,你怎么在這里?
湘子淡淡一笑,聞到了女人身上的香水味,他不卑不亢地說,你怎么在這里呢?他意味深長地朝住宅樓看了一眼,意思是,你的秘密,老子都曉得了嘞。
女人或許是心虛吧,不打算理睬他,她想盡快地脫身,免得惹事生非,把挎包的帶子往肩膀上拉了拉,準備走開。
湘子一橫步擋住她,逼視對方,直截了當地說,你今天的事我都看見了嘞,你這樣做,對我老表不起嘞。
女人的臉陡地一紅,又趕緊掩飾,生氣地說,你亂說什么?你有什么證據?你如果再這樣說,我就要上法院告你。女人搬出了法律。
湘子并沒有被她嚇住,冷笑地說,我肯定是沒有亂說的,你不承認也沒關系,等一下你的同事都會曉得的,你公司不是在那棟樓嗎?不是在五樓嗎?不是那個居仁公司嗎?湘子很灑脫地伸手指了指,說,好吧,我走了。
慢點,女人忽然說,把挪動的腳步又收回來。她看看周圍,抱歉地說,昨天真是對你不起嘞,當時我的心情不好,也要請你原諒,哦,我們現在到對面的茶館去坐坐好嗎?我有些話想對你說。后面的話,她是用商量的口吻說的。
湘子猶疑地點了點頭,心里有些驚喜,沒想到事情變化得居然這么快迅,心想,你如果昨天對我的態度好一點,你哪里會有今天這個麻煩呢?看來,這也是老天助我,是死老鼠碰上了瞎貓哩。他不曉得女人請他喝茶是為了向他賠禮道歉,還是有另外的事情要談。不管是哪樣,主動權起碼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了。
兩人從地下通道竄過馬路,湘子往對面看了一眼,發現那個英俊魁梧的男人走出了住宅樓,湘子就覺得自己的感覺十分準確。
在一家叫多來來茶館的包間里,女人要了兩杯綠茶,她漠淡的態度早已消遁,甚至有點妥協和可憐的意味了,她問湘子來城里做什么,湘子舒服地靠在沙發上,望著玻璃杯中沉沉浮浮的綠色茶葉,嘆氣地說,唉,還不是來城里尋點事做么。
女人同情地哦了一聲,目光忽然朝湘子掃過來,咬牙切齒地說,我恨死他了嘞。
恨哪個?湘子困惑地看著她,不明白她指的是哪個男人。
你老表。女人一字一頓地說,就開始憤憤不平地控訴起來,他把我母女倆丟在這里,不理不睬的,連一分錢也不給,你說,他哪里還像個男人呢?
湘子表現得很穩重,仍然沒有問女人到底是老表的什么人,女人也沒有說明她的身分。他猜測,老表肯定發了大財,所以,他要養幾個女人,是具有這個本錢和資格的。當然,湘子還是疑惑地看著這個女人,似乎想辨認出她確切的身分,她到底是老表的后婆娘呢?抑或是二奶或三奶四奶呢?當然,對于這個敏感的話題,他是不便問的。無論是老表的什么人,如果真的像她所控訴的那樣,那么,這個老表就太不地道了。
他附和說,那是要不得嘞。語氣中,似乎還含了一絲憤怒。
女人好像終于找到了道義上的支持者,晶瑩的淚水突涌而出,在燈光的作用下,光潔的臉上一片水光。
湘子慌張了,趕緊把端起的茶杯放下來,說,你不要哭,不要哭嘞。他像個紳士似地拿起桌上的紙巾,抽出一張遞給她。
女人接過紙巾沒有擦淚,好像是有意展示淚水來表明她內心的痛苦,她似乎是將湘子視為知心朋友了,她痛恨而坦然地說,他肯定是又有了女人嘞,而且絕對不止一個。
湘子輕輕地哦一聲,似乎能夠理解她為什么對老表抱以這種痛恨的態度了,也似乎理解她為什么要在外面捕野食了。他覺得這個女人很可憐,孤兒寡母的,實在是很不容易。湘子就暗暗地怪怨老表,你娘賣胡子的,我們連飯都吃不飽嘞,一個婆娘也討不到手嘞,你還二奶幾奶的,真是飽暖思淫欲嘞。他很想問她,老表以前的那個婆娘哪里去了,離了?還是沒離?
湘子最終還是沒有問。
女人輕輕地哽咽著,用紙巾浸了浸臉上的淚水,又從挎包里拿出化妝盒照照鏡子,三五兩下地補補妝,沉思默想了一陣子,又久久地看著湘子,好像有什么更重要的話要說,卻似乎又有某種擔心。最后,她還是鼓起勇氣,以商量的口吻說,湘子,你能夠幫我做點事嗎?我決不會虧待你的。
聽說不會虧待自己,湘子的興趣陡然上來了,忽然就有了一種預感,一種光明燦爛的前景在徐徐地拉開了序幕。
湘子身子往前一探,說,你說吧,什么事?
女人從挎包里摸出一個嶄新的手機,以哀求的口吻說,我買了這個手機,原來是想跟蹤他的,我又沒有時間跟蹤,要上班,還要帶女兒,再說,也容易被他發現,所以,以后就請你幫我跟蹤他好嗎?這個手機是可以拍照的嘞。
湘子一聽,怔住了,沒想到女人叫他做這個買賣,也不曉得這個買賣是否合算。望著可憐巴巴的女人,他猶豫地點點頭,又懷疑自己的跟蹤能力。然后,女人就告訴他老表的手機號碼,還說了他公司的地址。
湘子在鄉下耍過人家的手機,并不陌生,只是不會拍照。他拿過手機,把老表的號碼儲存下來,突然覺得這樣的事很富有刺激性,原本是想來找老表尋事做的,沒想到卻來跟蹤老表了,就覺得很幽默,也很荒誕。
接著,女人耐心地告訴他怎樣拍照,還把自己的電話告訴他,說著說著,她忽然苦笑起來,哦,還沒有告訴你我的姓名呢,我叫朱小紅。
湘子想叫她表嫂,又擔心喊錯了,就選擇性地喊了一聲小紅姐。
這時,朱小紅卻出其不意地從挎包里拿出一沓錢,擺在桌子上,痛快地說,這是兩千塊錢,你先拿著,就算是啟動費吧。我們雖然也算是親戚吧,也要有個約定才好,你如果提供了新的信息,我會再給報酬的,如果沒有,那就對不起了,好嗎?
他娘賣腸子的,今天所發生的事情真是讓湘子一驚一驚的,簡直眼花繚亂了,他怔怔地看著桌子上的錢,心想,難道這迭錢就歸自己了嗎?哎呀,像做夢一樣的嘞。他似乎不相信錢竟然來得這么容易,簡直太容易了,容易得不可思議。他曾經聽人家說過,說城里遍地有錢撿。他當時還不相信,而眼前這確鑿的事實,就讓他不得不相信了。
他連忙點頭,笑著說,好的,按勞取酬吧。
出于感激,他想對朱小紅說我帶來了十斤花生,哪天再給你送去吧。一想,昨天既然從她家里把花生拿出來了,如果再送去,就沒有什么味道了。
湘子把錢和手機小心地放進衣袋里,發誓般地說,小紅姐,我決不會讓你失望的。
3
所以,從那天起,湘子就在城里意外地尋到一份事做了,開始了他特殊的偵探生涯,偵探的對象竟然是老表,委托人卻是他的女人——這真是讓他感到不可思議。
湘子搞不明白,這生活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他原來是想找老表尋事做的,現在卻在他身上賺錢了。他想不透,也不愿意去傷這個腦筋。只要有錢,他就去做,況且,這又不是謀財害命,又不會出現什么流血事件,一切行動都是在悄悄之中進行的。
當然,也可以想見,這表面上的和風細雨,掩蓋了實質上的驚心動魄。
他沒有打老表的電話,覺得不必驚動他,也用不著他給自己尋事做了,那些下力氣的工作又能夠賺幾個錢呢?不是曬死淋死累死,就是病死氣死餓死,即使你的運氣好,祖宗墳墓上開了坼冒了煙,沒死沒傷沒病的,最后,也只是剩下一個被榨干血肉的軀殼回家。
當然,萬一與老表碰上了面,那就見機行事吧。
湘子突然進了兩千塊錢,心情與昨天大不一樣了,好像一個掉在深井里絕望的人,突然被人救出來,看到的是一片陽光明媚和風光無限。
現在,他守在老表那個叫建安公司的附近,那是一個十字路口。來來往往的車啊人啊很多,卻遮擋不住湘子警覺的目光。他選擇了公司斜對面的一家冷飲店,慢悠悠地喝著飲料,抽著煙。透過明亮寬大的玻璃窗,湘子密切地注視著隨時可能出現的目標。他渾身舒暢,覺得做這個事既舒服又來錢,還富有刺激性,你說這個天大的好事到哪里找呢?他原本想來城里是要流血流汗的,沒想到,居然端上了這個千載難逢的飯碗了。
湘子靜靜地守候了兩天,連冷飲店那個臉上生了許多坨坨的妹子,也拿懷疑的眼光瞟他了,可能覺得他不是便衣警察,就是做某種見不得人勾當的壞人。兩天過去了,湘子還是沒有見到老表的鬼影子。湘子不灰心,也不焦慮,既然做上這一行,就需要十分的耐心,再者,又不是那種雨里淋太陽曬蚊子咬的苦苦守候,這種舒服的守候,就像是在等著一個遲疑不決的棋手出棋,所以,他覺得老表已是甕中之鱉了。
第三天傍晚,十字路口車流不息,終于,老表像一只烏龜從大海中慢慢地浮現了,他是開著車來的,一輛黑色寶馬。老表匆忙地去了公司,馬上又下來開車飆走了,那種迅速而謹慎的樣子,似乎是防止別人來抓捕他。湘子快速地走出冷飲店,也顧不上坨坨妹子的驚訝了,毫不遲疑地打的跟蹤,心里在暗暗發笑,老表啊老表,雖說十年光景沒見面了,你那副樣子就是燒成灰,我也認得出來嘞。你身上的肉是越來越多了,你腦殼上的頭發卻是越來越少了,你的肚子是越來越大了,你的眼珠子卻是越來越小了。湘子興奮極了,死死地盯著老表的寶馬,生怕它從眼前突然溜掉了。
大約過了一刻鐘,老表的車子停在一家證券交易所。這時,從樓里走出來一個乖態的年輕女人,大概二十多歲吧,那個女人的臉色白嫩,個子高挑,穿著紅色的裙子,高跟鞋可可可地一路響去,彎腰鉆進車里,車子就向五儲路開去了。
湘子大為振奮,第一次跟蹤老表,他的狐貍尾巴就被他抓住了,這不是明明給他送錢來了嗎?說實話,他是十分感謝老表的。老表雖然不曉得他來城里了,而且在跟蹤他了,老表卻好像是看在親戚的份上,在默契地配合他的行動。
