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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棺

2009-04-29 00:00:00
山花 2009年11期

情節(jié)在婕的前面展開,故事中的另一個人物禾正陷入湖田那邊的一口池塘。禾手邊放著一扇蚌殼。這是婕所熟悉的那種圓頂珠蚌。蚌殼的表面深褐,里面卻是一片燦爛的霞光。婕就踩著這道霞光來到禾的身邊。

“妹妹,給你!喜不喜歡?”禾舉著蚌殼。

“我早看見了。你就給我做一把蚌鏟吧!”

禾突然舉起彈弓向公路那邊的舊屋場惡狠狠地射去,婕仿佛聽見了一聲喊,接著是粗重的喘息與沉溺的掙扎。

“我恨!”禾說。

“我恨!!”禾又說。

“你給我做蚌鏟吧,我要收雞屎去!”

“很簡單,在這窩里打一個眼,把竹棍的一頭劈開,一半從窩眼穿進(jìn),一半在外幫襯,然后在劈開的棍頭系上細(xì)繩就行了。”禾邊說邊做,一把新蚌鏟就做成了。

這時禾聽見了警車。婕說你是幻聽,根本就沒有。禾說車輪在附近的地皮上滾動。

“還有槍聲。”

“——那是基干民兵在打靶。”婕說。

“我聽槍聲的時間很久了,最近這種聲音老在我耳畔出現(xiàn)。”

“——是嗎?”

“我一聽見槍聲就感到胸口發(fā)熱、疼痛。好像子彈穿過了我的心肺。”

“我走了,沒時間聽你胡扯,我還要去收雞屎。”

離開池塘已是夜暮四合,一切景物包括背后的池塘,及池塘中的哥哥便涂上了一種昏黃的顏料,看也看不清,像一張年代久遠(yuǎn)的照片。涂顏料的那一只手是不可知的。這種顏料無緣無故地充滿。可是這種情況曾經(jīng)反復(fù)出現(xiàn)。婕就感到可怕。這種顏料有點(diǎn)像公路上劃線的反光涂料,泛著一種不可知的光(也許根本就不是什么光,是另外的什么)。它糾纏并腐蝕著她哥……離開池塘也就關(guān)閉了池塘,離開也就是把池塘和池塘邊的哥哥送進(jìn)有如夜色其實(shí)并不是夜色的另一種漫漫無際的夜色中去了。

離開池塘的時候,婕的下身殷紅,這不像是婦人正常的來血,她尚不到淌血的年齡。開始婕沒有感到什么不適,反而有一種亢奮。可是愈來愈濃的血與愈來愈多的光穿透夜色的時候,她的眼睛被照亮了。在什么也看不見的夜晚她看到了血。

“這不是我的血!”婕說。

“這不是我的血!!”婕哭著說。

“這不可能是我的血……我哪兒也不疼啊!”婕哭著反復(fù)地說。

血在繼續(xù)滴。婕在這個滴血的夜晚回到了家。回到了家,她的畚箕就癟了。她的蚌鏟也飛了。她的右手握著一根空竹根。

家是一個稻草屋。這個稻草屋里沒有人。父親不在家,哥哥也不在。在這掌燈時分,在這萬家燈火里,9歲的婕沒有看見自己家里的燈,沒有感到自家的溫暖。

家里沒有人。空而黑。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壯年漢子的哭聲也沒有。家里只有臘月的風(fēng)。

這個茅匠,這個養(yǎng)育了婕的男人到哪里去了?婕的父親是這一帶有名的茅匠,他的聲譽(yù)一致在他的破屋之外飄揚(yáng)。這些整檐高脊地安臥在瓦河流域的稻草屋很少不是出自他之手的。金黃的稻草都苫在人家的屋頂上,他身懷絕技,卻矮檐柴門,日暮途窮。

“爸爸,我回來了……我收雞屎回來了。”

“爸爸……我的爸爸……”她哭了。

沒有回音,依然是黑黢黢的屋子。婕開始害怕。這住過人的屋子一旦斷了人跡,一旦到了夜晚,就很可怕。黑暗在她視野重現(xiàn)。婕的所有毛孔都打開,所有的毛孔都在諦聽。無影人到處走動。隱蔽的光芒隨處可見,冤魂撕心裂肺的叫喊仿佛從黑暗的地下傳來。碗筷、鍋鏟、杯盞、小碟、壇子、水缸正在搬動碰響。水缸“嘩——”地破了,水全流了出來。有一個女人的靴子灌滿了水,“咔嘰咔嘰”地走動。一個壇子正咕嘟咕嘟地灌水(是不是有壇子鬼?)。一個男人正在搖風(fēng)車。一件黑衣從梁上撲下來,蒙住了他的眼睛,面目不清。一個頭戴白毛巾的婦人喋喋不休地與另一個人在后門那兒低聲絮語,而窗口那里正瞪著一對貓眼,綠茵茵的……

可怕,太可怕了,逃跑——離開這里。

跑,往哪里跑呢?腿怎么也跑不動,跑著跑著就倒了,原來她跑入了一片蠶豆地。蠶豆本來是矮矮的,在她跑動時突然長高。她脫出一種情狀,又陷入另一種情狀。她的另一個故事中,腳仍然被纏住,所以她不斷跌跤。那只毛手,那只從天而降的腳正在她的前面,麻子在那里發(fā)紅……

這一天,婕的父親——茅匠正在自家門前修整農(nóng)具。陽光普照大地,春陽下并不存在什么殺機(jī)。透明的空氣,清晰的景物,甜蜜的季節(jié),眼前一派田園的氛圍,并不見凄楚的淚水。一架架整齊安放的農(nóng)具在陽光下一陣陣散發(fā)著桐子的氣息,忘我的投入使茅匠像他面前的農(nóng)具一樣寧靜、溫馨……憤怒的泥水并不在這里嘩響。可怖的紅燈并不在這里發(fā)亮。子彈不曾穿過這片天空。預(yù)期的白棺將安排在這部中篇之后……可是,茅匠卻忽然嚎啕大哭,哭得驚天動地。他把一塊桐油片子抹到第九顆齒上的時候哭了。左鄰右舍的鄉(xiāng)親都來勸他,說不要哭了,老伴反正死了那么久,就不要老惦記這件事,說兩個孩子都這么大了,萬一想不開就到我們家去坐坐。可是人們越勸他越哭,越哭越傷心……后來茅匠自己也說奇怪自己就不知為什么如此的悲慟。但他預(yù)感有一件不祥的事正在或已經(jīng)逼近并左右了他的情緒。他感到他的生活將兀自出現(xiàn)某種缺失。他決心為此出走一趟。

茅匠離開了他的農(nóng)具,像獵狗一樣嗅著,并在家門不遠(yuǎn)處找到了熟悉的血,這昔日的敘事或敘事中的滴血現(xiàn)在看來已經(jīng)陳舊。可是有一縷濃重的血腥像陰霾在空中久久地低徊,不見消散。接著血滴將他引入一片青色的蠶豆地,蠶豆正值開花的季節(jié),清香撲鼻。可是替代血滴的是在他面前出現(xiàn)了兩行蠶豆被踐踏的足跡,順著倒伏的蠶豆,他走向蠶豆田中央。這時,景物突然溟濛不明,偶感絲絲冷風(fēng)襲人。茅匠打了一個寒噤,一個寒噤過后,他面前的景物有所變更。一部分蠶豆梗一聲不響地?cái)嗔眩徊糠中Q豆梗無言地扭曲、變形,被不可知的外力壓扁流出青汁。有的蠶豆梗被活活地拋入空中,好久才落下來,落下的還有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蠶豆花……突然,一道霞光幻射。茅匠的注意力被引入地上的一只蚌鏟。他認(rèn)識,這是一種圓頂珠蚌,它生活在一些清淺的池塘和茅匠所熟悉的瓦河流域。它的肉已不復(fù)存在,它的珠子也不知飄逝何處。他俯身輕輕地拾起蚌鏟,可是他的努力沒有成功。自己的一顆濁淚搶先滴入蚌鏟,頃刻,蚌鏟化作碎片。

受損的蚌殼經(jīng)不住一滴淚水!他想。

三米開外有一只熟悉的青蔑畚箕。他意外地看著這只畚箕。然而,畚箕像氣胎一樣在他望到的一刻開始自動癟凹扭曲,甚至折裂。畚箕癟凹的速度是驚人的。青篾的折裂也驚心動魄,猶如人的肋骨折斷。茅匠俯身拾起,他看了又看。

“這是婕兒的!”他說。

“這是我婕兒的!”他又說。

婕兒每天放學(xué)回家,總是要順路收拾滿滿的一畚箕雞屎。別人的孩子回了家,而婕兒卻空著胃在路上;婕兒在路上,人家早已吃了飯;婕兒吃了飯,人家早已出去玩……啊,婕兒,你在哪里!……

茅匠呆呆地立在那里,像一尊木偶。痛苦的思念使他失去了控制,畚箕就從手上掉了下來,隨即就消匿不見,連痕跡也沒有。一如消失的踩癟踩折畚箕的那只腳。茅匠試圖望了望上下左右四方,在他所處的這片空間里,什么也看不見。一切過程都看不見。看來,人類所處的空間絕不可能是單純的,它是復(fù)調(diào)的,事物的存在也是多維的。空間的殘忍會使一個正常人無所操縱或走向極端。更何況一個農(nóng)民身份的茅匠呢?他認(rèn)為眼前的事情不可思議。更有甚者還在后面。

