賦在春秋時期是誦詩的一種方法,《漢書·藝文志》載:“不歌而誦謂之賦。”早在戰國時期,荀卿第一次以“賦”名篇,《漢書·藝文志》記載“孫卿(即荀卿)賦十篇”,《荀子》中現存賦五篇,統稱《賦篇》。總體說來,荀子的賦字句基本整齊,用韻,介于詩和散文之間,在表現手法上用巧妙的譬喻來說理,如同“隱語”。漢初,在楚辭的影響下出現了騷體賦,騷體賦的代表作家是賈誼。賈誼之后出現了漢大賦,以枚乘和司馬相如為代表。此后又出現抒情小賦,其代表作家是張衡和趙壹。西晉時期,駢賦的代表作家是陸機和潘岳。南朝齊永明年間,著名的詩人沈約將“四聲”和雙聲疊韻運用于寫詩,提出“八病”之說。駢賦本來就講究聲律和對偶,沈約之后,賦在聲律方面要求更加嚴格,這導致律賦出現,并且,律賦在唐代達到鼎盛。中唐古文運動的興起對賦有巨大的影響,直接導致文賦的出現。文賦不像律賦那樣要求嚴格的用韻和平仄,與漢賦在語言上具有一定程度的一致性,以散文化為主,且議論化加強。至此,賦體在形式上趨于完備。
至元代,賦走向衰落。明代時,寫作賦的作家增多,賦的寫作溫度回升,并且出現了許多騷賦、律賦和文賦。后七子的辭賦創作以王世貞的影響最大。
王世貞(1526-1590)字元美,號風洲、弁州山人,太倉(今屬江蘇)人。嘉靖進士,官至南京刑部尚書,是明代文壇“后七子”的領袖人物。《老婦賦》是王世貞創作的一篇奇文。
嘉靖四年(1525),王世貞的父親王仔娶妻郁氏,次年即生下一子,這就是王世貞。王世貞出生的時候,王家社會地位較高,還是讀書世家,十一歲時,其父為他請來一位叫周道光的老師,教他科舉考試的呈文。王世貞少年時還有兩位老師應該提及。一位是王材,字子難,號稚川,江西新城,嘉靖二十年進士。他除了給王世貞講解道術經濟這套學問之外,還涉及子史百家和辭賦。另一位是駱居敬,字行簡,山陰(今江蘇紹興)人。駱氏講學不囿于字句,而是廣泛涉獵,博采眾長。
本來就極有天賦,加上名師指點,王世貞少年時顯得才華橫溢,與眾不同。嘉靖二十二年(1543)秋,王世貞中應天鄉試。同年王世貞北上京師參加第二年的會試,但出師不利。嘉靖二十六(1547)年春,王世貞考取進士,中二甲第八十名。當時,正遇上選拔官員,人們勸說他去巴結權臣內閣大學士夏言,但被王世貞拒絕,結果竟不入選。同年四月,王世貞以進士試政大理寺左寺評事,不久,被授任刑部主事。嘉靖二十一(1542)年,嚴嵩以武英殿大學士入直文淵閣,受明世宗信任,權勢熏天。嚴嵩得知王世貞文名,欲將其收入門下,但遭到王世貞拒絕。王世貞有一個同年進士楊繼盛,字仲芳,號椒山,容城(今屬河北)人。嘉靖三十二(1553)年,時任兵部武選司員外郎的楊繼盛因上疏彈劾嚴嵩被捕入獄,兩年之后,楊繼盛被殺。在楊繼盛獲罪期間,王世貞出于正義和對楊繼盛的同情,為楊繼盛奔走呼告。此事極大地激怒了嚴嵩父子。王世貞《先考思質府君行狀》云:“不肖世貞又不幸,嘗從楊君游,頗為之經紀其?,而鄉人客相嵩所者,文致其狀。嵩父子怒切齒。”后來,負責選舉官吏的部門兩度推薦王世貞為督學副使,都遭到嚴嵩的阻攔。
嘉靖二十七(1548)年,王世貞和李攀龍在京師相交。李攀龍,字于鱗,號滄溟,歷城(今屬山東濟南)人,嘉靖二十三(1538)年進士。王李結交之后,追隨李夢陽等“前七子”,形成明代文學史上的“后七子”文學陣營。《明史·王世貞傳》上說:“世貞始與李攀龍狎主文盟,攀龍歿,獨操柄二十年。才最高,地望最顯,聲華意氣籠蓋海內。一時士大夫及山人、詞客、衲子、羽流,莫不奔走門下。片言褒賞,聲價驟起。其持論,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大歷以后書勿讀。”“后七子”除王、李之外,還有謝榛、宗臣、梁有譽、徐中行、吳國倫。