車子最后走到張玉街的中段就停下來了,這里的路人很多,摩托車放著響屁胡亂地穿梭,這給湘子的跟蹤帶來了便利。湘子下了車,當時,光線十分強烈,他就躲在路邊的一棵老槐樹后面。老表和那個女人從車上走出來,還不經意地往身后看了一眼,按說,他應該看見了躲在老槐樹后面的湘子,當時湘子露出了半個腦殼。老表又偏偏忽略了湘子,他哪里想得到湘子來到城里竟然在跟蹤他呢?況且,一眼或許也認不出來了,畢竟十年沒見面了。
湘子拿出手機拍了照。
這是湘子第一次順利地完成跟蹤任務,所以,走出沒多遠,就迫不及待地給朱小紅報告,高興地說,小紅姐,有新情況了嘞。
朱小紅說,那你馬上趕過來。
湘子毫不遲疑地打了個的士。現在,他打的士就像喊崽一樣地隨便了,想起自己第一次打的士的心態時,不免自嘲起來,那真是鄉巴佬進城嘞。
在那個多來來茶館——這里已經成為他們見面的固定地點——湘子興奮地把手機拍到的照片拿出來,朱小紅一看,臉色大變,咬牙切齒地罵道,這個沒良心的家伙,看我怎樣治他,他不僅吃到碗里的,還看到鍋里的,不僅看到鍋里的,還看到屠宰場的。
湘子沒問她,老表究竟是怎樣貪婪的吃法,湘子的原則是,拍到一張,就要一份報酬。朱小紅把手機輕輕地放在桌子上,似乎重重一放,就會使拍攝到的相片陡然消失。這個女人的確很大氣,說話算數,這次竟然拿出兩千五百塊錢。此時,湘子沒有第一次那樣羞怯了,就伸手準備接錢。朱小紅卻把錢拿在手里沒給他,似乎還有什么話要說。
她看著湘子,說,湘子,你要給我多拍點。然后,才把錢遞給了湘子。
湘子點點頭,明白她的意思,那就是要拍到老表更多的秘密。
朱小紅拿過湘子的手機,又把自己的手機拿出來,然后,把相片轉發到自己的手機上。轉發完了,朱小紅說,你還不曉得轉發吧?湘子搖搖腦殼,朱小紅就告訴他怎么轉發。
湘子覺得拿手機偷拍很不錯,也很隨意,好像是在玩耍,讓人家難以發覺,如果拿個照相機之類的,就容易讓人懷疑。
當然,對于湘子來說,是沒有休息天的,他明白拍攝到有價值的鏡頭,是跟報酬成正比的,所以,他絲毫也不敢怠工。雖說跟蹤很緊張,需要細心,還需要謹慎從事,卻更需要大膽。現在,他還沒有弄清楚老表的家到底在哪里,他上次去的那個地方,顯然不是他的老窠。又一想,管它什么老窠不老窠,老子只要拍到照片就可以了。
這次,湘子跟蹤老表也是在一天傍晚,當時,他就有一種不妙的預感,今天可能會顆粒無收,天色已經黯淡了,根本就拍不出效果的。當然,他倒要看看老表這回勾引的是哪個女人,權當把它作為一條線索吧。湘子看見老表和一個女人走進了和喜酒店。當時,距離太遠了,光線也不夠,湘子就耐心地站在外面守候。這時,他的肚子餓了,咕咕咕的像麻蟈在叫。旁邊又沒有賣小吃的,自己又不敢輕易離開。就想,這個老表呀,和女人花天酒地的,老子卻在外面饑腸轆轆,只是老子現在是在你的身上挖錢嘞,老子就要像愚公一樣挖山不止。
等了許久,老表終于挽著那個女人從酒店走出來了。
湘子仔細一看,哎,這不是上次那個女人了,這個女人也很年輕,卻是個長頭發,像一匹黑色的瀑布,比又胖又矮的老表高了許多。相比之下,老表顯得十分滑稽,好像是那個女人的陪襯人。
老表似乎有點醉意了,那個女人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大約是叫他開車注意一點吧。湘子覺得這是一個好機會,老表有些醉意了,就會忽略周圍的情況的。湘子本能地想把手機拿出來,光線卻更黯淡了。湘子就上了的士,慢慢地跟著老表的車子。
老表的車子進入了城邊的一棟新住宅樓。入住的人家幾乎還沒有搬來,大概只有他們先住進來了吧?所以,整棟樓房一片黑暗,居然連個路燈也沒有。湘子不曉得這套房子是那個女人的呢,還是老表的,或是老表給她買的。
等到老表和女人下了車,湘子又想拿出手機拍照,一看,這黑暗中還拍什么鬼照呢?
他有點猶豫了,似乎舉棋不定,十分后悔沒有抓住他們走進酒店的那一刻拍照,如果沒有拍下照片,這次跟蹤不是白費了嗎?一筆可觀的報酬不是沒有了嗎?雖然想過把這次跟蹤當做一條線索的,湘子還是十分懊喪,此時,他幾乎沒有去注意老表了,想必他們下了車就會上樓去的。
沒想到的是,這時一團黑影朝他走過來,湘子準備撒腿逃跑,那人卻兇狠狠地大喊,是誰?給老子站住,不然,老子一槍崩了你。
湘子聽說有槍,害怕了,不敢溜了,怔怔地站著。
等到那人走上來一看,湘子驚訝了,原來是老表,這個狡猾的家伙并沒有上樓。
湘子戰戰兢兢地說,明哥是我嘞,我是湘子嘞。
老表仔細地看著他,驚疑地說,哦,原來是你呀,你怎么到跑這里來了?
湘子不敢說實話,心想,哎呀,這下會死到老表的手里了,他吞吞吐吐地說,我……我是來找你尋事做的嘞,你胖了這么多,我……我又不敢相認嘞……
老表雖然有醉意,腦殼卻非常清醒,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說,哦,你娘賣胡子的,難怪上次在張玉街我看你有點面熟嘞。
老表疑惑地問,你是怎么跟到我的?
湘子不想回答這個問題,而不回答肯定是過不了關的,就小心地說,我先到了你家,是她告訴我的,所以,我就……他還想問老表,怎么不是以前那個婆娘了呢?話到嘴邊,又縮回去了。
老表立即警惕起來,她對你說了什么嗎?
沒說,湘子小聲地說。他隱瞞了許多,尤其是跟蹤的事死也不能說出來的。
那你尋到事做了嗎?老表放心了,噴著酒氣,似乎十分關心地說。
還沒有嘞。湘子裝得可憐兮兮的。
哦?老表看著他,沉默了一陣子,然后,拍拍湘子的肩膀,說,我也是念在親戚的份上,還念在你爹娘以前對我關照的份上,呃,我看這樣吧,我給你尋個事做吧,當然,這個事只有你曉得,你以后就給我跟蹤那個女人,有情況就告訴我好嗎?
湘子一聽,不由又驚訝起來。
朱小紅要自己跟蹤老表,現在,老表又叫他跟蹤朱小紅,這個世界真是太精彩太變幻莫測了吧?相比之下,老表畢竟還是正宗親戚,手肘子不能往外拐嘞。所以,他狡黠地看了老表一眼,故意把朱小紅的秘密透露了一點,說,我看見朱小紅好像和一個男人的關系不錯嘞。湘子說得很有節制和分寸,也很籠統和含糊。
老表急忙問道,那個男人長得什么樣子?
湘子說,沒看清楚嘞。
老表聽罷,既氣憤又高興,說,那這樣吧,你明天上午來我公司的大門口等我,我還要交待你一些事。
湘子點點頭。
老表直爽地說,我也不陪你了,你走吧,你要記住明天上午嘞。說罷,丟下湘子就走進了門洞。
湘子抬頭望著四樓上一扇亮起燈光的窗口,有點哭笑不得。自己現在成了什么角色了?本來只是個單方偵探,現在不是成了雙料偵探嗎?哼,雙料就雙料吧,娘賣胡子的,也不是我故意這樣做的,是你們叫我這樣做的,是逼良為娼么。
湘子渾身輕松地走出來,沒有坐的士了,他要舒舒服服地走走路,他太高興了,他就要拿雙份報酬了。
4
第二天,湘子趕早去了老表的公司,又有了一份意外的收入,湘子寧愿等他,也不愿老表等自己。
湘子站在那棟樓房的大門口靜靜地等候。
他去得太早了,公司門口還沒有什么人。
湘子就像一根提前發芽的豆芽菜,孤零零地出現在這塊水泥筑成的地盤上。湘子不時地拿出手機看時間。過了許久,才有人陸續地來了,有的人淡漠地看他一眼,有的人根本就沒看他,好像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他這根豆芽菜。
湘子等了一會,還是沒有看見老表,現在已經快十點鐘了。湘子想,老表可能跟那個女人唱被窩戲唱得筋疲力盡了吧?不然,怎么還不來呢?他并不感到煩燥,也不責怪老表不守信用,像這樣的錢來得如此之輕松,之快捷,你還有什么煩惱可言的呢?
湘子不再閑等著了,也不看手機上的時間了,他的心態很不錯,開始默默地數街邊那些寶塔型的小松樹了。翠綠翠綠的小松樹長得真乖態,大小高矮一嶄齊,像從一個模子里鉆出來的。
他漫不經心一棵一棵地數過去,數到一百二十棵時,忽然有人拍他肩膀,反過腦殼一看,原來是老表。
老表肥厚的臉上泛濫著疲憊和倦意,眼里沾著血絲,似乎還沒有恢復過來。
湘子笑了笑,說,明哥你早啊。
老表也沒有多說話,從黑包里拿出一個手機,說,這個就送給你吧,它是可以拍照的,不要弄丟了,很貴的嘞,哎,你曉不曉得拍?
湘子很老道,早已把口袋里的那個手機關掉了,以免引起老表的懷疑。他裝著什么也不懂,甚至還很羞愧地搖搖腦殼。老表就把他扯到石階上,顯得很有耐心,不僅告訴他怎樣打手機,儲存號碼,還告訴他怎樣拍照,以及如何轉發照片。
說了一通之后,老表瞄他一眼,你記住了沒有?
湘子哦哦地說,記住了,記住了嘞。又說,明哥,你讓我試拍一下好嗎?說罷,他裝著笨拙的樣子,拿手機對著街上拍了幾張,又對著老表拍了一張,最后,還對著自己拍了一張。然后,就拿給老表看,讓他檢驗檢驗。
老表嗯嗯地看著,對其他幾張表示滿意,當看到湘子自拍的那張時,老表哈哈地笑起來,你自己看看,像不像頭豬?