……空中掉下一根麻繩,麻繩猶豫了一下,便像蟒蛇一樣纏住了茅匠。茅匠頓感有水嘩嘩作響,附近的場景花花花花花地變化。茅匠好像醉酒一般,手無力地垂下。蚌鏟的碎片及踩癟的畚箕幻影般地依次滑動。隨著麻繩的出現(xiàn),昨日的夢魘揮之不去。雞屎玉米泡子一樣在地上散漫的滾動。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人們像潮水一樣涌集。這里是一個可容千人的打谷場。義星大隊(duì)第五生產(chǎn)隊(duì)的隊(duì)屋赫然地矗立在人群背后。

政治隊(duì)長帑正在訓(xùn)話。

茅匠立在場子中央。一條麻繩纏住了他。茅匠曾經(jīng)提起一把斧子憤怒地?cái)財(cái)嗦槔K。那根麻繩曾像巨蟒一樣爬上舊屋場的那棵桑樹,它纏住了自己的妻子。他憤怒地?cái)財(cái)嗔宋莺蟮纳洹>陀眠@棵樹的枝椏做了一把彈弓。此后彈弓一直不停地叫著。彈弓現(xiàn)在不在這里叫。稻場邊一溜碼著秋收后的長長的草垛,草垛一排一排,條狀的草垛之間隔著瀉水的便溝。現(xiàn)在草垛黑黑一片,森然聳立,似有萬千伏兵。麻繩現(xiàn)在纏住了茅匠的憤怒。撒落一地的雞屎在稻場上滾動。

“……雖然我們是同庚的光腚朋友……”帑說。

同庚的光腚朋友將兩腳稀泥的茅匠縛住。他剛從湖田那邊過來。紅眼牯正朝這邊張望,它望見了稻場的一棵皂樹。皂樹的周圍一個人影也沒有。人們都匯集在場子中央。夜壺?zé)羯形磼斓皆順渖稀`枧镜钠け蘼暣丝滩灰茁犚姟4丝讨挥腥胂牡奶栒罩順渖陨詢A斜的影子。現(xiàn)在不是夜晚,是白天,稻場上正在召開一個批判會。會議似乎開了很久。茅匠的臉上鼻尖上滲滿了細(xì)密的汗水。太陽在燃燒。人們,尤其是女人們都頭頂著衣裳。有的孩子不斷地啼哭,有人講小話,有人走出會場找水喝,有人上廁所。稻場上開始躁動,場邊的幾個草垛好像在冒煙。帑墻一般地倒下來。可是誰也沒有注意這只彈弓。只有坐在近前的幾個孩子嚇得亂喊。有看見的人說,帑用一只手去蓋住頭部,我以為他是遮擋太陽,接著他的另一只手就在空中抓撈,牙齒咬得很緊,臉上的肌肉抽搐,這才知道他出了事。

聽說帑出了事,人們蜂一樣涌動。

“啪啪”兩槍,兩顆子彈劃過這片躁動的天空,止住了人們的涌動。

這時,南邊的一條牛車道上停著一輛警車,幾個荷槍實(shí)彈的警察軍犬似地躥下來。

“人呢?”

“走了。”

蠶豆也許是肥力過猛,苗苗條條弱不禁風(fēng)。輕輕的一陣風(fēng)它便虛弱地倒下,蠶豆在它的花季倒下似乎應(yīng)該遷罪于雞屎。想想那時倘若婕與婦孺不收雞屎是不致倒下的。婦女們都安排去收集農(nóng)家肥,男人們都安排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打青草;或者青年婦女都被派到旱田耘草,打頂蕊,男人們都一律派到五斗丘、李家灣、白馬蕩一帶的湖田去治蟲、深溝、整田(男人們深溝的機(jī)會最多,因?yàn)楹锼啵潘_@些都是不錯的主意。

蠶豆似乎是罪惡之源,它把村里的青年婦女勾引,又把一切藏得那么深,蠶豆誘引婦女,又絆倒婦女。——在這個春季,所有的婦女都經(jīng)血失調(diào),尿頻,喘息,呻吟。最后一個呻吟的是婕。婕尚是一個幼女,尚未成熟到女人,尚不能體會什么是痛快地呻吟。“痛快”與“痛苦”是一個詞根,但婕的生活卻永遠(yuǎn)只能隔著這個詞根,處在痛苦的一邊。婕也呻吟,但她的呻吟里有血,有掙扎。

雞屎也許是痛苦之源,拾雞屎也許是婕的一個錯誤,她不應(yīng)去拾雞屎。雞屎肥了蠶豆,蠶豆卻纏住了婕迅跑的脛足。然而,雞屎是可以在帑那兒換工的,一支工便可以煥發(fā)一個孩子超值的興趣,三兩支工可以釀成她的美夢。所以,雞屎在中國那個特殊的年代成了一個鄉(xiāng)村孩子所憧憬的閃閃的事物。孩子可以提前告別玩具,或者根本就不認(rèn)識玩具,但不可以不認(rèn)識雞屎。時代可以不理或剝奪一個人的個性和興趣,可以不準(zhǔn)她或他認(rèn)識玩具。所以時代是非常強(qiáng)大的,甚至是偉大的,然而時代偉大之后,人還可能偉大嗎?所以婕只能認(rèn)識雞屎,雞屎是肥。毛主席說了“土肥水種密保管工”八個字,“肥”是其中之一,所以肥很重要,玩具就退避三舍,所以婕愛的只能是雞屎。

雞屎也許并不產(chǎn)生于雞,在一定的時代雞的繁殖是受“計(jì)劃生育”限制的。人多繁殖幾個挺有道理,八億人民八億兵。雞就不同了,因?yàn)殡u多了不僅消耗昆蟲、石子或植物的葉子,而且它還要消耗植物的種子和幼苗。有時種子明明被埋在一片莫名的地下,誰也看不見,可雞看見了,雞天才地發(fā)現(xiàn)地里有一種東西是可以吃的,它就吃了。它不知道是種子,它扒開就吃。所以,從這種角度來看,雞是人民的敵人,更有甚者,雞可以產(chǎn)蛋,蛋可以賣錢,錢就裝進(jìn)了私人的腰包,國家的利益就受到了損害。因?yàn)樵杏活w雞蛋的原料基本是地下的種糧,種糧是人民公社的,國家的。這樣,賣蛋就是變相地賣國家的糧食,變相地挖社會主義的墻腳。那變賣雞蛋的錢都流進(jìn)了私人的腰包,錢流進(jìn)私人的腰包,就是搞發(fā)家致富,搞資本主義,這不是要改變我們社會主義的顏色嗎?不是讓我們回到舊社會去嗎?回到舊社會就是讓我們重吃二遍苦,重受二遍罪,這個,我們一千個不答應(yīng),一萬個不允許。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旗幟是鮮明的。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hù),凡是敵人擁護(hù)的,我們就要反對。所以社會主義國家是不允許有資本主義的,不許資本滾動,再說,一顆雞蛋除了含有昆蟲、石子、植物的葉子外,你能肯定它里面就沒摻含國家的種子嗎?想想種子多么重要,卻被雞吃掉了;所以,雞是人民的敵人,可是雞屎很重要,它是“肥”。“土肥水種密保管工”,它是其中之一。

婕回憶那時確乎好像沒有雞,或很少有雞。雞仿佛偷偷的或在天國里鳴叫,雞屎卻能找到。雞屎仿佛先驗(yàn)地存在。它們一直就在那里,就在那一天,甚至就在那個傍晚,許許多多的日子,許許多多的晚上都飄飄而過,唯有那一天、那一晚的雞屎,一動不動。時刻為婕保存著。

長久以來,雞屎們就期待著一個人,期待著一輛赭褐色的小車。這輛小車滿載著婕酸楚的回憶。雞屎是回憶之一種事物。——雞屎總是等在放學(xué)之后,隔著一片竹林,雞屎甚至溫?zé)帷_@時婕就跳跳蹦蹦地出現(xiàn)。婕一見溫?zé)岬碾u屎就很激動。那幾支工仿佛離她遙遠(yuǎn),雞屎成為一切。畚箕不難找到,它就藏在一棵避眼的大樹椏子里,有時也藏在一片雜樹間,蚌鏟就放在畚箕里,找到畚箕就找到了蚌鏟。有了工具,她就進(jìn)入了忘我的工作。一切都忘記,書本、作業(yè)都忘記,與她一塊收雞屎的伙伴也忘記,眼前只有雞屎,雞屎雞屎雞屎雞屎雞屎……雞屎有一種光,有一種靜。——可是有一件東西超前地遮住了雞屎的光,攪動了這種靜。起先是一陣風(fēng),自上而下的風(fēng)。風(fēng)中有一只兇狠的獨(dú)腳怪獸,婕說我只能這樣描繪他,他踩折了我的畚箕,踩毀了我的蚌鏟,攪擾了我的寧靜。那么好的一把閃閃發(fā)亮的蚌鏟頃刻被踩成了碎片,畚箕的折斷更是令人心碎。

“婕,你的畚箕和蚌鏟怎么毀成這樣?”一個伙伴說。

“我不知道!”