王世貞的父親王仔嘉靖二十年(1541)進士及第,后多有戰功,被遷兵部左侍郎,兼右都御史,總督薊遼、保定軍務。然天有不測風云,嘉靖三十五(1556)年,王仔抗擊韃靼失利,降為兵部右侍郎。嘉靖三十八(1559)年,王仔再度抵抗韃靼失利。明世宗令他戴罪立功。同年,嚴嵩的黨羽彈劾王仔,王仔被捕下錦衣衛獄。嘉靖三十九(1560)年十月朔,殺王仔于市。
父親罹難,給王世貞帶來極大的悲痛,同時,也讓他看清明世宗和嚴嵩等的丑惡面目。《老婦賦》正是王世貞諷刺明世宗寵信嚴嵩而作的一篇奇特的賦。
早在戰國時期,荀卿的《賦篇》中就采用了隱語的方式來譬喻說理。梁啟雄曰:“荀子賦篇的體例是:先斂藏起謎底,用隱語說出謎面,隨后指出謎底;與‘逐詞以隱意,譎譬以指事’的‘隱’或略同。賦字的含義有二:(一)斂藏;(--)敷布。荀子《賦篇》似兼而用之。”例如:
爰有大物,非絲非帛,文理成章;非日非月,為天下明;生者以壽,死者以葬;城郭以固,三軍以強。粹而王,駁而伯,無一焉而亡。臣愚不識,敢請之王?
王曰:此夫文而不采者歟?簡然易知而致有理者歟?君子所敬,而小人所不者歟?性不得則若禽獸,性得之則甚雅似者歟?匹夫隆之則為圣人,諸侯隆之則一四海者歟?致明而約,甚順而體,請歸之禮。——禮。(《荀子·賦篇》)
《荀子·賦篇》中的這段話通篇使用譬喻,所指稱的對象就是“禮”。這段話似謎語,前面的文字是謎面,后面的“禮”是謎底。王世貞《老婦賦》無疑受了荀子《賦篇》的巨大影響,這也和王世貞的復古思想分不開。
《老婦賦》在整體上就是一個譬喻,“楚王有好老之癖”,這里的楚王無疑指的是當時昏庸的明世宗,作者諷刺明世宗寵信年邁的嚴嵩。宋玉講的一個故事同樣是諷刺明世宗和嚴嵩,這種故事套故事的方式使明世宗的愚蠢和嚴嵩的丑陋奸詐活生生地呈現在讀者的面前。
荀子的《賦篇》像謎語,王世貞的《老婦賦》雖然借鑒了其中的譬喻的手法,但和荀子的《賦篇》不同。《老婦賦》使用諷喻的手法,在賦里主要以刻畫人物形象為主,尤其是其中的“老婦”,造就了文學藝術長廊中不可多得的一個藝術典型。
據《明史》記載,明世宗于嘉靖十八年(1539),“(嚴嵩)二十一年八月拜武英殿大學士,入直文淵閣,仍掌禮部事。時嵩年六十余矣,精爽溢發,不異少壯。朝夕直西苑板房,未嘗一歸洗沐,帝益謂嵩勤。……文曰‘忠勤敏達’。……政事一歸嵩。”“嵩年八十,聽以肩輿入禁苑。帝自十八年葬章圣太后后,即不視朝,……大臣希得謁見,惟嵩獨承顧問,御札一日或數下,雖同列不獲聞,以故嵩得逞志。”嚴嵩專國政近二十年。這就是《老婦賦》里“數賜湯沐,延及姻裔”的歷史真實。
對于宋玉提到的耄老,作者這樣描寫他的富有:“谷量六畜,海積珍珤;膏畎鱗帶,母錢突奧;臧獲百輩,頤指順好。”這個耄老用糧谷顆粒來計量六畜之多,珍寶堆積如海,肥沃土地如魚鱗般排列,金錢堆積如山。試想,在當時誰能如此富有?不僅如此,這個耄老還頤指氣使,無不隨意。這無疑是暗示其描寫的對象是當朝嘉靖皇帝。作者著墨最多的還是“老婦”。