湘子不相信,拿過來一看,發現自己真的像頭豬,就不好意思地笑了。
老表說,你還是要學一學嘞,要掌握好距離和角度。
老表交待完畢,并沒有去公司,開著車又迅速地溜走了。
湘子望著老表的車漸漸地融入車流之中,不由地感嘆道,難怪朱小紅找他不到嘞,他狡兔三窟嘞,老表的手機號碼也不是朱小紅給他的那個了。這時,湘子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時又想不起來,怔怔地看著老表給他的手機,哦,湘子終于想起來了,老表還沒給錢呢,沒給錢,那不是少拿了一回錢嗎?人家朱小紅都是預先給的,那是屬于啟動費嘞。老表沒給起動費,那么,打的士和工錢等等,難道由自己來墊付嗎?他娘賣胡子的,老表看來不是省油的燈,是不見鬼子不掛弦嘞。難道不是嗎?跟他十年沒見面了,也沒說請他吃頓飯,真是個大大的小氣鬼嘞。
單憑這一點,老表給他的印象就大打折扣了。
湘子把朱小紅的那個手機也拿了出來,一手拿一個,哈,現在老子有兩個能夠拍照的手機了,一個是女人對付男人的,另一個是男人對付女人的,湘子就覺得十分好笑。他仔細一看,兩個手機竟然都是一樣的型號,諾基亞的。他擔心兩個手機混淆了可能會穿幫,為了區別開來,湘子走到廣告欄前,扯下一小綹透明膠,貼在朱小紅那個手機的上方。這兩個手機,就是他的飯碗,就是他賺錢的武器,他要好好地愛惜它們。
左邊的褲袋里放一個,右邊的褲袋里放一個。
老表沒有給啟動費,湘子心里很不平衡,當然,獲取朱小紅的情報并不困難,其成本也并不高,他早已曉得朱小紅和那個英俊魁梧的男人有一腿的,所以,那天在他們再次進入公司旁邊的住宅樓時,湘子就躲在樓房的頂當頭,輕而易舉就成功地拍下來了。他倆是并排走的,那個男人側著臉微笑地看著朱小紅,朱小紅的臉上充滿著一種幸福感,還有一種嗷嗷待哺的感覺。
湘子對這張照片感到十分滿意,不論是清晰度還是角度,都是蠻不錯的。當然,在拍照之后,他對朱小紅還是感到有點愧疚的,畢竟是她給了自己第一口飯吃,不然,自己在這個城市很可能還是顆粒無收。有那么一刻,他想把拍攝下來的照片刪除,免得良心上有所不安。一想,如果刪除了,良心雖然安了,卻等于刪除了一筆不小的收入,而這筆收入對于一個農民來說,那將是多么大的損失。他望著朱小紅走進去的那棟住宅樓,心里矛盾了很久,就像有兩個鬼在打架,一下子是良心這個鬼打贏了,一下子又是那個要錢的鬼打贏了。最終,還是那個要錢的鬼力氣大,幾拳就把良心那個鬼打敗了,良心到底沒有戰勝不菲的報酬。盡管如此,湘子還是為自己找到了充足的理由,這不能夠怪我嘞,要怪也只能怪你朱小紅自己,你也有把柄讓人家抓嘞,如果沒有,如果你堅守了陣地,誓死守住了那一塊巴掌大的土地,我哪里能夠拍得到你的秘密呢?
湘子終于說服了自己,然后,就迫不及待地給老表打了個電話,說,明哥明哥,有情況了嘞。老表驚訝地哦一聲,叫他把照片趕快轉發過去。湘子連連激動地說,好好好。他拿著手機剛想撳按鍵,突然覺得這不對頭,如果轉發給老表,他很有可能找借口不跟你見面了,如果不見面,那筆錢怎么能夠到手呢?他本來就是個小氣鬼,哎呀,幸虧自己腦殼靈活,不然,很有可能就讓老表給耍了。
更何況,他的啟動費都沒有預先給我呢。
湘子冷靜下來,又把電話打過去,對老表說,我們還是見個面吧明哥?見了面,再轉發你不遲嘞。
老表可能也意識到什么了,就不耐煩地問他在哪里。湘子不想讓老表曉得朱小紅吃野食的秘密之地,就說,我在大橋邊,左手第三根路燈下面。打完電話,就馬上打的士去了大橋。
湘子站在大橋邊左手第三根路燈下,就把朱小紅的手機關掉了,這一點,他是務必要注意的,不然,雙料偵探的身分極有可能暴露。
沒多久,老表來了,把車子停在湘子身邊,搖下窗子,伸出一只手,問湘子要手機看。
湘子說,你下來看吧。湘子擔心老表看了之后不給錢馬上又開車走了。
老表很不耐煩地哎呀一聲,說你這個人嘞。說罷,無奈地下了車。
湘子這才拿出手機。
老表一看,怒發沖冠,臉上變成了豬肝色,憤怒地說,老子要殺了這個婊子養的。又說,湘子,你要給我搞到她跟男人上床的鏡頭。說罷,叫湘子把照片轉發給他。
湘子一邊轉發,一邊猶豫地說,拍那個不是容易的嘞。
老表生氣地瞪著眼睛,說,豬啊,我給你錢嘞,給很多的嘞,再說,我們是親戚嘞。聽到自己的手機滴地一響,曉得照片轉發過來了,就準備一頭鉆進車子。
湘子提醒說,明哥,你還沒給我錢嘞。想了想,又趕緊說,上次的起動費你都沒有給嘞。
老表肥胖的身軀像陡地凝固了,然后,慢騰騰地又活過來,轉過身,肥臉一沉,很不高興地嘀咕道,哎呀,虧我們還是親戚嘞,你一口一個錢的,錢錢錢,我看你的黃心都是錢做的,虧你還說得出口,說什么啟動費嘞。
明哥,我們的確是親戚,而我要吃飯對吧?你沒有給起動費,我走路去跟蹤嗎?那么,連個屁都跟蹤不上的,還有,搞這個很危險的嘞,如果被發現了,挨打掉命都有可能的嘞。湘子不高興了,說了一堆氣惱的話,這個老表簡直像個無賴,或者說像個黑心的老板,要想馬兒跑得好,又叫馬兒不吃草。
天下哪里有這種美事呢?
老表抬起厚實的眼皮,不滿地刺了湘子一眼,無奈地從黑包里抽出一迭錢,沾著口水數了數,又抽出五張,然后,把余下的往湘子手里一塞,不快地說,你拿去吃潲吧。
湘子十分惱火,老表居然把他當豬罵,而且,又太小氣,朱小紅不跟這樣的男人也罷。如果不是看在可觀的報酬的份上——他快速地數了數是一千塊——湘子也要罵他是個蠢豬。如果老表對他的態度不錯,他還想把那一袋子花生送他的,現在看他這副鬼樣子,老子不送了。
5
湘子從老表手里拿到了那筆錢,心里還是感到有點遺憾,也有對老表一種不滿,如果老表像朱小紅一樣事先預支一筆,豈不是多了一份報酬嗎?而且,老表給的錢也比朱小紅少多了。
當然,現在的湘子覺得自己的生活要有所改觀了,不能夠再如此地寒酸下去了。他先把那些錢存到了銀行,摸著那個紫紅色的薄薄的存折,看著上面真實可信的數字,湘子激動萬分,這輩子活到了二十八歲,才終于有了自己的存折,況且,上面還有一筆不少的錢。
那天,他果斷地退掉了那個五塊錢一晚的小店子,毫不猶豫地租下了河邊上的一套房子,房租每月兩百,有一室一廚一衛,房里設施完備,幾乎不需要再買什么了。
那天,湘子還買了幾件新衣服和一雙皮鞋,理了個發。想一想,覺得自己是在老表和他的女人之間搞偵探,如果不化妝,那是很容易被發現的,所以,必要的裝備是少不了的。所以,他又買了一副墨鏡,還買了一副假胡子,想想自己的頭發不多,又買了一副假頭發。回到房里,湘子把新衣服新皮鞋一穿,墨鏡一戴,假胡子一粘,假頭發一套,在鏡子前一站,嘿,真像是那么一回事了,連自己都認不出來了嘞,覺得自己具有偵探的派頭了。當然,這熱天戴假頭發還是沒有必要,留到冬天再說吧。
搬到租房的那天晚上,湘子在旁邊的一家小飯鋪吃飯,然后就認識了芝麻。這個妹子大約二十歲,身體結實,手腳麻利,臉色紅嘟嘟的,像搽了胭脂。湘子要犒勞自己,喝了三瓶冰啤酒,還叫芝麻繼續拿酒。
芝麻小聲地提醒說,你莫喝醉了嘞。
湘子笑著說,不會醉的,快拿來。
當時,湘子就很感動,很溫暖,哪有像她這樣勸客人的呢?人家都巴不得勸客人多喝嘞。
所以,湘子后來就經常來這里吃飯,一是離租屋很近,二是這里的飯菜還算便宜,既有盒飯,也有煲仔飯,還有小缽子蒸菜,花樣頗多。當然,更重要的是認識了芝麻,而且彼此有了好感。如果某次湘子沒來吃飯,芝麻就要問,你昨天怎么沒來呢?湘子就又有了一些感動,想到在這個陌生的城里,也終于有人牽掛他了。湘子每次吃飯時,看著芝麻忙來忙去的,心想,自己出來時就跟村里人吹了牛皮的,不僅要賺錢,還要討個乖態的妹子。賺錢么,看來已經不是大問題了,而要討個乖態的婆娘卻還要努力。當然,這個芝麻是符合自己的要求的,健康,能干,勤快。也許在別人眼里,芝麻還不是那樣乖態,只要自己覺得她乖態就可以了,情人眼里出西施么。況且,芝麻這個名字的兆頭也不錯,芝麻開門,芝麻開門,里面是什么呢?都是滿滿一山洞的寶物嘞。
兩人熟悉之后,湘子曾經多次邀請芝麻去他的租屋,芝麻滿口答應說好好好,卻從沒有去過。湘子覺得無味,就不再叫她了,以為她是有口無心,心里頗有些失望。
有一天晚上,下著大雨,雨又老是不停,根本就沒有什么客人,看來夜宵生意無法做了,老板就無奈地說,不如趁早收攤吧。當時,只有湘子還在店里喝啤酒,望著外面下個不停的大雨發呆。
這時,芝麻裝著來給他添茶水,輕輕地說,我等下子就去你那里。
湘子望著她,心中一喜。
芝麻跟著湘子來到租屋,走進屋子就看來看去的,目光中一片羨慕,說湘子你好舒服的嘞,一個人住這么大的房子嘞,我們八個人像豬崽子擠在一起嘞。
湘子笑著說,那你以后就住我這里吧,離店子又近。
芝麻臉一紅,說,湘子,你蠻痞嘞。
湘子打開電視,電視里放著電視劇,劇中的兩個男女赤裸著上身躺在床上,湘子哈哈地笑起來,指著電視說,喂,你說這樣痞不痞呢?如果男女在一起就是痞的話,那么,全世界沒有一個不是痞人了。
芝麻卻說,結了婚,就不是痞人了。
湘子呵呵地笑道,你這個芝麻呀。說著,就把那袋花生拿出來,說芝麻,吃花生。心里卻在暗笑,這花生原本是打算送給老表的,最終卻送到自己和芝麻的肚子里了。
芝麻也不講客氣,剝著花生,說,好久沒吃到這么香的花生了嘞。
對于芝麻,湘子開始都沒有動手動腳,他極力地控制住自己的沖動,覺得好事情要慢慢地來,要水到渠成。當然,如果對芝麻下蠻的話也不是不可以,相信芝麻也會半推半就的,只是那樣一來,自己給她的印象就要大打折扣了。
后來,也用不著湘子邀請了,芝麻有了空閑想來租屋了,就會直截了當地對湘子說的,芝麻不會掩飾自己,也不會扭扭捏捏的,更不會耍小性子。
有天晚上,芝麻忽然下決心請了假,叫湘子帶她去街上走走。兩人到了燈火輝煌的步行街,又到了幽靜的公園,后來,還吃了肯德基。芝麻顯得很快活,話也很多,像流水一般。看著芝麻很快活,湘子也很快活。在回來的路上,芝麻卻沉默了下來,走著走著,她突然滿面淚水。湘子慌張地問,你怎么啦芝麻?芝麻開始不愿意說,湘子問了好幾次,她才抽泣地說,我到城里好幾年了,還沒有像今晚這樣痛痛快快地玩耍過嘞。湘子聽罷,感到很是酸楚,他說,芝麻,我以后會帶你到處玩耍的。
快走到那家飯店了,芝麻她們的住房就在飯店后面,芝麻卻沒有分手的意思,居然默不作聲地跟著湘子去了租屋,好像要決定一件重大的事情了。走進租屋,芝麻第一句話竟然是叫湘子洗澡。湘子一怔,說,等你走了,我再洗不遲嘞。芝麻卻硬要叫他去洗。湘子覺得十分奇怪,也不便多問,只好去洗澡。等到湘子洗出來,芝麻也進去洗了,這在芝麻是頭一回。
湘子就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等到芝麻出來,他一看,她竟然連衣服也沒有穿,赤裸著身子就躺在了床上。湘子恍然大悟,暗暗地罵自己太愚蠢了,就驚喜交集地跳上床鋪,緊緊地抱住芝麻,連連地叫著芝麻芝麻芝麻,芝麻也不斷地叫著湘子湘子湘子。兩人就在激情之中唱被窩戲。兩人都是第一次唱被窩戲,就少不了羞澀和慌亂以及某種束手無策。
唱罷被窩戲,躺在床上的芝麻又是淚流滿面。
湘子慌張地說,你哭什么芝麻?