當(dāng)時的婕仿佛大夢初醒。她自己也奇怪剛才還好好的畚箕和蚌鏟怎么倏然之間壞得如此不堪收拾。這時蠶豆的異香正誘發(fā)著另一件事情。這種傍晚時分的蠶豆逸出的香味分外濃郁,像酵母變更著蠶豆地里空氣的成份。婕忍不住往左邊的蠶豆地看了一眼。一個聲音就叫了,“來人了!”也不知是誰的一聲。她們就很怕,也不知為什么怕。就知道往蠶豆地的深處跑,因?yàn)樵谀抢锟梢圆厣怼?墒擎枷裨趬糁校趺匆才懿粍樱Q豆絆住了腿腳,淺淺的雞屎一下子變得沉甸甸的……跑著跑著,伙伴們就跑失了,不見了。地里只有婕獨(dú)自一人在茫茫一片蠶豆地里唿啦唿啦地跑,過了一條壟溝又過一條壟溝……前面是一個廢棄的舊屋場。這里的蠶豆特別深,婕覺得藏在這里最好。婕便蹲下來,透過稠密的蠶豆隱約可以看見遙遠(yuǎn)的各家燈火,她聽見心臟咚咚咚咚咚咚地跳。婕剛蹲下不多一會,附近的蠶豆梗便一棵棵折斷,又向天上飛……

這是夢還是現(xiàn)實(shí)?

一切都仿佛一場預(yù)約,一切都有條不紊地發(fā)生。先是嘿嘿嘿嘿嘿地一陣狂笑,狂笑仿佛從這個舊屋場的地心撲上來。那嬌嫩的蠶豆在笑聲中一棵棵摧折,飄到空中,又頹唐地落下,笑聲吞沒了遠(yuǎn)處最后的一縷天光。笑聲增殖了這里的黑暗。就有野貓,也許是貓頭鷹在一棵桑樹上叫,怪叫。一只毛手爬過來,堵住了婕的嘴,另一只扯掉了她的褲子,最初的疼痛以迅雷之勢訇然發(fā)生在這個尚未成熟的女孩下體……“媽呀”是她最后的一聲叫喊。桑樹出奇地寧靜。她的母親仿佛在不遠(yuǎn)的墳地(陰宅)翻了一個身,又沉沉地睡去……槍聲不可能在這一帶發(fā)生。警車是非常緲遠(yuǎn)的事物。這里只有沉浸在夜色中的蠶豆地。白日里在這里勞作的嘰嘰喳喳的婦女此刻都回到了自己的房子——夜深了,月亮上來了,潮濕的月亮似乎也沾染了植物斷裂的汁液,綠綠的蒙著一層薄薄水汽。月下的千畝蠶豆地靜悄悄的,不見一點(diǎn)悸動……

青泥平面還在冒泡,繼而便一個一個地破滅。池子仿佛驟然漆黑,黑色增進(jìn)了這里的寧靜。這時,池子的門口兀立著一個人,個子不高,不像茅匠,也不像禾,倒像婕。她是那么無根無由地出現(xiàn),池子周圍是一些草。入冬的風(fēng)瑟瑟地吹著傷感的衰草。在這個臘月的夜晚,一個四十多歲男人的聲音蒼老地在原野里升起。男人一遍又一遍地呼喚同一個名字。這個名字剛剛從他的聲音里升起,尚未在這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原野里厘定,就被風(fēng)吹走了。

這一夜,到處都是風(fēng)——冷風(fēng)!

婕開始移步,一棵蠶豆就能絆她一個趔趄。雞屎早沒有了,它們?nèi)隽艘坏兀v騰地滾動。畚箕癟了,龍骨折,蚌鏟飛了,手里僅僅握著一根空空的竹棍。前面就是牛車道。上了牛車道向西過了一座磚橋就上了公路。——在牛車道上,她注意到有一種隱抑的呻吟從枝葉葳蕤的蠶豆地里傳來,那里好像就是舊屋場。婕過去的房子就建在那里,記得房后有一棵桑樹,一到五月,哥哥的嘴臉就摸上了紫色的桑椹汁。右邊不遠(yuǎn)是一個很大的打谷場。此刻夜壺?zé)魭炝似饋恚谝豢酶叽蟮脑順湎拢衅け捺枧咀黜憽渖纤┲粭l青牛。青牛可能正在經(jīng)受一種非人的折磨,時間可能已經(jīng)很長。青牛已無法承受。這條不通漢語的青牛居然發(fā)出了“嗯啊——”的呻吟。既讓人心疼又讓人恐懼。婕被這聲奇怪的牛“哞——”震懾。這分明是一個老人在那里呼救。以致后來坐到了省社科院哲學(xué)所所長位置上的她也能經(jīng)常透過書本聽到這樣的一聲呼叫,仿佛青牛就在書柜那邊的墻角,就在自己熟悉的工作場地里受難。這里的哞叫與舊屋場那邊隱抑的呻吟此起彼伏地煎煮著婕,為此她感到痛苦、焦心、難過……這里的觀眾似乎永遠(yuǎn)的缺席。——青牛如此疼痛難忍,皮肉橫飛卻無法脫逃。它的頭,一支前腿與一支斜對的后腿被拴住。打手的殘忍與技術(shù)之高明可以想見。

青牛的不幸使婕忘記了自己的遭遇。

婕忍淚走上磚橋。父親似乎還在湖田里勞動,永遠(yuǎn)的泥巴與水仍然在傍晚的天色中轟鳴,哥哥兀自坐在那口金色的池塘,把玩一把桑木彈弓。

一輛赭褐色的轎車悄悄地停在公路邊的青棕下,微胖的婕走向轎車,一個學(xué)生模樣的紅衣女子上前一把扶住步伐老態(tài)的婕。

“婕,是這里嗎?”

“……正是在這里。”

婕走上轎車,車子一個右轉(zhuǎn)彎過了磚橋,上了牛車道,一直向冥伏在牛車道一端的一條青堤駛?cè)ァ?/p>

清晨,無娘的孩子婕回到了家。晨露也許是植物的汁液的滴答驚醒了她。這是一個寧靜的早晨,她走在九歲的路上,身上尚殘留著蠶豆花的余香。九歲的目光開始破敗,腳下好像踏著時間的尖樁……

八點(diǎn)半鐘。

八點(diǎn)半鐘以后該出現(xiàn)的事物都一一出現(xiàn)。一支持槍的隊(duì)伍在婕的稻草屋后的堤上開始跑步,凄厲的槍聲尚沒有驚動這間空蕩蕩的房子。八點(diǎn)半鐘的農(nóng)具鋒利而安詳。農(nóng)具偶爾滴下一滴桐油。這是一把耖。婕認(rèn)識,父親常趕著牛,帶著它到湖田去干活。院子里一個人影也沒有,只有耖的靜影長長地映在西北邊的一排籬笆上。在西北角放著一只松木糞桶,桶里盛滿了婕幾天來拾的半桶雞屎。桶快滿了,又可以到隊(duì)里去交雞屎了。一桶雞屎約六七十斤,七十斤就是七支工。每到交雞屎的這一天,家里就像過節(jié),人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喜氣。小婕兒就與父親一道歪歪扭扭地抬著糞桶去交雞屎。這一天真好,到處都是一片陽光,看不見一點(diǎn)陰影,心情也很舒服。一路上婕與父親說著話。

“這回秤了雞屎,我一定給你縫一件花衣……”茅匠說。

“你比你哥哥強(qiáng),你哥像山驃,一天到晚人影都不見……盡惹禍……”茅匠今天很高興。

“爸爸,我不要花衣,我愛穿舊衣……爸爸,你愛抽煙,錢你就買煙抽吧……”

可是,今天,家里一個人影也沒有。從院子走到堂屋,從堂屋走到廂房,又從廂房到廚房,到后面的豬舍、茅廁,最后走完了“7”字拐的菜園還是一個人影也沒有。父親不見,哥哥也不見。——哥哥也許還呆在那口金色的池塘,享受著傍晚的余輝。

整個房子一個人影也沒有,家里出奇的寧靜。

那么,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婕感到有些害怕。

在這巫風(fēng)盛行的楚地農(nóng)村,居所一旦突然消失了寄居者,遺世獨(dú)立的居所及居所里的一切便要顯出了某種神性與靈性,一切都森然可怖。無人之處無語無不語,無論別人家,還是自己的家,都是這樣。那閃閃的農(nóng)具,那曾被父親戴在頭上抵擋毒日頭的破草帽,那曾披在肩上的舊蓑衣,那個腦袋曾深陷其中的黧黑粗殼長布袋枕頭,還有那床前踏板上并放的青布元寶布鞋,及長久掛在梅花黃銅帳鉤上的直筒布襪子在風(fēng)中擺來擺去……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的令人可怖,好像家人并沒有離去多遠(yuǎn),就隱匿在哪件晃動的破舊衣背后,或潛伏在那篷煙色的蚊帳里,一陣清風(fēng),婆娑抖動,毛骨悚然……當(dāng)她重新踅回廚房,她看見灶火,那灶膛里的一星半點(diǎn)棉梗燒后的紅火給她以希望,使他感到溫馨。揭開杉木鍋蓋,她看見了預(yù)期的紅糯高梁黏粑,她開始流淚。——可是一股熟悉的劣質(zhì)煙葉吧嗒出來的煙氣飄過來,她屏住呼吸,但還是打了一個噴嚏,又連連咳嗽。她越打噴嚏,越咳嗽,就越高興。

“這是爸爸!”她說。

“這是爸爸!!”她又說。

爸爸在哪里吧嗒著煙葉呢?婕蹊蹺地走出廚房,來到院子。她看見了裊繞在空中的一個又一個音符般的煙圈,最后她的視線落在耖的兩顆鐵齒之間的黧黑煙卷上。一棵煙在燃燒。她看見了煙卷上淺淺的牙印。此時,她并沒有看見隱在農(nóng)具背后的父親。注意地看,她才看見了父親的早已脫毛的破氈帽和父親的一只青筋暴滿的手。