首先,作者寫了這個老婦外貌的丑陋和舉止怪異。這個老婦外貌形體奇丑無比:“曷鼻魍肩,攣膝昂肘;額若蒙箕,頰若叢璣;耳若張蝠,齒若焦犀;指若蠐螬,踵若蹲鴟;舌若裊蠆,目若含彈;發若刺猬,眉若結蔓;頂若峨阜,尻若承案。”沒有誰見到過如此丑陋不堪的老女人。寫完外貌,作者寫其言談舉止、飲食起居的怪異丑惡:“捬心若嘔,學步若跛;齲笑若哭,振袖若裸;咳唾蕕發,津汗潦墮;高春乍起,沐不及櫛;剽攘中廚,嘈雜織室。”這樣的一個對象簡直是一個妖孽。
其次,作者寫了這個老婦的愚蠢、獻媚邀寵和陰險奸詐。這個老婦極端的愚蠢:“百藝莫解,小善淫浹。”她惟一擅長的就是獻媚邀寵:“夜媚主父,肩脅膚戰;捐輔屬體,披靡婉孌;甘辭泉涌,投主之宴;娼言焱出,乘主之間。”《明史·嚴嵩傳》載:“嵩無他才略,惟一意媚上,竊權罔利。”
對于異己,這個老婦采用各種手段進行打擊,必除之而后快:“娼言焱出,乘主之間;捶撈炮烙,淫刑百端;側目搖手,噤曷敢言;嫡孽流離,淑美棄捐。”《明史·嚴嵩傳》載:“帝英察自信,果刑戮,頗護己短,嵩以故得因事激帝怒,戕害人以成其私。張經、李天寵、王仔之死,嵩皆有力焉。前后劾嵩、世蕃者,謝瑜、葉經、童漢臣、趙錦、王宗茂、何維柏、王曄、陳塏、厲汝進、沈煉、徐學詩、楊繼盛、周鐵、吳時來、張翀、董傳策皆被譴。經、煉用他過置之死。繼盛附張經疏尾殺之。他所不悅,假遷除考察以斥者甚眾,皆未嘗有跡也。”對于朝中的大臣,只要不與之同流合污,他就采取極端卑鄙的手段謀害。刑部郎中徐學詩上言稱:“天下之人,視嵩父子如鬼如蜮,不可測識。痛心疾首,敢怒而不敢言者,誠畏其陰中之也。”
老婦還動用耄老的資產拉攏羽翼:“乃發主藏,駢臚積資;黃金為介,白金為媒;珊瑚為矢,明珠為罘;招要輕薄,挑媚游冶;昏旦無間,妍惡莫舍;疇不掩鼻,唯賄是藉;淫目耽耽,揄袂以嬉。”《明史·列傳九十八·贊》云:“嵩相二十余,貪營盈貫。言者踵至,斥逐罪死,甘之若飴,而不能得君心之一悟。”《明史·張猻傳》載張戮彈劾嚴嵩云:“竊見大學士嵩貴則極人臣,富則甲天下。子為侍郎,孫為錦衣、中書,賓客滿朝班,親姻盡朱紫。”嚴嵩和他的兒子嚴世蕃、義子趙文華等廣結黨羽,剪除異己,招權納賄,破壞吏治,真是罪行累累。
最后,宋玉用感嘆來提醒楚王覺醒:“并志兮徇歡!齊心兮久要:中藏兮耗潰!宗祀兮蕭條;立稿兮秋風!曾不悔兮自招。”這實際上是王世貞對明世宗的諷刺。
《老婦賦》中楚王最終覺醒了,“循日視朝,有所屏損”。但是,明世宗最終也沒有覺醒,《明史·嚴嵩傳》載:“嵩竊政二十年,溺信惡子,流毒天下,人咸指目為奸臣。……嵩老病,寄食墓舍以死。”嚴嵩雖然在最后被明世宗疏遠,其子嚴世蕃因通倭寇被誅,但嚴嵩本人和其作惡相比,并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
綜合起來看,這篇奇賦介于律賦和文賦之間,總體上屬于律賦,但是又有些句子有散文化特點。該賦主要運用了奇特的想象和極端的夸張,為讀者描繪了一個極端丑陋淫蕩的老婦的形象。用一個外貌奇丑、品行卑劣的老婦來影射當朝奸臣,這本身就造成一個奇特的藝術效果,使人倍覺新鮮,過目難忘。同時,也讓人感覺到作者對這個惡貫滿盈的奸臣是多么的憎恨,非如此不足以表達作者的切齒之心。我們也從中讀到作者面對丑惡現實的無奈和無以言表的痛心。
研究者稱:“《老婦賦》運用比興,借老婦的丑陋淫蕩譏刺嚴嵩,批評朝政,在憤世嫉俗上體現了時代風貌和文人氣節。”這是很中肯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