芝麻說,湘子,我不是隨隨便便的人嘞,你要討我嘞。
討討討,怎么不討呢?到時候討了你,我們就不回去了好嗎?湘子憐愛地幫芝麻擦著淚水,終于感到了一種莫大的幸福感,自己能夠賺錢了,又有芝麻陪伴,人之為人,還要怎樣的奢求呢?
芝麻說,我也是這樣想的,來到城里就回不去了,回去不習慣了嘞。
湘子說,你來幾年了?
芝麻說,四年。
湘子說,那你是城里的老革命了嘞。
說得芝麻開心地笑了。
盡管如此,芝麻還是沒有在這里過夜,她擔心村里來的那些伙伴會懷疑,她不能不有所顧忌。所以,兩人約定有空閑就來親熱一番。湘子認為,這種狀態也很好,免得她睡在這里問三問四的,發現了他的秘密,讓她終日替他擔心。湘子也考慮過,等到不做雙料偵探了,估計錢也會搞到足夠的了,然后,就和芝麻開個夜宵攤子,不也是蠻好的嗎?何況,芝麻當服務員很有經驗了,自己就當個小老板,還請個廚師,那么,這個小小的麻雀就肝膽齊全了。當然,他也想過,干脆搞個私人偵探公司,聽說,這城里不是也有人創辦此類公司了嗎?這樣的錢畢竟來得容易一些。湘子又冷靜一想,娘賣胡子的,還是老老實實地辦個夜宵攤子吧,偵探公司不是他辦得起來的,這個社會太復雜了,搞得不好,自己這條小命都會被人滅掉的。
那天,芝麻來租屋與湘子親熱,事后,芝麻穿好衣服準備走人了,湘子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叫她把褲子拿過來,芝麻拿起褲子一甩,誰料兩個手機叭地掉在地上。
你有兩個手機呀?芝麻驚喜地問。她把手機撿起來,還以為是湘子給她買了一個,手機的型號和顏色都是一樣的。
湘子心里一沉,淡然地說,是嘞。
芝麻舉起其中一個,說,那,這個是不是給……
湘子明白她的意思,坦率地說,哦,這不能送給你嘞。
芝麻嘴巴一嘟,不高興了,把兩個手機往床上一丟,說,你既然說愛我,為什么連個手機也舍不得呢?
湘子不知怎么給芝麻解釋,說,我需要兩個嘞。
芝麻疑惑地問,怎么需要兩個呢?你是做什么事的呢?
是的,兩人接觸這么久了,她還沒有問過他到底是做什么的,這真是一個不小的疏忽,他每天穿得光光鮮鮮的,又顯得十分清閑,居然還有兩個手機。
湘子解釋說,不能說的,這是企業秘密嘞。
那你公司的人都有兩個手機嗎?芝麻繼續問道。
湘子說,都有嘞。他穿起褲子,不想讓她繼續糾纏這個問題了,說,芝麻,我送你一個小靈通好嗎?
芝麻賭氣說,不要。
湘子沒有再堅持了,覺得芝麻不要小靈通也罷,反正租屋離她的飯店又不遠,有什么事了,彼此可以去叫對方的。
只是從那天起,芝麻就有點懷疑湘子了,每回看他時,目光都是帶著毛刺的,總想在他的身上挑出可疑的東西,卻又挑不出來,似乎那些可疑的東西在湘子身上埋藏得很深。她覺得他的來路十分可疑,一個人租著房子,又有兩個手機,是不是搞毒品生意呢?或是拐賣婦女兒童呢?或是個鴨子呢?現如今,社會復雜得很,要多留一個心眼才是,她責怪自己太大意了。
那天,湘子想跟她親熱了,就在店里吃飯時向她眨了眨眼——這是兩人之間需要親熱的暗號——芝麻忙完了店里的事就來到租屋,湘子顯得迫不及待,早已把衣服脫光了,說,芝麻快上來,我想死你了嘞。芝麻偏偏不聽,坐在破舊的沙發上,把電視打開,一聲不響地看著電視。湘子覺得很奇怪,自從跟芝麻睡了第一回,在這件事上芝麻歷來是積極配合的,無須勸說的。
湘子疑惑地說,芝麻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侮你了?飯店的客人繁雜,有些客人喜歡說痞話,或是動手動腳的。
芝麻還是不說話。
湘子焦急了,以為芝麻看上了比他條件好的男人,現在要跟他分手了,只是礙于情面,一時還說不出口。湘子就跳下床鋪,想來抱芝麻,卻被她奮力地掙脫了。
湘子怔怔地看著她,發現芝麻變了一個人。
這時,芝麻說話了,嚴肅著臉色問湘子,湘子,你如果不告訴我你是做什么的,那我們就不要來往了,哪里有談戀愛的人還要向對方隱瞞呢?
這很具有殺傷力,湘子這才明白芝麻的用意,他不曉得如何解釋,當然,像這樣的問題就被芝麻難住了,湘子又很不心甘。湘子腦殼一轉,說,按說是不能告訴你的,這是我們公司的規矩,你也曉得,現如今城里的男女都花心得很,又不放心對方,如果自己去跟蹤吧,一是沒有這個時間,二是很容易被對方發現,所以,私人偵探公司就應運而生了,我呢,就是做這個的。
芝麻的繃緊的臉色開始松動了,輕輕地哦一聲,說,這個我也聽說過的,只是你要小心嘞,如果被人家發現了,人家會喊人搞你的。
我曉得嘞,湘子說。
湘子重新抱起芝麻,埋怨說,哎,你好狡猾的嘞。
芝麻軟軟地讓他抱起來放在床上,嗔怪地說,你要是早說了,我會這樣嗎?
6
在湘子看來,只要不被所拍攝的對象發現,就不會受到威脅或毆打,再說,萬一發現了也沒有什么,雙方都是親戚,難道還會打他嗎?最多是嘴上認個錯,答應不再跟蹤就是了,只說是讓男方或女方逼迫的,至于以后跟不跟蹤,只要不讓對方發現就可以了。
那天傍晚,湘子戴著墨鏡,粘上假胡子,去跟蹤朱小紅。
第一次提供給老表的照片,在老表看來,它還不是十分理想,相片只拍攝到了朱小紅的臉,那個男人的臉別在了一邊,所以,老表還不能確切地辨別那個男人究竟是誰。這可能也是老表只給他一千塊錢的緣故吧?
所以,湘子決心一定要拍個正面的,以便向老表要個好價錢。
朱小紅這次不是去公司旁邊的那棟住宅樓了,當然,也不是那個英俊魁梧的男人了。
是一個矮小的男人開車來接她的。
看來朱小紅也是十分謹慎,沒有讓這個男人來公司的樓下接她,讓他到一家商場的門口等著她。那個男人坐在車里叼著煙,一臉的淫笑,像癩蛤蟆看見了天鵝。只是距離太遠,湘子沒有拍照。再說,那個男人沒下車,即便是拍了照,也擔心老表不會認賬。
此時,湘子坐在的士里大發感慨,朱小紅呀朱小紅,你如果是為了報復我老表,為了解除寂寞和孤獨,跟那個魁梧英俊的男人,起碼還能夠讓人理解,而你說說看,你跟這個既矮小又丑陋的男人,又是為哪樁呢?感情嗎?金錢嗎?還是另外什么呢?真是太掉價了吧?這個疑團像云霧般在湘子的眼前飄蕩,沒飄蕩幾秒鐘,湘子就終于想到了答案,哦,我懂了我懂了,她跟那個英俊的男人大概是為了感情吧?跟這個矮小而丑陋的男人可能是為了金錢吧?看來,朱小紅真是不簡單,雙管齊下,各有所得嘞。
車子是往南郊方向開的,南郊很遠,湘子看了一眼計價器,表上已經跳到三十二塊了。這么多的票價,在湘子的跟蹤行動中從來還沒有過,他以前每次跟蹤都沒超過十五塊。所以,計價器每跳一次,湘子的心臟就跟著痛一下。他也是要講究成本的,成本越小,獲利的空間就越大。湘子在心里罵那個矮小丑陋的男人,你娘賣胡子的,既然這么有錢,為什么還要跑那么遠呢?市區的高級賓館多的是,哪個賓館不是可以睡覺的嗎?老子賺點錢也是很不容易的嘞。哦,也許是去那個男人的別墅吧?他看了看天色,擔心天黑了拍不到照,心里就暗暗焦急,如果這回沒有拍到照,三十多塊錢就打了水漂。
終于,那輛車子在南郊的一家賓館停下了,湘子下了車,馬上跟著走進去。
朱小紅沒有認出湘子,湘子是化了妝的。那個矮小而丑陋的男人似乎很警惕,往后看了湘子一眼。兩人進電梯時,湘子沒有進去,抬頭看了看樓層的數字,他們上到了十五樓。
湘子就坐在大廳耐心地等待,大廳燈火輝煌,只要等到他們下了電梯,這張照片是跑不了的。尤其是絕對不能讓他們溜掉了,老子可是花了三十五塊錢車費的,他認為,如果拍到了這個,老表一定會給他個好價錢的——那個矮小而丑陋的男人,是一個新出現的人物。
湘子一時無事,從報架上取下報紙,裝模作樣地看起來。大廳這邊的沙發上,只有他一個人,他發現大廳另一邊的沙發上,坐了三個神色陰冷的后生,他們不時地瞟著他,好像在跟蹤他。湘子覺得十分好笑,娘的腳,我在跟蹤朱小紅,如果還有別人在跟蹤我,那豈不是螳螂在前黃雀在后了嗎?他希望那三個后生盡快地離開大廳,他不想讓他們發現他在偷偷地拍照。
湘子翻了翻報紙,覺得朱小紅一時半刻也不會下來,他也想暫時脫離那三個家伙的視線,覺得那三個家伙老是在瞟他,似乎把他的秘密瞟去了,心里感到很不舒服。湘子就走出了賓館。郊區的空氣比巿區新鮮多了,樹林茂密,整個賓館被樹林包圍著,既顯得幾分幽靜,又顯得幾分恐怖。天完全黑下來了,光顧賓館的客人并不多,連的士也很少來,間或來一輛,沒有載客就空車打轉了。奇怪的是,這里似乎連保安也沒有,是不是為了顯示這里的安全呢?顯示這里與自然的和諧呢?所以,外面顯得十分的冷寂。他想,如果拍了照,還沒有的士,他很可能就要打的士公司的電話,叫他們派車來,不然,就無法回去了。
湘子點燃煙,準備抽完就回到賓館大廳去。
這時,他遠遠地看見那三個家伙走出來了,竟然聳頭勾背地向他走來。湘子的反應十分敏銳,突然覺得有些不對頭了,趁著夜色,趕緊把兩個手機往草叢中一丟。
那三個家伙沒有看到這個細節,走上來,忽然圍著他,伸出手問他要藥錢。
什么藥錢?湘子驚訝地問。
湘子沒有料到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看一眼燈火通明的大廳,他剛想叫喊,一只粗大的手掌就死死地捂住他的嘴巴,另外兩個家伙,就粗暴地拖起他朝黑暗的樹林中走去。此時,湘子完全是身不由己了,像一臺機器十分被動,心中暗暗地叫苦不迭。
那些家伙把他拖到漆黑的樹林中,然后,不由分說地搜索他的身上,把他口袋里的錢一掃而光,然后,錢在他的眼前揚了揚,猖狂地說,什么叫藥錢?這下你該懂了吧?