這一早,她父親其實(shí)一致不停地在農(nóng)具的周圍忙碌。那么多農(nóng)具等待著他去張羅。他把煙卷往耖上一放就忘卻了。他反復(fù)地把一塊桐油布片子抹上這架和那架農(nóng)具……透過這些農(nóng)具婕看到了遙遠(yuǎn)的天邊,飄忽著一塊響亮的水田。父親駕著那條紅眼牯,把著一把耖(就是他手上涂油的這把耖),英武地在水田里來來回回地沖著,不消幾個來回,就把一塊田整治得水平如鏡,成為村里姑娘們最愛插的一塊田。送飯的母親總是藏在一棵樹葉葳蕤的棕櫚后,靜觀父親的耕妝。但多部分時間,母親遺憾地去了蠶豆茂盛的旱地,送飯的工作往往由婕來完成。婕戴著頂飾圓果的破氈帽,坐在田埂上,吃著一捧野荸薺,陪伴著情緒波動的父親,心神不定的望著東邊。東邊呻吟,西邊,泥巴水似乎分外的嘹亮。呻吟隔著一條公路和一條水溝傳來。呻吟甚至強(qiáng)大到覆蓋了西邊的泥巴水響。父親越來越沉寂,像紅眼牯似的一聲不吭地作業(yè)。

9歲的婕很憂郁……

現(xiàn)在,茅匠在暖暖的春陽里,反反復(fù)復(fù)地擦拭著這把耖。透明的陽光在地上悄悄地移動。一只蜂,也許是一只蠅在頭頂嗡嗡嗡嗡嗡地飛。院子里愈發(fā)顯得寂靜。茅匠也不知現(xiàn)在是第幾遍涂油,當(dāng)他抹到第九顆齒的時候,忽然嚎啕大哭。

“我的閨女,我的閨女……”茅匠大聲哭喊著。

“爸爸,我在這里我在這里……”婕扯著父親的衣角痛哭著說。

茅匠丟下抹布,急匆匆地走出了院門,他好像根本沒有看見踩著露水歸家的女兒,他似乎沉浸在某種預(yù)感的慘烈中。

父親怎么是這個樣子?

9歲的婕無限憂慮地望著院門外千畝蠶豆地,在陽光下,深邃、幽遠(yuǎn)……這時,瓦河灣那邊響了一槍。

禾似乎一直逗留在這口池塘。晚霞一直照耀這個孩子和這口池塘。這個永遠(yuǎn)是彩霞的傍晚令他沉醉。他一會兒躺著,一會兒像游魂一樣在田埂上踱來踱去,似乎等待著什么,又似乎尋找著什么……距池塘不遠(yuǎn)是一條公路,公路自北向南。此刻,公路上一輛車也沒有。與公路毗連并垂直的有一條牛車可以通過的小道,滴血的妹妹就是從這條道上走過,后來禾就覺得她一直在這條道上走。——父親今天收工很遲。父親傍晚時分一直在離他不遠(yuǎn)的那塊水田里像一架機(jī)器一樣地勞動。禾諦聽著那邊的泥巴水響,他聽出泥水中的異樣,他聽出了一種幽隱的躁動……轉(zhuǎn)望更遙遠(yuǎn)的湖田,有一群間飛間止的黑鴉出現(xiàn)在視線上。母親曾告訴過他,說那里是白馬蕩,過去外祖父家就在那里住……就在禾神思邈遠(yuǎn)之時,他的耳畔傳來了與泥水有別的一種聲音,那是一個婦人的呻吟。于是一件往事從溝那邊的蠶豆地里傳來。他的注意力一下子被這聲音所攝住。他帶著一串穿好的蚌殼,決定到溝那邊看個究竟。橫過公路,過了磚橋,便上了那邊的牛車道。走上磚橋,這邊的天空便開始發(fā)亮。禾注意到左邊200米處模模糊糊集結(jié)了一群人,這里是村里的一個打谷場。這群人一大早就集結(jié)在打谷場要干什么呢?莫非是要看一場戲,禾知道在文化生活極度匱乏的鄉(xiāng)村,有時一場批斗會也是可以給無關(guān)痛癢的人們當(dāng)作戲來看的。現(xiàn)在,他們好像都攜著椅子與條凳,源源不斷地從遙遠(yuǎn)的堤邊來了,興致勃勃地匯聚到了這里……禾對這種會議從來不感興趣,他的耳朵里仍然充斥著旱地里的呻吟。他的腿不由自主地邁向了右邊。過了一個公廁來到這片茂盛的蠶豆地。他認(rèn)識這里,這是舊屋場。他聽見有人在屋場里說話。蠶豆很密,看不清。

“你不要再來……你也該知足……”

“少羅嗦……我要……”

隨后他聽見水響……豐盈……黃鱔過洞……他耳熱心跳……他發(fā)硬……繼續(xù)呻吟……洞……水在響……

“畜生!”

禾的臉色變化,白而紅,紅而紫。他手上的一把桑木彈弓叫了,連續(xù)地叫。聽得有人哀號,翻倒在田溝。禾趕到田溝,他手上的那把彈弓還叫,瘋狂地叫著。母親枕著一壟蠶豆上。雪白的身子。禾感到一道光,一道強(qiáng)大的光,很耀眼。陌生、血涌、亢奮、羞赧交織在一起。禾轉(zhuǎn)過頭去。轉(zhuǎn)過頭,他看見溝那邊公路的車,悄悄地停在樹下,不易發(fā)現(xiàn)。從車上躥下兩名警察,他們跨步走向傍晚的池塘,駕起那個尋找蚌殼的孩子就走。發(fā)動機(jī)響了,警笛開始長鳴。警車馳過磚橋上了這條牛車道,拖著滾滾的煙塵,向東邊的河堤奔去。順著警車奔去的方向,禾望見了堤上一支持槍跑步的隊(duì)伍。禾知道堤下就是瓦河,清脆的槍聲將從河谷傳來。禾記得一共放了兩槍。禾還注意到左邊的打谷場早已空無一人。一個會,散了。不,不是空無一人,還有一個,呆呆地立在那里。閃亮的雞屎像剛出鍋的玉米泡,慢騰騰地在他的腳下滾動。遠(yuǎn)遠(yuǎn)的牛車道上有一群人,黑鴉鴉的向瓦河方向趕去……

禾回過神來,不見母親,腳下不遠(yuǎn)處是一座青墳,禾警悟到自己原來是來到了一片亂葬崗,自己追趕的是一段痛苦的往事。

槍響之后,東方開始發(fā)紅,瓦河開始流血。瓦河遙遠(yuǎn)的下游,一個水汽蒸騰的咸湖漂泊著一只彈弓。

槍響之后,各地隱蔽的雞屎開始滾動。蠶豆地里,漆黑的池子突然噴涌,一朵黑蘑菇鬼氣森森地兀立。一個九歲的小姑娘走下蘑菇云像圣母走下祭壇。她一刻不停地向瓦河方向走……

這天早晨,帑起來很早,并且吹了三遍哨子,不見有人下地。從村頭跑到村尾,又從村尾跑到村頭不見一個人影。一間間稻草房靜影沉沉,無聲無息,仿佛從來就不曾住人或人們一夜走空。天色不甚明晰,天空密封著灰黑色的云霧,不下雨也不像不雨。一種大氣壓人。——這是什么時刻?是早晨,中午,還是晚上?不清楚。這是那種最感頭疼的時刻,各處不見時間的跡象。云霧越壓越低,云霧之外好像蟄伏著一種不可理喻的什么(這里肯定有一種態(tài)度。神的?)。當(dāng)帑第二次巡行時,他看見了那個脾氣一直古怪的茅匠。帑看見他坐在沒有影子的院子里,彈奏著一把耖。帑聽見一種沉悶、短促、壓抑的樂音,聽見了鐵齒上含含糊糊的泥土,聽見了從天際滾滾而來的泥浪。

“喂,出工了出工了!”帑說。

“出工了……”帑又說。

帑連續(xù)喊了幾遍,茅匠一點(diǎn)反應(yīng)也沒有。他一味地?fù)狁椤`粋€跨步走進(jìn)了院子,心想你狗日的在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大好形勢下還有閑情獨(dú)自作樂,看老子不整死你……就在一念之間他被鐵齒犀利的光芒射了一下,同時他還注意到茅匠的兩手早已伶俐地握在了耖把上。那沉靜的鐵齒不僅力量逼人,還暗藏懾人的殺機(jī),不像吃素。狗日的茅匠,你跟老子記住,老子今天不惹你,走著瞧!……后來,帑就說老子到田里去看看,看看這些狗雜們種都下地沒有。帑走的是一條牛車道,路上有絆跟草伏著,還有一些熟悉的馬齒莧。小時候,帑與茅匠曾在這條路上打豬草。路的左邊是一條水渠,路基很高,可以從這條路上鳥瞰兩旁密不透風(fēng)的蠶豆地。此刻不見那幽隱的白底紫斑的蠶豆花,但他畢竟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幽微的馨香,他反復(fù)地嗅著。他就開始想象這深邃幽亮的蠶豆地,想象那些動作,想象那令人神往的滾動……