湘子哪里心甘呢?憤怒地說,你們這是明目張膽地打劫嘞。
三個家伙嘿嘿一笑,突然一齊出擊,對著湘子就是拳打腳踢,湘子叫罵了一聲,卻遭受到更為猛烈的擊打。那些家伙一邊打一邊說,你叫吧叫吧,你如果再叫,老子就要打死你。湘子不敢繼續叫喊了,也無力回擊,只得忍受著萬般的痛苦。
三個家伙臨走時,惡狠狠地警告說,你如果要報案,下次碰見你,就會要你的狗腦殼。
湘子被打得頭破血流,鼻青眼腫,渾身疼痛,連皮鞋也丟掉了一只,怎么找也找不到了。墨鏡也打掉了,也找不到了。等到三個家伙消失之后,湘子才哎喲哎喲地爬起來,嘴里嘗到了鮮血的腥咸味。
然后,湘子在那片草叢中摸索一陣,找到了兩個手機。他慶幸自己的反應很快,動作敏捷,不然,這兩個高級手機也會落于他人之手。他沒有回到大廳去了,這副狼狽的樣子,哪里還能進去呢?拍照呢,當然更是不可能的了。
這時,正好有一輛的士來了,湘子也沒敢走到賓館大門口等車,他站在馬路邊,看到的士返回時,才招手上車。
留著平頭的司機驚訝地看他一眼,問,喂,你怎么搞的?
湘子擦了擦嘴巴上的血,憤憤地說,剛才碰到了一幫小流氓。
湘子不明白那些家伙所說的藥錢是什么意思,就對司機說了。
司機說,這個你都不懂嗎?那是一幫吸毒鬼嘞,毒癮發作了,又沒有錢,所以,就鋌而走險了。
湘子說,他身上的錢都被搶走了,叫的士開到自己的租屋下面,拿車錢給司機,然后,灰溜溜地回到屋里,在衛生間小心地清洗傷口。他摸了摸嘴巴周圍,發現假胡子也被打掉了,湘子一邊清洗傷口,一邊說,老子背時嘞,老子背時嘞。
這時,芝麻過來了,一看,驚恐萬狀地叫道,哎呀,你被人打了?快讓我看看。芝麻看著看著,淚水就流出來了,她要幫湘子清洗傷口,湘子說,還是讓我自己來吧。芝麻先是懵懂地望著,似乎覺得急于要做些什么事,想了想,忽然哦一聲,趕緊出去買藥。
清洗完傷口出來,湘子對著鏡子看,發現自己眼青鼻腫的,簡直像個大熊貓,就苦澀地自嘲道,哎呀,老子都成了國寶嘞,如果蹲在動物園,肯定會蒙騙許多的游客嘞。傷口清洗之后,反而痛得厲害了,湘子坐在沙發上輕輕地哎喲著。芝麻匆忙地買藥回來,然后,小心翼翼地給他涂藥。湘子仰著臉,一邊讓她涂藥,一邊還在叫哎喲,芝麻呢,涂著涂著,眼里又流下了淚水。
湘子忽然說,芝麻,你真是個烏鴉嘴巴嘞,老子挨了打,還被那些化生子搶走了兩百五十塊錢。
芝麻傷心極了,哽咽地說,湘子,你以后不要做這個了好嗎?說不定哪天我就見不到你了嘞,湘子,我們擺個小攤子吧,啊?
湘子說,你想的跟我一樣嘞,只是現在還不行,我還要多賺點錢,這個錢畢竟來得快一些嘞。
芝麻見他這么說,也就不勸了。看著湘子臉上被藥水涂得花花斑斑的,她又抽泣起來。湘子就勸她,芝麻,不要哭了,這世上條條蛇咬人,你說你在店里就不苦不累不煩不惱了嗎?
湘子被迫在家休息了幾天,起碼要等到臉上的青紫腫塊消失了才能出門。像現在熊貓似的出去,是有損于偵探形象的。那幾天,飯菜都是由芝麻送來的,真是飯來張口了。湘子一邊看電視,一邊恨朱小紅,娘的腳,你找了那么一個矮小而丑陋的男人,害得我不僅沒有拍到照,還冤里冤枉地被人搶劫了,還挨打了。老表和朱小紅卻似乎曉得他在家閑著,先后都給他打來電話,問他這幾天有什么新收獲,湘子回答說沒有嘞,叫他們不必性急。心里卻在苦澀地說,老子自己倒是有個重大的收獲嘞。
湘子不看電視了,就躺在床上,冷靜地分析被打的原因。他娘賣胡子的,怎么會有人打他呢?難道僅僅是吸毒鬼所為嗎?僅僅是偶然性的嗎?是不是還有其它原因呢?也就是說,朱小紅是否也派人跟蹤了他呢?朱小紅既然叫他跟蹤老表,那么,她肯定出于多疑,認為老表也有可能叫他跟蹤她的。所以,她是否在懷疑他的立場呢?是否在懷疑他是雙料偵探呢?也或許,是那個矮小而丑陋的男人疑神疑鬼,早已叫保鏢們注意到了他的行蹤,然后,裝著吸毒鬼教訓他。也或許,那些家伙與朱小紅和那個矮小的男人都沒有關系,真的是一幫游手好閑的吸毒鬼,囂張而猖狂,專門呆在賓館瞄著有錢人下手吧?
分析來分析去,湘子也沒有理出個頭緒,覺得反正是白白地被人打了一頓,就告誡自己以后要多加小心。
7
湘子來城里之后,一直沒有回過家鄉。
臨走時,爺娘叫他十天半月打個電話,以便讓他們放心,他卻沒有打。盡管現在打個電話是舉手之勞,電話可以打到隔壁的張三娘家里,他也沒打過。在這一點上,湘子很穩得住氣。他看不慣村里的那些屌人,外出打個工,一年到頭累死累活的,掙到幾個辛苦錢,卻不時地向家里打電話說賺了多少錢,報喜一樣的。過年回家時,一個個還十分張揚,還說著半通不通的廣東普通話,真是淺薄到了極點。湘子還不至于淺薄到這種程度。他覺得如果不真正地混出個人樣來,即使是打個電話,又有什么卵用呢?爺娘還不是照樣操心嗎?如果不是衣錦還鄉的話,那還不如不回去,一旦回去,就要給爺娘和村里人一個意外的驚喜。這個雄心壯志,湘子是從來也沒有動搖過的。
后來,湘子居然跟著芝麻回了她家一趟。
這是芝麻主動提出來的,她覺得湘子對她不錯,人長得也不錯,收入也不錯,這三個不錯就堅定了芝麻的想法,就讓湘子跟著她回去見見家人。湘子原本不想去的,他連自己的家也沒有回去過嘞。他覺得,要回去,也要混出個人樣才跟她回家,現在,事業還處于起勢階段,就像太陽剛剛出山,底氣還不是很足的,等到如日中天了,那么,跟她回家的感覺就不一樣了。再說,這來回需要好幾天,說不定就會少拍了照片,少拍照片,就會減少收入。況且,像這種收入,還不是一般的概念。
所以,他嘴里嚼著芝麻買來的檳榔,心里很是猶豫。
芝麻終于說出了心里話,她說,湘子,也不是我硬要逼著你去,是我爺娘催我回家相親嘞,說有好幾個后生要來,我如果不回去,怎么向我爺娘交待呢?他們一天來好幾個電話,就像催命一樣的,煩死人嘞。
聽芝麻這么一說,湘子內心終于有了觸動,擔心突然會失去芝麻,萬一那些后生有比他條件強的,芝麻還會是他的嗎?現在,這人都是說不定的。在那些相親的人中間,如果某人碰上了命中注定的財運,就會叫你瞠目結舌的,那么,我哪里又是他的對手呢?
湘子權衡利弊,然后,毫不猶豫地說,回去,跟你回去。
既然做了跟芝麻回家的打算,那也不能顯得他這個準女婿太寒酸了,他主動地提出來要買些禮物。芝麻很高興,兩人就去買東西,包括一對酒鬼酒,一盒蜂王漿,一條白沙煙,還有一斤奶糖,另外,還給芝麻買了一條乖態的花裙子。
芝麻十分歡喜,臨走的前夜,竟然在湘子的租屋過了一夜。
臨走之前,湘子還是叮囑芝麻,叫她不要對她家人說他是搞偵探的,擔心他們心理上接受不了,這個工作說到底還是有危險性的,況且,又是偵探人家的隱私,說出來也不怎么好聽。芝麻眨著眼睛說,那你叫我怎么說呢湘子?湘子說,你只說我是在一家公司就是了。
芝麻的家在邵陽鄉下,離長沙三百多里,兩人坐了三個小時的快巴,又改坐中巴,大約坐了一個小時,又改坐摩托車,然后,突突突地一路黑煙,就到了芝麻的家鄉。
芝麻的爺娘看見芝麻帶回來一個后生,這個后生標標致致,有禮有節的,不由大為高興,又擔心撞著那些要來相親的人,就趕緊派芝麻的哥哥去退信,叫那些人千萬別來了,只說芝麻在城里找到了,人都帶回來了。然后,全家人殺雞宰鴨,升火架鍋,搞得一片騰騰喜氣。湘子是貴客,當然用不著做什么事的,只管喝酒吃飯,只管跟芝麻的家人說說閑話,只管打打牌,倒也輕松自在。然后,就叫芝麻帶著他四處走走。湘子驚訝地發現,芝麻的家鄉跟自己的家鄉毫無差別,房屋破舊,土地貧瘠,村中只有老人和細把戲,偶爾也有一棟兩棟新屋子,坐落在這片光禿禿的土地上,卻顯得那樣的別扭和不和諧。芝麻的哥哥大病了一場,被深圳一家工廠辭退了,暫時回家休養。難怪她哥哥的臉色很難看,蒼白。
湘子原以為芝麻的爺娘會安排他和芝麻睡的,芝麻的爺娘卻很保守,沒讓芝麻和湘子睡,叫芝麻的哥哥和他睡,說是免得讓村里人說閑話。這讓湘子憋得十分難受,只好借著上山散步的機會與芝麻親熱一番。芝麻也覺得很為難,解釋說,我爺娘就是這樣子的,湘子你不要見怪嘞。湘子嘿嘿地笑著說,理解萬歲,理解萬歲。
在芝麻家耍了三天,湘子就坐不住了,屁股一挨凳子就跳起來,好像凳子上長了毛刺。他催著芝麻走,芝麻理解他的心情,多耍一天,就要減少一天的收入。芝麻就對爺娘說我們要走了嘞,芝麻的爺娘倒也通情達理,抱歉地對湘子說,那我們就不多留了。臨走時,芝麻的爺娘對湘子提出一個要求,是否把芝麻的哥哥帶走,也在公司給他謀個事做。湘子搪塞說,公司暫時還不需要人手,以后有機會再說好嗎?
有一天,湘子跟蹤朱小紅無功而返。
朱小紅白天在公司上班,也沒有和那個英俊魁梧的男人出來,下了班,又急急地回家了。湘子看到她走進家門,才放棄跟蹤,整天沒有絲毫可以拍攝的價值。這讓湘子感到十分無奈,狐貍不出洞,他這個獵人又怎么開槍?另外,老表那幾天也是老老實實的,沒有看見他帶任何的女人出來,只是和一幫朋友喝酒,喝了酒就去洗腳,洗了腳又去喝酒,也沒有跟蹤的價值,所以,浪費了湘子不少的時間和精力。他娘賣胡子的,這兩個人是不是約定一起來故意氣他的呢?所以,兩人都裝出清清白白的樣子,浪子回頭的樣子,金盆洗手的樣子,讓他毫無收獲。為此,湘子很是沮喪。湘子腦殼里卻經常冒出一個女人,就是那個表嫂,那個乖態的下巴上長著小小黑痣的女人,她又在哪里呢?
回到租屋,湘子疲倦地躺在床上。
屋里有了女人的氣息,芝麻的衣服鞋子四處可見,充滿了一種少有的溫馨。湘子想,朱小紅和老表大概也像自己一樣疲憊不堪了吧?需要休整休整了吧?不然,怎么都偃旗息鼓了呢?以往的那種干勁哪里去了呢?他們如果偃旗息鼓了,改邪歸正了,那么,自己也就要失業了。想到沒有了偵探這份事,湘子忽然感到了一種恐慌。如果跟蹤沒有收獲,他吃什么呢?不是坐吃山空嗎?如果要去重新找事做,又做什么呢?很明顯,那些需要下力氣的苦差事,他肯定是吃不消了,也不愿意去做了。想到這里,湘子的恐慌加劇了,希望菩薩保佑,讓他們重新出洞,在情場上折騰得風風雨雨,精彩無比,那么,他才會有豐厚的收入。
想著想著,湘子就漸漸地瞌睡了。
不知什么時候,湘子被芝麻搖醒了。芝麻還沒有洗澡,身上散發出淡淡的油鹽氣味,一副既高興又焦慮的神色,湘子懶洋洋地問,什么事芝麻?
芝麻臉色一紅,柔順地說,湘子,我懷上了嘞。
湘子聽罷,從床上一翻而起,驚喜地說,真的嗎?真的嗎?
芝麻坐在床邊上,說,我還哄你啵?
湘子臉上的笑容卻一陣子就煙消云散了,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捂在芝麻的肚子上,看著芝麻,冷靜地說,這個毛毛是否來得早了一點呢?我們還都來不及準備嘞。
芝麻沒有接他的腔,她沉浸于幸福之中,說,幸虧我的反應不大,如果又嘔吐,又吃酸東西,那就丟臉了嘞。
湘子想了想,忽然說,芝麻,我看還是打掉吧?
芝麻聽罷,淚水一聳,就滾了下來,說,我不想打掉湘子,我們馬上結婚吧湘子。
8
湘子跟蹤老表這么久了,還沒有查到他的老窠,他好像總是睡在賓館,或是那些女人的家中。還有,那個十年前看見的表嫂,也沒有見到過——如果離了婚,那當然就見不到她了——湘子卻還是懷疑自己的跟蹤能力。當然,他完全可以不去考慮老表的老窠以及那個表嫂的,只要拍到了朱小紅所需要的照片,自己拿到了報酬,就萬事大吉了。湘子卻似乎不太心甘,覺得在偵探的過程中,還要順便搞清楚這兩個謎底,好像這才算是一個合格的偵探。
這個念頭一起,湘子下決心揭開這兩個謎團,盡管這對于他的收入沒有任何好處,卻可以滿足他的好奇心。這種感覺,就像在鄉下扯了一籃子豬草回家時,順便把一條老是躲在洞里抓不著的黃蟮抓獲。他每次跟蹤老表時,只要看見他住進賓館或是去了那些女人的家,他就收兵回朝了。
那天,他下了狠心,一定要守著老表,他不相信老表每晚就睡在賓館,或是在那些女人的床上。
他難道沒有家嗎?他難道從來也不回自己的家嗎?
有一次,湘子跟蹤老表和另外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湘子沒有見過,尖下巴,眼珠子很大,潔白的皮膚,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好像是某個機關的,穿著很職業化,米色的套裙,整個人顯得十分的端莊。那個女人上車之前,湘子就悄悄地拍了照。老表當時坐在車里。盡管沒有把老表拍上,那也沒有關系,那輛車就是一個最好的證據。
這一點,想必朱小紅是不會挑剔的。
老表把車子開到一個叫海天的小區,這顯然是那個女人的住宅地。湘子沒有跟進去,守在小區大門的對面,像是在等人。
那天,湘子做好了準備,把吃的喝的都帶上了,似是要與老表打一場持久戰。老表難道在她家里呆一個晚上嗎?他難道真是四海為家嗎?當然,湘子也十分羨慕老表,這個老表長得像個肥豬,只不過是手中有錢,就經常與年輕乖態的女人上床。如果自己以后也有了很多錢,是否也像老表一樣呢?湘子沒有把握,也沒有往深處想,覺得這樣的事情對于他來說,還很遙遠。那天,他也沒有給朱小紅打電話,說他又有了新情報,不然,朱小紅又會馬上跟他見面的,那么,這次跟蹤就會泡湯。湘子想,等到這次跟蹤完畢,再給朱小紅報告不遲。
湘子穩住氣,默默地抽著煙。
天色漸漸地黑下來,路燈忽然一齊亮了,桔黃色的燈光亮在那些葉子繁密的樹梢上,好像是樹上掛著一只只碩大的桔子。湘子坐在路邊的石凳上,盯著那些溜出來的像甲殼蟲的車子,顯得很有耐心。天氣很熱,汗水在他的身上爬行,像無數的蟲子。他認為,如果要揭開那兩個讓他感到的困惑之謎,是必須要付出一定代價的。
而現在,就是他付出代價的時候。
老表似乎有意配合他的行動,晚上十點多就出來了。湘子十分興奮,老特務終于出來了,就打的士跟了上去。老表的車子沒有去賓館了,居然開出巿區,一路往岳陽方向走,走了不到十公里,就朝右邊的一條小路拐去了。
湘子叫司機停住,看見老表的車子開出五十多米遠,就開進了一棟別墅大院。別墅那邊,還響起了狗熱烈的汪叫聲。
湘子強烈地預感到,這一定是老表的老窠。
這個發現,讓他產生一種莫名的興奮,這種興奮是空前的,甚至比那些有報酬的發現還要來得刺激。他沒有繼續跟蹤了,迅速地叫司機返回。
第二天上午,他又來到老表的別墅。不用說,他是化了妝的,還向房東借了一根釣魚桿,假裝是釣魚的。他把釣桿背在肩膀上,漫不經心地朝別墅走去。還沒有走近別墅,一條黑色的狼狗就汪汪地大叫起來。狼狗是用鐵鏈拴上的,十分兇猛,張著鮮紅大嘴,一次次地向前撲來,鐵鏈發出清脆而駭人的聲音。
別墅砌得很精致,整體呈米黃色,四周還圍上了一人高的鐵欄桿,別墅前面的綠草地十分闊大,中間還有一個花圃,真是花團錦簇。右邊砌了一個水池,水池中間有假山,假山上曲徑通幽,一群金魚在池中嬉耍。別墅的背面,是一座不高不矮的山,長著翠綠的松樹。環境是蓋一的。湘子不能不佩服老表選址的眼光。此時,院子里似乎沒有人,除了狼狗的狂吠,一切都顯得十分安靜。
老表應該走了吧?昨晚的車子是停在坪里的,現在車子不見了。湘子十分興奮,終于找到了老表的老窠,破了第一個謎團,臉上流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他還是有所不甘,還沒有破第二個謎團——沒有看到那個乖態的表嫂。或許,那個表嫂已經離了?或許,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他不便貿然地闖進去,以恐引起不必要的懷疑,湘子就圍繞別墅慢慢地走著,看著,他還想發現更多的秘密,又朝別墅的后面走去。
走到別墅的后面時,湘子忽然驚訝了,他看見后面并不寬敞的水泥坪上,立著一把碩大的果綠色的遮陽傘,遮陽傘的下面,有個女人躺在竹靠椅上,那把竹椅很高級,不是一般的造型,發出黃澄澄的光亮。湘子擔心那個女人是醒著的,然后,就會向他提出質疑,所以,湘子就猶豫地站住了。那個女人沒有絲毫的感覺,并沒有發覺陌生人的到來。湘子挪動腳步,試圖慢慢地接近那個女人。
那個衣著樸素的女人雙手放在懷中,頭發銀白,閉著眼睛,仰面朝陽,雙腳踩在踏板上。
陽光靜靜地斜照在那張憔悴的臉上。
這是誰呢?