“弄壞了那么多蠶豆……看不把你抓起來!”一個婦人嗔怪的聲音。

“這里還不是老子一句話……誰敢把老子啃了……”帑說。

“啃啃,就知道啃,我就啃……”一陣吃吃吃吃吃的笑。

現(xiàn)在想起來就好笑,感到那里直癢,并且粗粗地噴氣,幾顆豆大的麻子又紅又亮。——人家的女人就是乖,他媽的田里睡覺也舒服,睡上去什么地方都發(fā)軟,老子的女人總是硬邦邦的,盡是骨頭,一雙手摸進(jìn)你的褲襠,老鷹抓小雞,這,這哪還有那個興趣……此刻,他無限依戀地看著左右兩邊的田野。奇怪,真奇怪!一個人影也沒有!人都到哪里去了呢?莫非她們都在田里等老子……好,看老子找到你們不把你們一個個槍斃……想到要槍斃,他又笑了,腦子有電一閃,他就想起了婕,這丫頭真好看,第一次見到她老子竟然全身一麻,還沒有好多女人使老子麻過,好像一道光,推開了山頂小木屋早晨的窗牖,透過稀薄的晨氣向老子射來,她那雙好看的鳳眼盈滿了水氣。少女畢竟是少女,味道就是與眾不同。她有一種叫你感到害怕的東西。狗日的茅匠,你艷福不淺,妻子人才出眾,女兒也非同凡響……

“大叔,你有事嗎……”穿著整潔的婕正好背著書包上學(xué)去,她就看見一個滿臉麻子的人定定地,立在一棵紅椿下打量她。起初他不認(rèn)識赫赫有名的帑,沒有看出他麻子里深藏的邪惡與可怕的肉欲。所以,當(dāng)帑的金牙一閃,說我的眼睛看花了……她反倒覺得挺有意思。另外,作為一名紅領(lǐng)巾對長輩也應(yīng)該有禮貌。也許正是這種禮貌,這種柔軟似乎成了對某種幽隱之事的誘惑和承諾。所以帑就一直心花怒放,嗬嗬大叔,嗬嗬大叔,她喊我大叔……帑眼睛里一直閃動著婕的幻影,像閃著一盞燈。

“機(jī)會是人想出來的。”他說。

所以,他的鼻子一向很靈,他的耳朵一直像狗一樣豎著。像一個裝備特別的畋豬者,他一直等待著那種神秘的時刻。

現(xiàn)在,帑走在一條復(fù)雜的牛車道上。“乒——”一枚石子飛來,正好打在他當(dāng)胸的一顆軍扣上。他從地上把石子拾起來,他認(rèn)識這枚石子,他好像嘗過它的滋味。現(xiàn)在,他雖早已告別了軍營,但仍然反應(yīng)很敏捷,他感到自己走入了一個人的彈弓的射程。左邊就是舊屋場,他知道這里有一只蜂,隱而不見的王蜂。他想到這只王蜂,頭發(fā)就發(fā)炸,他頭上的那塊傷疤(那塊不長頭發(fā)的自留地)就一閃一閃的。這狗雜種藏在哪里……這時,遠(yuǎn)遠(yuǎn)的有一個人影朝他走來,頭發(fā)松松的,慢吞吞地走著,好像是婕。不像那天,秀發(fā)梳得一絲不紊,走路蹦蹦跳跳。一會,婕就走到了他的面前,這次沒有叫他大叔,而是兇狠地瞪了他一眼就走過去了。婕走得很輕很輕,像風(fēng)一樣飄過,像風(fēng)一樣陰涼。帑感到很冷,好像有一股陰寒?dāng)z入身體,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就聳起領(lǐng)子,縮起頭。但他忍不住回望了一下,沒有望見婕,只有一條白路,那是他剛走過的,是寒月照的。回想婕瞪他的一眼,好可怕,沒有眼珠,只有令人恐怖的眼白,那里像一片冰封雪蓋的世界……

眼前已是磚橋,磚橋過去就是一條新修的公路,公路那邊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白茫茫的湖田。李家灣、白馬蕩、沉湖等一些記憶深刻的地點(diǎn)都在這一帶。帑小時候就曾偷吃過李家灣的豬油月餅,那月餅里放了許多東西,花生仁、冬瓜糖、冰糖、紅筋、綠筋等等。婕的母親就是白馬蕩一家財(cái)主的女兒。帑不僅吃過白馬蕩的蓮子,他還強(qiáng)暴了白馬蕩的姑娘——當(dāng)時還是閨秀的婕的母親。姑娘性子野,喜歡獨(dú)自一人劃著一只小劃子到湖中央去采蓮,結(jié)果劃子給藏在水底的一個人頂翻了,這個人就是帑。姑娘在水里翻騰了幾下就蒙了,于是被帑濕漉漉地拖到岸上,在一片青草叢里……如今,這里都改造成了水田,月餅流著豬油的李家灣,飄著蓮子清香的白馬蕩、沉湖等都不見了。成了一些消失的地名。白馬蕩美麗的傳說在一本《瓦河流域民間故事集》中去可以“打撈”……想想這些如走馬燈一樣過去的人和事,間或帑也愣怔那么一下,望著這片熟悉的土地,沉思一會。

水田凸凹相并,地勢在全村已是最低。如果陰雨連綿,天上的大水便覆蓋了這片低域,到處是白茫茫的一片汪洋……汪洋也好,雖然失去的是一片流油的美地,可是村里的青壯男丁都可以陷入其中,不能自拔。這支滿臉泥點(diǎn)的隊(duì)伍,一年365天,一天24小時,幾乎都在這里開溝放水,似乎從來沒有離開過。甚至到了夜里,偶爾到此走一走。也能聽見有囈語般的聲音從深溝里傳上來。他們似乎是一群“木”工(一切該木)。忘記了天色,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寢食,忘記了人生的重要活動,甚至忘記了寒來暑往,春去秋來,花開花落,樹葉凋零。他們成天手不得閑地執(zhí)著一把把半圓形木鍬挖著溝底的淤泥。那淤泥腥味特重。中午提著鏤簋送飯的婆娘們從遠(yuǎn)處根本就看不見一個人影,勿庸妄談自己的丈夫了,只能望見泥巴飛,那一砣砣黑泥巴,懶洋洋地飛上來,十分困倦地落在溝的兩岸,然后呼呼地沉落下去,仿佛千年萬年就一直堆積在那里。起初她們并不認(rèn)為這就是丈夫們拋上來的一砣砣黑泥,錯覺使她們當(dāng)作了一些此起彼伏的黑鴉,這一只只終夜不歸的黑鴉究竟在這里尋找什么呢?她們想。后來,她們看清了,這根本就不是什么黑鴉,這是終日不歸的丈夫。黑鴉就是她們的丈夫;丈夫們竭盡全力扔上來的就是黑鴉。她們流淚了——丈夫啊,你們成天在這里勞累為的是什么?有時你們夜里歸來,肩上搭著一件衣,裹著滿身的泥和一股難聞的濁氣、腥味,晃晃悠悠,像陌生人一般立在房門,又像陌生人一樣躺下去,呼隆隆地睡,推也推不醒……可是,天未亮,哨子一響,你們一愣神就沖出了房門,啊,我們的男人難道就是為了去填這條溝。這條深不見底的溝?就是為了變成一砣砣會飛的泥巴嗎?!——她們癡癡地看著這些自己的男人,一個個好像吃了秤砣鐵了心的木人,他們光著膀子黑著臉,恍恍惚惚地在深溝里挖著夢沉沉的泥巴。女人們一任那飛上來的稀泥濺得滿身滿臉。一任。她們從來不躲,一任泥點(diǎn)飛濺,她們就在這飛濺的泥點(diǎn)中幻想夢中男人……

越來越多的黑鴉沖上來,沉睡在這里,化作了泥土,男人們越陷越深——婦女們,尤其是那些少婦,越來越憂郁不安。有時,天空晴朗,白云朵朵,她們心上也陰晴不定。

現(xiàn)在這片天空正在作者手邊的絲棉紙上砂砂砂砂地響著,季節(jié)的跡象也不夠清楚。婕似乎一直在路上走。她走著走著就走出了一個小學(xué)生的模樣。她蹦蹦跳跳就走上了左邊一條小徑,這條小徑布滿了竹根與青瓦(一種靠手工制作,小窯燒制的瓦,其薄如紙)的碎片,她正經(jīng)過一叢必須在她的童年出現(xiàn)的竹園。竹子從一財(cái)主莊園的廢墟中長出來。婕放學(xué)正要回家。她的布鞋破了,左右腳的第一個趾頭露了出來。這似乎是臘月的一天,畚箕和蚌鏟在一個地方藏著。雞屎是她命中一件重要的東西。多年以后,她在某高院講課時對學(xué)生們說,我生命中時常有雞屎在滾動——我從枝椏里,灌木叢也許是草叢中取出畚箕和蚌鏟似乎是天意的安排。現(xiàn)在婕的身邊好像有很多人,年齡與她相仿佛,嘰嘰喳喳地說話,我們看不清。

雞屎一般不放亮,但要經(jīng)過一個間接的換算。譬如10斤雞屎可以得到一支工。10支工可以是一毛多錢,相當(dāng)一個成人一天的勞動。意義就發(fā)生了——這樣說似乎讓后來成為研究員的婕有點(diǎn)難為情,那一毛在后來的她簡直是對雞屎的一種污蔑。為了一毛錢,她的凍紅的小手得忙活多少天啊!在她的觀念中,雞屎遠(yuǎn)不是一個錢的問題,雞屎美妙極了,它們一直瀟瀟灑灑地停留在故鄉(xiāng),到了夜里,它們就悄悄地滾進(jìn)草叢,白天,它們又輕盈地滾了出來。這些自由、自主、自在、神奇的雞屎一直在青草馥郁的鄉(xiāng)村里滾動。輕歌曼舞的母雞公雞們在婕的記憶里是不可知的,它們也許在天國里生活著,收集雞屎也許是一種錯誤。屎池子,那個人字形的屎池子是婕的一個誤區(qū),婕注定要到這樣一個鬼氣森森的池子里去冒泡,然后渡過一個漆黑的寒夜……啊,在那個黃昏,我也記不清是第幾次偷了村里的雞屎,我撒開腳丫子飛奔……后來那只腳還是上來了,它似乎一直隱藏在那片空間,偶而也在其他地方出現(xiàn),它等著我,它踩壞了我的畚箕和小蚌鏟……后來那只毛手……它俘虜了我,那時我嚇得魂飛魄散啊——婕每次敘述這些情節(jié),就淚光盈盈,痛不欲生。