湘子十分好奇,悄無聲息地接近了那個女人,靜靜地站在鐵欄桿外面。他睜大眼睛,仔細一看,天哪,這不就是表嫂嗎?他看清楚了下巴上那粒小小的黑痣,那粒黑痣是不會欺騙他的眼睛,那粒黑痣就是最好的證明。她以前的那種乖態蕩然無存了,才過去十年呀,蒼蒼白發卻過早地霸占了她的風韻。此時,她似乎是睡熟了,沒有發覺湘子就站在她的對面。她顯得很安詳,也很超脫,似乎已經與世無爭了。
湘子的耳邊,忽然響起她多年前那咯咯咯的清脆的笑聲。
她怎么變成了這副樣子呢?如果生活正常,盡管過去了十年,歲月也不至于把她貶損得如此讓人驚心動魄,這其中,肯定有許多心酸的不為所知的故事。
這時,表嫂突然叫喊起來,哎呀,老天爺啊——,哎呀,老天爺啊——,聲音不是十分的尖利,卻透露出許多的無奈和悲涼,像一陣陣狂風吹進湘子的心臟。她的眼睛仍然閉著,好像在做夢,是夢中的呼喊,也似乎是不愿意睜開眼睛看到這個令人煩憂的世界。呼喊聲在這塊寂靜的世界中,顯得十分短暫,沒有絲毫回音。好像她的叫喊聲剛從喉嚨里沖出來,就被山上的松樹迅速地吸收了。
女人叫喊了幾聲,又悄然無聲了,似乎剛才沒有叫喊過。
湘子心里一緊一緊的,像有個緊箍咒在壓迫著他的心臟,他有點窒息的感覺。他猜測不出下面還將會發生什么,考慮著自己是否離開。緊接著,表嫂竟然又哧哧地蠢笑起來,那種笑,有一種無邪,一種天真,還有一種無言的苦澀。她的眼睛仍然是閉著的,湘子不明白她究竟是醒著還是在夢中。
笑過一陣子,她終于安靜下來了。
她沒有哭泣,而湘子覺得,這種悲涼的叫喊以及這種復雜的笑聲,甚至比放聲哭泣還要感到可怕。他渾身顫抖,似乎是怕冷,好像是誰突然把他塞進了冰柜。他多么想輕輕地叫一聲表嫂,喚醒她,喚醒她的記憶,卻又叫不出來,喉嚨好像被什么毛茸茸的東西堵住了。
他把釣桿往肩膀上推了推,拿出手機給表嫂拍照,顫抖的手捉弄了他好一陣子,才拍下了一張照片。
兩個謎團終于一次性解開了,湘子并沒有感到一絲的興奮和輕松,反而覺得心情十分沉重,像釣魚者釣起的不是一條活潑亂跳的大魚,而是一團沉甸甸的死尸。返回時,湘子望著這棟讓人羨慕的別墅,陡然覺得這世界的殘酷和無情,心中悵然若失。
湘子回到城里,約了朱小紅在多來來茶館見面,他沒有說發現了老表的老窠,更沒有說表嫂可怕的現狀,他擔心說出來,這個世界上可能又會多一個類似表嫂的女人,那就太殘酷了。湘子臉色憂郁,情緒低落,沒有平時獲取了情報的那種激動和興奮。
朱小紅試探地說,你沒事吧?
湘子搖搖腦殼,然后,把那個很職業化女人的照片調出來,讓朱小紅看。
朱小紅一看這張照片,氣得呀呀地叫起來,像滿嘴牙痛,整個臉龐都痛苦地扭曲起來,皺紋縱橫交錯,使她變得十分難看。她把手機狠狠地甩在沙發上,似乎永遠也不想看到這張照片。這種痛苦不堪的程度,對于她來說,是從來也沒有過的,在平時,她看到那些照片之后,最多只是惡罵幾句而已。
湘子頓感奇怪,小心地問,小紅姐,你……
朱小紅大概也不想對他掩飾什么了,破口大罵,這個畜牲,那個女人是我堂妹嘞。
湘子一聽,瞠目結舌。
9
老表在催促湘子,問他是否有新的情況,甚至還不耐煩地說,你拍了這么久,還只給我拍了一張嘞,你到底想不想搞了?你如果不想搞了,我叫別人來搞。看來老表很不滿意他的工作。
湘子說,快有情況了。
湘子沒有說跟蹤朱小紅時被人搶劫了,說出來很沒有面子,說不定還會讓老表嘲諷一番。他卻很想對老表說,我曉得你的老窠了,還曉得表嫂已經瘋了。湘子想以此做個籌碼嚇唬老表,讓他乖乖地拿一筆錢來封他的嘴巴。他又擔心老表心狠手辣要了他的小命,某天在湘江上浮現一具無名尸體也是說不定的。
湘子不敢冒這個險。
在跟蹤朱小紅的過程中,湘子還是有了新的進展。朱小紅現在跟那個英俊魁梧的男人來往不多了,沒有看見他們去公司旁邊的那棟住宅樓了。是不是兩人鬧了矛盾呢?或是那個男人又有新歡了呢?湘子不得而知。說起來,他也不是解決矛盾的人,而是不斷地制造矛盾的角色,盡管這不是他的所愿,盡管他也十分無奈。
朱小紅的這次行動十分老練,不像跟那個英俊魁梧的男人去住宅樓時,雖然警惕,還是隨隨便便的,公司就在旁邊,進出十分方便,難以引起別人的懷疑。也不像跟那個矮小丑陋的男人去南郊,雖然警惕,也只是換了一個地方坐車。
而這次,朱小紅卻不一樣了。
那是星期天,朱小紅從家里出來,先來到一家商場,若無其事地這里看看,那里轉轉,并沒有買什么東西。所以,湘子從這點就可以推斷出來,朱小紅是另有所圖,來商場只是一個幌子而已。不然,來商場總要買點東西吧?尤其是女人。而且,朱小紅好像總是擔心有人跟蹤,不時地環顧四周。她慎之又慎,似乎像特務接頭,馬上就要獲取重要的情報了。她臉上看去十分平靜,步履悠閑,而她的內心,一定是十分激動而緊張的。
湘子立即做出了判斷,今天肯定要抓住一條大魚了。
朱小紅在商場轉了轉,又走出來,突然去旁邊的一家兒童商店,這回湘子沒跟著進去了,悄悄地躲在一邊,這家商店只有一個大門,進出是必經之路,而那個大商場有三個大門,所以,他不擔心朱小紅溜掉。等到朱小紅出來時,湘子不由地驚詫起來,朱小紅戴了一副墨鏡,如果不是那身衣服沒有更換,差一點就會騙過湘子的眼睛。
然后,朱小紅打的士朝河西方向走去,來到了楓林賓館,湘子以為她是在這家賓館會情人,誰知她下了車,并沒有進去,站在賓館的大門外等著,好像這里還不是接頭的最后地點。
湘子遠遠地坐在車上,叫司機耐心地等待。
司機是個后生,好像對他神秘的行動很感興趣,就問,哎,你是不是在吊尾線呢?
湘子曉得城里人把跟蹤叫成吊尾線,他卻很嚴肅地說,你不該問的不要問,錢不會少你的。
后生伸伸舌頭,知趣地閉上了嘴巴。
大約過了五分鐘,一輛黑色的轎車過來了,停在朱小紅的身邊,朱小紅似乎有點生氣,或是撒嬌,她嘟了嘟嘴巴,鉆進車子,車子順著沿河大道飛快地駛去。
后生又忍不住了,一踏油門,說,媽媽的,看你往哪里跑?
閉嘴。湘子嚴厲地說。
朱小紅坐的那輛車子開到了新開發的一個小區,叫富麗小區。那是富人區,砌的都是連體別墅。開發商把廣告做得鋪天蓋地,一般人是望而生畏的,房價高得嚇人,卻仍然供不應求。
小區有保安,陌生人是不能夠隨便進去的,除非跟主人通了電話,所以,湘子也沒有進去。
那是上午,陽光很大。湘子裝著在欣賞坪里的雕塑,那座雕塑做得非常精致,一個年輕女人安靜地坐著,一只手輕托下巴,眼睛望著藍天,沉醉在遐想之中,似乎對未來充滿了美好的向往。湘子在感嘆,朱小紅呀朱小紅,你何必這樣繞來繞去的呢?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嗎?你難道沒看見我老表的動作之迅速嗎?每次帶個女人就飛快地飆走了,哪里像你這樣費盡心機呢?
也許,這就是男女之間的區別吧?
湘子猜測朱小紅大概不會在此逗留很久的,她還有個細妹子在家里嘞。忽然,湘子對拍照沒有把握了,他們是車進車出的,哪里又拍得到手呢?湘子焦急了,如果沒有拍到手,豈不是又白白地跟蹤了一趟嗎?他絞盡腦汁,也沒有想出一個好辦法,就暗暗嘆氣,唉,看來只有靠菩薩保佑了。
湘子等了兩個小時,就看見那輛車子終于出來了,湘子準備招的士,那輛車子忽然在廣場上停了下來。湘子不曉得是怎么回事,還以為是車子壞了。一看,不是車子壞了,是那對男女下了車,來到了那座雕塑跟前。那個男人中等身材,四肢勻稱,下巴很長,鼻子勾勾的,像個外國佬,接近四十歲吧。
湘子覺得,朱小紅跟那個英俊魁梧的男人很相配,跟這個男人也很相配。
湘子聽見那個男人說,小紅,這個雕像很像你嘞。
朱小紅高興地笑起來,我哪里有這么漂亮啊?
那個男人說,依我看,你比她還要漂亮一百倍嘞。
朱小紅就哧哧地笑了。
那個男人說,給你在這里拍個照好嗎?
朱小紅嗯嗯地點點頭。
說罷,那個男人就去車上拿相機。
此時,湘子已經坐在的士里面了,他的拍照早已完成,就在那對男女朝雕像走來時,他就偷偷地拍了。他把拍攝的照片又看了看,畫面清晰極了,兩個人也十分自然,笑容滿面的。
湘子想好了,這次要向老表要個好價錢。
湘子馬上給老表打電話,說有了新情報。
老表說,那你把它轉發過來吧。
湘子不聽這一套,說,當面看吧明哥,還是當面看吧。
老表把車子開到湘子約定的地點,也就是楓林賓館大門,湘子上了他的車,然后,把手機拿出來給他看。老表看見照片之后,不由勃然大怒,一只手重重地拍打著方向盤,似乎不把方向盤打壞就不心甘,嘴里不斷地罵道,他娘賣胡子的,他娘賣胡子的。
湘子不敢問他是何緣故,卻可以肯定,這個像外國佬的男人更為刺激他。湘子呆呆地望著怒發沖冠的老表,也不敢問他要報酬,以免他更加惱怒。
老表憤憤地罵了一陣子,忽然說,哦,湘子,你來城里這么久了,我還沒請你吃過飯嘞,走吧走吧。
這讓湘子感到十分意外。
老表把車開到附近的一家飯店,走進包廂還沒有坐下,就說,你喝不喝酒?
湘子說,只喝一點點。
老表大聲地說,喝什么一點點?要喝就喝個痛快嘞。
湘子明白老表今天要借酒澆愁了,看這種態勢,老表一定會喝醉的,就想,自己萬萬不能醉,如果兩人都醉了,誰來照料呢?
老表亂七八糟地叫了一大桌菜,又要了一瓶五糧液,叫小姐拿兩個玻璃杯子對半分了。湘子曉得這是好酒,絕大多數的人一輩子也喝不上的,望著杯子里透明晶亮的酒,湘子心里畢竟還是發麻,小心地對老表說,我喝不得這么多嘞,還是給你倒點吧?
老表悲壯地說,喝,人生苦短,喝死怕卵,來,碰起。
兩個玻璃杯清脆地碰了碰,湘子只敢小小地抿一口,老表卻灌進一大口,沒有一兩,也有八錢。湘子分析,從老表這么強烈的反應看來,問題不在于朱小紅,而在于那個男人,至于這個男人究竟是誰,只有老表心里最清楚。
湘子說,明哥,我們還是慢點喝吧?
老表像不要命似的,兇狠狠地盯著他,說,喝,喝,喝。
湘子為這些酒菜感到可惜,這么貴的酒菜,如果慢慢地品嘗,那該是多韻味嘞,像眼下這樣的吃喝真是糟蹋了,這是農民的好幾擔谷嘞。他突然想起,老表還沒有付報酬嘞,如果等到他喝醉了,他很可能就不會認賬了。
所以,湘子就留了一手,故意不喝了,端著杯子遲遲疑疑的。
老表生氣了,說,湘子,是不是酒里放了鬧藥?
湘子搖了搖腦殼。
老表說,那你為什么不喝呢?你曉得,中國人能有幾個人喝得起這種酒嗎?