當(dāng)然,傷心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是夢是幻是真是實(shí),婕也難以說清。

現(xiàn)在,婕必然出現(xiàn)在這條竹根路上。她覺得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她。她左右前后看了看,沒有看見,可是她還是能夠感到這雙眼睛的存在,并且無處不在。天空很潮濕。天空很潮濕她可以想見。其時她走在傍晚的路上。一放學(xué)就到了傍晚。天色不甚明晰,也不甚暗淡,許多神奇的事物似乎容易在這種時候出現(xiàn)。首先是神奇的雞屎們,她剛伸出蚌鏟,它們就一骨碌滾進(jìn)了她的畚箕,神奇極了。不多一會,她就收了滿滿的一畚箕,抬頭一看,自己已到了公路上。這是一條新修不久的土公路。她看見這里停著一輛赭褐色的小轎車,她好奇地走近去,輕輕地摩挲著這輛光影可鑒的小車,并且她看了看車的后視鏡。看了后視鏡后,她的面色變得很蒼白。她看見一個人正在看她,這人的眼睛蒙著塵蒙著淚蒙著蕩來蕩去的霧,她天才地感到那雙無處不在地對她注視的正是這雙眼睛。為什么這雙眼睛使她震動,她想看個究竟,結(jié)果是徒勞的。因?yàn)檫@雙眼睛早已在她重返后視鏡之前消失了。后視鏡里只有一輛車的局部,令她驚異又欣喜的是在后視鏡里看見了她的蚌鏟和一只青蔑畚箕。車內(nèi)一個人影也沒有。是一輛空車。這車靜靜地候著。

這車鏡里怎么有蚌鏟和畚箕,并且跟自己的一模一樣,婕感到好奇怪。

“喀嚓——喀嚓——”

這時,公路的一方傳來了棕櫚折斷的聲音,有牛噴著響鼻,粗重的蹄聲,利器劃過地面及絆跟子草斷裂的聲音。在棕櫚“蓬——”的倒地聲音之中還摻和著某種壓抑的喘息。據(jù)此推測距她不遠(yuǎn)的前面定然發(fā)生了一場驚心動魄的事件。奇怪的是在這一覽無余的公路上她竟然沒有望見具體情狀,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屏風(fēng),她只能諦觀。在她看來這里是美麗的,僅公路兩邊兩排青棕,整整齊齊,像兩堵青墻向前延伸,坦坦蕩蕩,看了舒服。何處是坎坷,何處是艱辛,何處有兇險(xiǎn),全然不見。再看看右邊這輛小車,一直嫻雅地停在那里,一動不動……突然,前面響聲處有一股濁氣襲來,險(xiǎn)些將她擊倒。就在這時,她看見地上一個圓圓的東西,這似乎是天意(讓她看見)。這是一個睪丸,只一個,另一個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不認(rèn)識它。它在她的前面滾動,她不知道怎么的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它。它一直朝她站立的方向滾來,她覺得好玩,便拾了起來。那玩藝沉而圓,有些發(fā)粘……后來被一只白鵝叼去吃了。喜歡吃這玩意的白鵝現(xiàn)在還沒有出現(xiàn)。白鵝的出現(xiàn)是在她車身面向西邊湖田的一刻。她將睪丸把玩了一會,就準(zhǔn)備回家。磚橋就在右邊。當(dāng)她提起畚箕準(zhǔn)備走的一剎那,不經(jīng)意地回了一下頭,她似乎很眷顧著這里的什么(放心不下)。是的,天色也很迷人。空氣中時時浮動著蠶豆花幽微的馨香。不不,她好像沒有注意到這些。她注意的是西邊這片改成水稻田的湖區(qū),她的目光被黑鴉所牽引,是的是的,那里彌留著一群尚未歸林的黑鴉,它們上上下下地飛著,像覓食,又像在游戲,襯著金色的晚霞是那么清晰。她回頭一瞥成了久久地矚望,似乎有所觸動。母親說,這里就是白馬蕩,有很多關(guān)于白馬的美麗傳說,所以白馬在婕心中總是揮之不去,蒙著神秘的色彩。可惜,現(xiàn)在改成了水田,那兒僅有一口不起眼的小池塘,小池塘靠近公路不遠(yuǎn),它的位置在白馬蕩的邊上。哥哥不在小池塘。那些黑鴉并不在小池塘這邊飛,而是在湖區(qū)正中央,像一些無家可歸的精靈。黑鴉經(jīng)久不散地,在此刻,在西天,在湖區(qū),在這空曠地帶,在一片無言的彩霞里,這似乎就滲進(jìn)了某種悲壯的元素……九歲的婕此刻是被這種場景所吸引所觸動呢,還是另有隱情?——槍聲是在東邊響的。小池塘里沒有她的哥哥。東邊是一片傷心的瓦灰色。小池塘像一只美麗的蚌鏟,哥哥留給她的一只最后的蚌鏟。天是陡然暗下去了。小池塘也暗了下去,但小池塘中央似乎立著一只白鳥,它好像很久就立在那里,守護(hù)著什么,只是不被人所發(fā)現(xiàn),它嘎嘎嘎嘎的叫著,叫著叫著變成了一只白鵝。白鵝又兇又猛,伸著長長的脖子,向婕沖來,她開始害怕了。她立即向磚橋逃躥,白鵝追上磚橋;婕上了牛車道,白鵝又追上牛車道;婕順著牛車道一直逃上東堤,白鵝又追上東堤。婕真的害怕極了,怎么有一只這么又兇又狠的鵝……終于,她跑不動了,白鵝又追上來了,一個勁地用喙啄她的衣,她害怕得拿起手中的那個睪丸,向鵝打去,這一打真湊用,白鵝不啄她了,像狗一樣翹著尾巴去追睪丸,睪丸突然一彈滾下了堤坡,白鵝就一直追下堤坡,消失在堤下的瓦河……

泥巴與水越來越響的時候,帑的人影就出現(xiàn)了(似乎事物之間有著某種神秘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帑靜靜地蹲在一棵青棕下,他似乎并不曾感到那種使他必然出現(xiàn)的響聲,他慢慢地抽著一支煙,視線與他面前的一條大溝重合,這條大溝與他腳下的這條新修的公路垂直。起初他的目光被溝上的黑鴉所吸引。泥巴與水弄出越來越大的喧囂,他似乎沒有聽到。泥巴與水就在距他兩塊稻田的那邊轟響。他也沒有聽出這響聲之中有什么異樣的情狀。他只是專注地看著這些飛飛停停的尋食的黑鴉,并且著迷。

“很好!”誰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他也不知道黑鴉的出現(xiàn)在這里究竟意味著什么,他就說很好。他踱到溝的截面,視線與大溝進(jìn)一步重合,一覽無余的大溝全在他的視線之下,這時,他大吃一驚,這光光溜溜的溝底竟然一個人影也沒有。一條空溝。更使他驚駭?shù)氖窃瓉硐蛏巷w的并不是什么黑鴉,而是一些泥巴。問題是溝底無人,泥巴怎么可以在無人料理的情況下飛?而且化作烏鴉的樣子飛呢?他想,這一望無涯的湖田,竟然望不見一個人影。“砰——”他聽見了槍響,不一會,又是一槍。像是從瓦河灣那邊傳來。槍聲他是熟悉的,在部隊(duì)他常聽到槍聲,民兵打靶他也常聽到。但民兵打靶不是在這一天,也不是在晚上,這槍聲有點(diǎn)沉悶、喑啞,像是受潮的樣子,不注意聽不出。槍聲為什么在這時傳來,偏偏被我聽到?莫非湖田里散盡的這些人與槍聲有關(guān),他們被吸引到那邊去了?

——偌大的一片湖田一個人影也沒有。

——那是什么?是茅匠?他怎么在這里,而未到瓦河那邊去呢?

的確,帑看見的是茅匠,他披著蓑衣,一人在那里干活。在距他兩塊稻田的地方,茅匠的表情隱在破草帽的陰影里,看不清。紅眼牯扛著軛頭拖著耖撞著泥巴與水向前滾動,在這寧靜的傍晚顯得格外的嘹亮。那奔騰激越的泥浪常常越過一道又一道的田埂,帶著呼嘯,泛著泥水的濁腥,泛著浪渣、污膩及白沫黑沫,一直滾到帑的腳邊,濺得帑滿身滿臉。

泥浪一次又一次滾過來,一次又一次濺到他身上。

“瘋了,瘋了!這鬼茅匠!”他感到這泥水里有茅匠的意味和態(tài)度。

他不得不拭去臉上的泥水。他沒有看見茅匠。他又使勁地擦了擦眼睛,仍然沒有看見茅匠。他發(fā)現(xiàn)茅匠根本就不在那里。哪里有什么破草帽,蓑衣?什么也沒有。這里只有一條牛,一條無人役使的牛拖著一把耖獨(dú)自在這塊水田里游弋……泥浪又漲了起來,并且飛快地?fù)溥^兩道田埂,一直涌到他腳邊,速度驚人,使他來不及反應(yīng)就濺得他滿頭滿臉。他立刻后退一步,并再次拭去臉上的泥水。這時,他感到泥浪傳響的那塊湖田里燃起了兩盞小紅燈,是蒙上紅綢的那種小紅燈,紅紅的像燃燒的木炭。在能見度越來越低的傍晚,在這四野茫茫一片的湖田里遭遇這兩盞小紅燈讓他感到晦氣——他雖身為民兵排長,可是此刻卻不曾帶上那鐵家伙,要不,日他娘的,敲了這兩盞燈!狗日的紅眼牯——青牛精!老子知道你今天獨(dú)自等在田里的意思是什么,帑心里罵道。

說時遲,那時快!