湘子搖搖頭,還是不喝,眼珠子盯著杯中酒,似乎杯子里有他所需要的東西。
老表似乎忽然想起來了,說,哦,你是看我還沒有給你錢吧?是怕我不給你吧?老子現在就給你好嗎?說罷,從包里摸出一沓錢,數也沒有數,就很氣派地朝湘子丟去,罵道,你真是個農民嘞。
湘子也沒有數錢了,覺得現在數錢不合時宜,馬上把錢放進口袋里。他猜測,起碼在一千以上。湘子終于放心了,臉上也有了笑容,迅速地把照片轉發給老表,提醒說,照片轉發給你了嘞。然后,端起杯子,恭敬地說,明哥,我敬你。
老表的臉色也松動了,又挖苦地說,唉,你真是個農民嘞。然后,就大喝起來。
老表的酒杯沒跟湘子碰幾下,就喝得一滴不剩了。他把杯子往桌上猛地頓了頓,對小姐叫道,再拿幾瓶啤酒涮涮口。
湘子勸道,莫喝了吧明哥?
老表發脾氣了,說,又不是讓你請客,是老子請你,喝。
湘子倒沒有什么,其實他的酒量很大。他覺得,這錢雖然是錢,這酒也是好酒,喝下去一點也不上頭。像鄉下喝那些米燒酒,如果喝多了,腦殼就像利針在鉆,痛得像孫悟空腦殼上的緊箍咒。
湘子又陪著老表喝啤酒,一杯一杯地灌,桌子上的菜幾乎沒有動,好像是用來搞烹調展覽的。不勝酒力的老表喝到第四瓶啤酒時,終于醉蠢了,身子忽然一軟,吱溜一聲滑到桌子下面去了。一個肥胖的身體突然在桌子上消失了,湘子頓覺空蕩蕩的。
湘子站起來,馬上去扶倒在地上的老表。老表笨重的身子搞得湘子氣喘吁吁的,老表像一條溜滑溜滑的魚,抓起來,又滑下去了。小姐也想來幫忙,湘子卻擺擺手拒絕了,擔心老表發酒瘋傷及了別人。湘子歇了歇,重新鼓起力氣,好不容易才把老表抱到沙發上,哪料他又滾了下來。湘子不再抱他了,干脆就讓他四腳朝天地躺在地板上,地板的面積比沙發寬大,是躺肥胖身軀的理想之地。
老表嘴里不斷地說,湘子嘞,你曉得那個男的是誰嗎?你曉得那個男的是誰嗎?
湘子開始還是接腔的,說我不曉得嘞,不曉得嘞。后來,看見老表不厭其煩地重復,他也就不接腔了,覺得這樣很累,不如讓他獨自去說吧。
這時,老表忽然朝空中伸出一只肥手,做出手槍狀,聲嘶力竭地說,那個姓郭的是我的連襟嘞,是我的副總嘞,哎呀呀,我一定要殺了他,砰——然后,肥手放了下來,老表呼呼地大睡過去了。包廂里終于安靜了下來,彌漫著一股沖鼻的酒氣。
湘子打了一個強烈的酒嗝,好像要嘔吐了。
10
現在,芝麻每天跟湘子說的話題,離不開肚子里的毛毛以及結婚這兩大主題,簡直是喋喋不休。這讓湘子感到有點心煩,他就想不通,這女人怎么肚子里有了貨,就像個尼姑念經一樣的呢?他不是不想要這個毛毛,也不是不想結婚,只是這一切來得太早了,還沒有一點心理準備。按照他美好的想法,等到偵探工作的錢賺足了,然后,夜宵攤子搞起來了,再說論婚嫁娶生子,不是從容得多嗎?像這樣雞窩還沒有搭起來,雞婆就急不可耐地要生蛋了,又如何是好呢?對此,他有些后悔,老子怎么就不曉得避孕呢?電視上天天在說,像教豬一樣的,怎么還犯這個低級錯誤呢?
湘子覺得很棘手,就勸芝麻,俗話說,先立業,后立家,我們還剛起步嘞,不要性急么。
芝麻卻急得要哭了,說,我不性急,毛毛性急嘞,你沒看見我的肚子一天天大了嗎?
湘子果斷地說,聽我的芝麻,打掉。
芝麻也很果斷,不打。
兩人不歡而散。
為這個事情,湘子的情緒一直不好,勸芝麻又不聽。芝麻現在也來得很少了,似乎是盡量地避免與湘子發生沖突,她像老母雞小心翼翼地護衛著蛋卵,以免碰碎,她曉得吵嘴是會影響情緒的,繼而會影響胎兒的發育。芝麻的想法十分簡單而從容,老娘的肚子漸漸地大了,你湘子不會不跟我結婚吧?芝麻打的是一場沉默的持久之戰,隨著時間的推移,勝利的曙光就會在她的頭頂上閃爍。湘子當然明白芝麻的良苦用意,他想去私人小醫院買流產藥悄悄地放進飲料里,讓芝麻喝下去,又擔心芝麻會跟他拼命。湘子似乎沒有主意了,沒有想到進城之后,在賺錢方面基本上得到了解決,在芝麻的問題上,卻遇到了大麻煩。
盡管湘子的情緒不好,偵探工作卻是不能放棄的,他仍然要集中精力,仍然要小心謹慎,仍然要膽大心細——這是立身之本。
第三天下午,湘子悄悄地跟蹤了老表,看他這次跟的是哪個女人,發現老表的車子居然開到了朱小紅的公司。湘子忽然感覺不對了,老表總是躲著朱小紅的,連手機號碼都換掉了,怎么今天發瘋了呢?居然自投羅網了呢?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把眼珠子狠狠地揉了幾次,老表的車子的確停在朱小紅公司的樓下。
那臺寶馬他還能看錯嗎?即使是看錯了車子,還會看錯人嗎?
湘子乘坐的那輛的士停在馬路邊,離老表大約三十米。朱小紅卻遲遲不見出來,湘子沒叫走,司機就有點不耐煩了,問他到底是繼續走還是下車,說老是停在這里,怕交警抓嘞。
湘子煩燥地說,交警怕什么?我是交警的爺,等一下么,我多給你錢就是了。
又等了一陣子,還不見朱小紅出來,湘子忽然想,哦,是不是這兩個人覺得給我的價錢太高了,所以,都出賣我了呢?現在,他倆是不是合伙要來對付我了呢?這個奇怪的跡象,千萬不可小視。湘子頓時緊張起來,隱隱地預感到偵探生涯就快要走到盡頭了,他們也許很快就要打自己的電話了,等到與他見面之后,就共同指責他,或許,還會逼著他把所有的錢通通地交出來,然后,就告訴他,這只不過是他們共同玩的游戲,是耍弄他這個鬼迷心竅的家伙而已。如果逼著他把錢交出來,把手機也交出來,自己不是一無所有了嗎?
湘子有些害怕了。
當然,湘子也考慮好了,如果他們打電話叫他見面,老子就不接,老子干脆來一個人間蒸發。
終于看見朱小紅出來了,她的臉色說不上高興,也說不上不高興,她站在老表的車子前猶豫了一下,然后,還是上去了。
湘子果斷地說,師傅,開車。
湘子猜測不到老表的車要開到哪里去,或許,他們是否要談判了呢?以求得最后的了斷呢?現在,各自都掌握了對方的證據嘞。車子拐來拐去的,最終竟然開到了朱小紅的院子里,兩人下車之后,就匆忙地上樓去了。
湘子走進院子站著沒動,他十分擔心是,自己的偵探生涯是從這里開始的,是否又會在這里終結呢?湘子似乎是在等著他們的電話,只要電話一響,一切都明白了。
想到這一行可能做不成了,湘子對未來感到十分的迷茫。
等了好一陣子,兩個手機都沒有響。湘子以為是自己過于緊張了,沒有聽到鈴聲,就抓著兩個手機,不時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手機都是鈴聲加振動的,他不可能感覺不到的。那為什么這么久了,手機還沒有響呢?那么,他們又在做什么呢?是不是重歸于好了呢?重溫舊夢了呢?湘子的感覺并不是這樣的,他們不是在談判,更不是要共同來對付他,他們肯定是拿出了他所提供的拍攝資料,在憤怒地質問對方,指責對方。
他希望雙方都不要出賣他。
湘子想溜之大吉,又很想曉得屋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更為重要的是,偵探這碗飯是否可以繼續吃下去。
這時,他隱隱約約地聽見二樓傳來了幾句呵斥聲,然后,就無聲無息了。
湘子猶疑著,輕輕地走上二樓,站在朱小紅門前,側耳一聽,發現屋內靜悄悄的。他想,哎呀,這不對頭嘞,明明看見他倆進去的,怎么像沒有人似的呢?至少可以聽見他們的說話聲嘞,是否真的重溫舊夢了呢?從朱小紅上車時那瞬間的表情來分析,兩人似乎還沒有達到重歸于好的地步,那怎么又沒有聽見吵鬧的聲音了呢?
湘子覺得有點莫明其妙,事態的發展已經超出了他的想象和猜測。
湘子鼓起勇氣,害怕地伸出一個手指頭,按了按門鈴,音樂聲響起來了,里面的人卻不開門。他準備喊的,一想,最終還是沒有喊。憑直覺,他認為一定是出大事了,他似乎隱隱地聞到濃烈的血腥味,還似乎聽見了朱小紅痛苦的哼哼聲。
湘子嚇壞了。
湘子判斷屋里一定是出了命案。
像這種事情,如果沒有自己的跟蹤,這兩個人大概也不會走到這一步的,湘子不敢繼續停留了,趕緊逃之夭夭。他逃到院子外面,看見朱小紅的細妹子漫不經心地走了過來,他害怕她看見,就急忙走到一條橫路上去了,然后,湘子把兩個手機的所有號碼刪掉了,所有的照片也刪掉了,把卡也取出來,丟進下水道,戰戰兢兢地躲到租屋里不敢出來了。
第二天,湘子就準備回家了,他也沒打算跟芝麻告別,像這種人命關天的事情,怎么好對她說呢?說其它的理由,肯定又說服不了芝麻的。自己是這樁慘案間接的制造者——或許這樣說過于承擔責任了——那么,至少也是脫不了干系的吧?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湘子呆呆地望著芝麻的衣服,猶豫了一下,想起芝麻肚子里兩個月的毛毛,又狠狠地嘆了口氣。然后,湘子堅定了主意,不準備跟她告別了,如果跟芝麻告別,她絕對不會放過他的。娘賣胡子的,看來帶著她衣錦還鄉是不可能的了,盡管自己還是十分留戀她的,而這個城市他還呆得下去嗎?這個城市還會容忍他嗎?芝麻肚子里的毛毛,看來也只能打掉了——以前他曾經說過這句話,竟然不幸而言中。他在人世間種下的第一粒種子,很可能就會殘酷地夭折了。
湘子在芝麻的衣服里放了一千塊錢。
湘子又把墨鏡和假胡子假頭套放進袋子里,準備丟到河里去,然后,湘子果斷地提著袋子走出租屋。路過一家報攤子時,湘子忽然看見報紙上刊登了一男一女血淋淋的照片,他仔細地看了幾行文字,說是高某(男)和朱某(女)揮刀相互刺殺,導致雙雙死亡。
湘子渾身猛地顫抖了一下。
責任編輯 衣麗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