帑看見紅燈突然地閃耀,這一次泥浪開始騰飛,那紅燈一圈圈地從內(nèi)到外閃著一種放射性極強(qiáng)的光。公路上的青棕、草葉及草葉下的青蛙蟲們都清晰可辨。一切天籟都靜寂。這種奇強(qiáng)的光足足閃了三秒鐘,驟然熄滅,周圍漆黑一片。黑暗中,那預(yù)期的泥浪帶著巨大的喧囂和狂暴,飛卷而來,早已將棉條腿似的帑撲了個仰面朝天。紅眼牯在泥浪的后面出現(xiàn),兩眼直直的,逼視著帑。在它的周遭縈繞著一團(tuán)濃重的黑氣,黑氣中裹著一把鋒利的鐵齒耖。帑扶著一棵棕櫚爬了起來。一個清醒的意識就是逃,必須馬上躲過這尊黑煞……到哪里去躲,他略一沉思,想到了公路那邊的大溝,可以到溝里去藏身……穿過公路他連跌三跤,最后寒蟬般地藏在溝邊的一叢蒿草里。他剛一蹲下,紅眼牯氣勢洶洶地沖上了公路,左沖右突,撞斷了許多棕樹,直逼溝邊的蒿草叢,突然一團(tuán)黑氣罩住了他,并襲而來的是一股濃濁的牛尿腥臊,一只蹄子就陷入他的前胸,另一只蹄子陷入他的陰囊。鐵耖劃破了他的下巴、嘴臉、肚皮及大腿。一切知覺都陷入盲區(qū)……

他的兩個睪丸飛了,一個滑入水溝,另一個在公路上飛快地滾動……

禾的確離開了這口金色的小池塘,他沿著一條生滿苜蓿的田埂走上了公路。在公路上,他看見兩排青棕。穿過公路,他靠在一棵棕櫚上。他靜靜地看著溝里的清水。穿過公路,他大汗淋漓。而剛剛西沉的太陽又重新回到了天上。那太陽筆直地照著,不像春陽。對面的樹林有知了一個勁地叫。他靜靜地立在棕櫚邊。眼睛直直地望著溝里的清水,溝里沒有什么可望的,偶爾有一條鰷魚浮在水面上,劃過一個漣漪……他感到口特別渴,一只預(yù)期的木瓢浮在水面上。這兀自生出的木瓢是從對面的岸邊蕩過來。是誰的木瓢,這么巧?可是對面沒有人,只有一塊用作搗衣、淘洗用的青石橋板。青石光亮亮的什么也沒有。瓢里墩著一杯涼茶。禾很興奮,就沿坡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可是溝底早已蹲著一個人,隔著茂密的蒿草只能看見他的一顆頭,頭上有一塊光溜溜的疤,疤上一根毛也沒有。再看看對面的青石橋板上,兀自立著一個人。這是一個女人,是一個豐盈的女人。她笑了一下,但笑得勉強(qiáng),臉紅紅的,像飲過幾杯紅葡萄酒的樣子。禾轉(zhuǎn)身就走。這是自己的母親。溝對岸就是自己的家,一共散居著三、四戶人家。溝這邊干活的人們渴了總是來討茶喝,他們也懶得去繞那個磚橋,渴了他們就對著溝那邊一聲喊,聽得木門“吱嘎”一響,就有一杯涼茶從對岸飄過來。來得最勤的要數(shù)帑,他的口最渴,渴了就來討茶喝,喝了就向母親笑……

“這個畜生!”禾說。

禾急忙繞過磚橋向?qū)γ娴男淞直既ァ?墒牵人s到對面,這里哪有什么人家、小樹林,這里只有一片綠油油的蠶豆地,溝邊確有一塊青石橋板,可橋上一個人影也沒有,唯有一溝水仿佛剛剛劃動過的樣子,蕩起一層層漣漪。橋影彎彎曲曲,像水蛇一樣向?qū)Π队稳ァΠ赌莻€頭上有疤的人喝完了茶,還端著一個空杯,靜靜地守侯在那里,眼睛直直地望著水面,他在想什么呢……禾的彈弓叫了一下,接著又叫了一下。禾聽從彈弓的召喚,一聲不響地取出那把桑木彈弓壓上石子,對準(zhǔn)那個黑頭連發(fā)兩枚石子。黑頭聽到彈弓的聲音,就一聲不哼地栽到水里,黑頭栽進(jìn)水里就消失不見。不曾生出一絲波紋,一聲水響,仿佛只是揭開了水皮,然后鉆了進(jìn)去,水皮就合上了。

警笛響了。

警笛好像嘯叫了很久,但禾沒有注意,他似乎一直耽于某種心事,忽視了警笛的鳴叫。或許他早已聽見,但不知道警笛是鳴給他聽的。他其實(shí)在琢磨著這樣一個問題:方才我這彈弓究竟壓上石子沒有?我的衣袋里早已沒有了石子(瓦河灣那里多的是石子,他好久沒有到瓦河去拾石子了)。怎么我只拉了兩下空彈弓,那個黑頭就栽進(jìn)水里去了呢?

“快把那小子捉住!”一個滿口金牙的人在對面喊。

“接我的車子來了!”禾自言自語地說。

這時,兩個穿黃制服的警察早已飛奔過來,駕住了他的雙臂。他迷迷瞪瞪地說:“你們終于來了!”

“來了就好!”禾又說。

說罷,禾就自己上了警車。

這是四月的一個早晨,天氣很好。茅匠蹲在瓦河一戶人家的屋頂上。房頂?shù)囊幻嬲涣艘话耄┙尘秃窟罂蕖V魅梭@慌地跑出來問發(fā)生什么事了。茅匠并不答話,只是一味的哭,越哭越傷心。主人非常為難并認(rèn)為在房頂痛哭兆頭不好而面帶慍色。這時,遠(yuǎn)處的堤上有一個紅點(diǎn)在奔,速度很快,紅點(diǎn)越來越大,不一會便下了堤坡,直奔茅匠苫屋的這戶人家而來。是婕。這孩子蓬頭垢面,這幾天也不知她到哪里去了。她告訴茅匠,哥被槍打了,腸子也流了出來。

茅匠二話不說,直接從屋上溜了下來,一直向前跑,跑著跑著與一個人撞了個滿懷。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禾,禾比比劃劃地對茅匠說著什么。初見禾茅匠很高興,臉上顯出了向耳后擴(kuò)展的回紋。接著,回紋繃了回去,就成了掛在臉上的兩道豎皺。他就跟著禾上了牛車道,一直到達(dá)磚橋,向左拐,步行400來米。左前方出現(xiàn)了一小片樹林。他們由疾步變?yōu)樾⌒闹?jǐn)慎的款步,貓腰,龜頭且左躲右閃,一會,到了一片矮小的灌木叢前,看見這里的樹葉特別厚,且遭蹂躪,一片狼藉的樣子。

“人呢?”

“不知道。”

他們又一個左轉(zhuǎn)彎上了林間小路,走了不到五十步,茅匠的頭被一只腳踢了一下。他抬頭一看,一只女人的腳。老婆掛在屋后的一棵桑樹上。

茅匠一言不發(fā)。

茅匠推開木門,走進(jìn)屋里,取出一把斧頭,只一斧子,砍斷了繩子,老婆掉下來。茅匠放下斧頭,轉(zhuǎn)身去抱老婆,可是他看見的已是一座孤墳,墳頭已是草色青青。景物也如同流水,在眼前花花花地淌過。——原來這里是舊屋場,周遭是一片綠油油的蠶豆地。時過境遷,父子的話題也隨之發(fā)生了變化。

“伐了它!”

“對,伐了它!——我要用它做一把彈弓。”

“上面的桑椹?……”

“我不吃桑椹,我要彈弓!”

茅匠就伐了這棵桑樹……禾果然用它做了一把彈弓,他一直別在腰際。這把桑木彈弓像一只饑餓的鴿子,常常在他的腰際咕咕咕咕咕地叫著。

很久以來,茅匠的內(nèi)心就長著一口棺木,白色的。最初,他只是憂郁,無緣無故地憂郁,他不知道憂郁來自何處。時間一長,他感到了它的存在,它的緩慢生長及它的份量。白棺一般不浮現(xiàn),所以茅匠不曾看見它。

最近,這口白棺活動得厲害,幾乎無處不見它的影子。它有時在瓦河上出現(xiàn),有時隱在蠶豆地中央的那間人字形的屎池里,有時出現(xiàn)在舊屋場,有時在西邊的湖田地帶。

——每次都是這樣,人剛一躺下,白棺就出現(xiàn)了。最初,茅匠并不認(rèn)為是它的出現(xiàn)。他只是無端地覺得窗紙泛白,仿佛天亮了,人們都下地了,白日那種不同于夜的特殊的響動刺激著他的興奮灶。他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拿了鞭桿就去牛欄里牽紅眼牯,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做夢,他見世界白白的,一個人影也沒有,千畝蠶豆地靜悄悄的,他也不問為什么只是一味的白(一種不同于白日里的白),他就一拍腦袋說:“又起遲了,要打工了!”他趕著紅眼牯,順著一條白路到了西邊的湖田。可是一個人也沒有。湖田里只有一群黑鴉在乳白色的世界飛上飛下。

白棺這時出現(xiàn)了。

白棺停在湖田中央,那里就是白馬湖所在。白棺似乎專意地等著茅匠,它由六個人抬著,這六人現(xiàn)在若無其事地在龍杠上休息。他們的頭有的歪在這邊,有的歪在那邊,有的閑適地看著別處。而白棺的蓋頭望著茅匠這邊。茅匠最初也不知道,白棺是沖自己來的,是自己的白棺。

“誰家死人了,棺也不漆,真可憐!”他說。

“起早了,一個人也沒有。”他自言自語地說。

的確,在這片湖田地帶,孤寂寂的一個人影也沒有,只有一群終夜不歸的黑鴉忽上忽下地飛,那坐在龍杠上休息的人算人嗎?因?yàn)槊┙硨λ麄兊准?xì)不清楚。至少不是本村的人,是某種意義上的生人,生人是容易化入物的世界中去的。所以茅匠感到陌生、遙遠(yuǎn)、恐懼。雖說勞動的場地是熟悉的,可是現(xiàn)在被一種來源不明的乳白色所籠罩,這種不同于日色,也不同于月色的顏色改變了熟悉的世界,他一下子難于融匯,而且被剝離出來。熟悉的同事消失得無影無蹤。可怖的乳白色君臨一切。就是在這種境況下,他與白棺遭遇并對峙。

“晦氣!”他說。

白棺對他的追隨、跟蹤是在他棄耕歸家的途中。他把手上的鞭子一揚(yáng),要趕牛回家。可是他已經(jīng)沒有牛可趕了,那條紅眼牯不知何時掙脫了韁繩,跑了。他的左手捏著的只有一條空韁繩。他并不認(rèn)為奇怪,反而認(rèn)為事實(shí)本來就這樣。不僅沒有牛,后來連斗笠、蓑衣、鞭子一概沒有。一切好像本來就是這樣。他的精神已被白棺攝住。他走棺走,他停棺停,距離既不遠(yuǎn),也不近。抬棺的人是看不清的,無論怎么看,也看不清。這是夢境的特色。但他否認(rèn)這個夢。最后,茅匠到家了。白棺也停在它該停的地方。茅匠一車身,推門進(jìn)屋,閉門,白棺就消失了。而他剛一上床,白棺就明晃晃地停在了房子中央。他就嚇住了,兩個孩子不在家,屋子里靜靜的。只有一身冷汗。

……后來,他經(jīng)常做夢,每夢如此。

任何事物的出現(xiàn)都不可能是無緣無故的,但它們出現(xiàn)的形式往往拒絕別人的任何推測。白棺的出現(xiàn)不可能是無本之物,它最初君臨,禾剛哇哇墜地,白棺控住了禾投向世界的第一縷柔嫩的目光,一種比傷口更有力的傷痛攫住了他的啼哭。白棺在禾降生的一刻出現(xiàn),使他蒙受了揮之不去的憂郁之氣。小小年紀(jì)的禾便徹悟到人之結(jié)局的必然。所以,當(dāng)這一天的到來,當(dāng)他必然要面對黑洞洞的槍口時,槍口并沒有吸走他的膽氣。

警車遲早是要來的。白棺成為他的期待。這些都是命中的必然。他與它們必然在一條路上邂逅。然后把他劫到一個神秘的去處。

瓦河是他的第一站。

這一天,瓦河灣聚滿了很多人。瓦河是一條季令河。冬涸夏汛。它的汛期一般在五月。現(xiàn)在瓦河是枯水的季節(jié)。汛水來時,要漲到岸邊的小樹林。現(xiàn)在河水已經(jīng)退到了灣對岸的邊上,只是淺淺的一條青線。這邊是光光溜溜的一片石子灘,在石子灘上有很多禾熟悉的石子。現(xiàn)在石子灘、小樹林、堤坡上聚滿了黑鴉鴉的人群。堤上來了很多兵車,一律用黃色帆布密封著。兵車上和附近一個防汛棚的屋頂架著兩挺機(jī)關(guān)槍,連著機(jī)關(guān)槍的是一皮條子彈,那子彈足有蟥蟲那么長。禾聽見過子彈的嘯叫,那聲音并不比爆竹響。今天行刑他微感欣慰,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如此風(fēng)光,那么多人來為他送行——只有婕的面色難堪。現(xiàn)在兩個士兵推搡著他,他感到自己已經(jīng)很輕。

“你為什么要?dú)⑧俊狈ü賳査?/p>

“因?yàn)槲业纳D緩椆恢痹谖疑砩辖兄也荒芄钾?fù)它!”禾說。

終于走出了小樹林,下邊是一個生滿青草的緩坡,在緩坡的中段有一堆揭開草皮的新土,他被推到新土堆前的“凹”形處,在這里他望見了親切的石子。它們現(xiàn)在被黑鴉鴉的人群踩在腳下。石子似乎永遠(yuǎn)是石子,只配被永遠(yuǎn)踩在腳下,被踩著的石子自己是不會跳起來的,它們也許需要憤怒和神秘的契機(jī)。

槍聲快要響了。

禾不成功地回顧了一下,他還要看什么呢?

桑樹砍了。彈弓沒了。父親倒在床上。

婕呢?

婕來了。

婕出其不意地篩了一杯酒。

“哥哥……好哥哥,我敬你一杯酒,——你把它喝了上路吧!”

禾喝了酒。淚水流了出來,滴進(jìn)酒杯,他又把淚水喝了。禾說,謝謝你!禾又說,你不是要蚌鏟嗎?我給你準(zhǔn)備了一只非常非常漂亮的蚌鏟,——在你見過的小池塘。

“我去過,沒看見。”

“你再去看看吧……”

槍響了。第一槍響后肚子溫?zé)幔谈械接幸桓掷K在腰際晃動。禾一看是腸子,他感到很難堪,就用手把腸子收了上去。他想,應(yīng)該還有一槍……果然他很快等到了一槍。

他滿意了。

婕在堤上慢騰騰地走。她應(yīng)該到一片墳地去,那里不像是舊屋場,也不像是堤外的小樹林。此刻日出晚歸的雞屎,也已經(jīng)乖乖地滾進(jìn)了草叢,父親現(xiàn)在也許正躺在床上,白棺不知是否還糾纏著他。

堤下一片清明,但也沒有十分的光線。靠近晚上,卻又見到景物。太陽是沒有,世界是陰涼涼的。植物在這種陰空間里生存著,上下左右四方都好像潛伏著冥色,人仿佛行走在一個透明的玻璃器皿里,器皿中原來盛滿了純凈的清水,可是,這器皿中的清水早被人在不知覺中滴入了墨水,并且墨水一經(jīng)滴入便飛速彌漫,而這種神性的彌漫是不可知的。不可知,但可感(人的感覺具有某種滲透性)。玄黑是它的主調(diào)。

光,是一定的。但是一種不明光源的光。婕說,她最怕的就是這種時候,這種調(diào)子。

墳場終于到了。但最初并不是墳。最初見到的是稀松的幾棵美麗的植物。紅皮,卻無名。它光光溜溜的高達(dá)十幾丈,像那種紅甘蔗,長得卻像南方的椰樹。并且好像有人在耳畔說這是一種新型的糖類植物。好奇心驅(qū)駛,婕決定下去看一看。——那植物,其實(shí)很輕,很空也很嫩,指甲也能扣動。她用指甲輕輕地一扣,那皮就一層層裂開,一層層裂開并不見糖汁流出來,像芭蕉的直莖。她剛伸手去扶,那植物卻歪扭、耷拉,萎謝。最初的那種高揚(yáng)、挺拔之勢不見了。婕由于毫無準(zhǔn)備,在扶手之際,便順著植物倒下。倒下之后的婕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下還倒著一個人。她看了看,是哥哥——禾。哥躺在一個墳堆上。這里是一片亂葬崗。婕看見哥哥身上有一個洞,這個洞從后背到胸口圓溜溜的,一滴血也沒有。婕說,你怎么在這里?禾說,你不知道。我早就遷到這里,你看這是我的屋。婕說,這里哪有什么屋,明明是一座墳。婕開始流淚,無聲的流淚,禾說,你不要難過了,蚌鏟破了,你到小池塘去吧!在那里有一只美麗的蚌鏟!婕說,你當(dāng)初不該……。禾說。你甭提這個事了——這不是我的錯,這是帑們的錯,是我周圍的那些人的錯,是他們讓我變壞,是他們迫使我殺人。禾又說,你想想在我們這個家庭,我不殺人誰殺人?我不憤怒誰憤怒?我愿意作出這個犧牲。——我已不可能成為一個好人,人們都是這么說,所以我只可能是一個壞人,但我祝愿你成為一個好人……

究竟婕后來去沒去那口小池塘我們無法知道,但有一輛赭褐色的小車在磚橋上濕漉漉地閃了一下,便上了通往省城去的國道。黃昏的霧氣上來了,一切都濛在霧中,什么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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