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草枯今日青,羈人又動故鄉情。”從占至今,“故鄉”一詞都是文學表達的專利,具有天然的詩意色彩,因為它負載著人們對鄉土的記憶,所以情意滿滿。因為離開,所以想念,因為生于長于斯,所以情濃意濃,因為未能歸去,所以故鄉更加美好。用魯迅先生的話來說,記憶中故鄉就是“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作家魯敏也不例外,在她的“東壩系列”小說中,她以故鄉東臺為原型,虛構了“東壩”這一舞臺,上演了各種人物與故事,用藝術的方式呈現著對傳統與鄉土的多重理解,帶給讀者豐富的意蘊與思考。“東壩”作為江蘇鹽城東臺的藝名,既是魯敏的現實故鄉,又是她精神上的故土,是“虛構的理想之地,最為沉湎的鄉土之所”。“在那里”,有她“一切關于人世間的記憶”。
小說《紙醉》敘寫的是東壩啞女開音與大元小元兄弟二人的舊式情感故事。故事簡單而傳統,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沈從文先生的《邊城》,雖不及《邊城》厚重與完美,但《紙醉》也別有新意,包含了魯敏切切故鄉情。魯敏在談《紙醉》創作時說:“東壩其實是小說的主角,”“‘東壩’二字似有魔力,一想到她,想到我曾于那山水間日生夜長,我就‘醉’了,醺然而不自知,醉后的餑寫,那糊涂是真糊涂,可那性情亦是真性情。”
“審丑”一直是進入20世紀以來小說創作的重要主題,作家對人性丑惡的關注超過了其他。魯敏在“東壩系列”小說中將關注目光卻投向了善與美,“即使都市化進程到現在,在全民氣質上與審美上,還是偏重鄉土的。這是我們中國人最里面的東西。”“我對鄉上的傳統情懷越來越珍重了,那來自蘇北平原的貧瘠、圓通、謙卑、悲憫,那么弱小又那么寬大,如影隨形,讓我無法擺脫。”東壩寄托了魯敏心悶中故鄉情懷,她筆下的東壩“溫柔敦厚、圓通自足,人們有禮相親”。
魯敏用情構筑東壩。濃情彌漫在東壩,鄉情、父女情、父子情、兄弟情、愛情交織在一起,就連剪紙、剪刀、窗、燈、帳子和夜、笛子也是含情脈脈的。在東壩,父親、大元、小元、伊老師等人人都愛護著開音。盡管開音不會說話,也不愛笑,但“她是全鎮老小的一個寵兒——她這樣的乖而靈巧,柔弱而深沉,真是再好沒有了”。當開音的剪紙被“搞大了。搞得不是一般的大了”時,他們“疼惜開音,可也開通著呢、大方著呢,合著勁兒愿意她往前走,越遠越好,總之,只要是有出息了,就是好事情”。
魯敏用善構筑東壩。至善是魯敏的人生理想,她會給殘缺的身體以翅膀,給癡人以癡福。“對身有殘疾的人生,始終抱追究與敬畏——正因其缺,乃有所靈”,啞女開音不會說話,但她有“一雙眼睛,說什么話都是多余的”,開音還有一雙靈巧的手,她會用剪紙訴說衷腸。魯敏也給予生性笨拙木訥的大元以音樂的靈氣,“笛子就好比是他說不出的滿腹心里話,這種心里話,是零零碎碎不成文的,是從不曾指望有任何人能聽懂,但倘若不吹出來,是要憋出人命的。”“他吹笛子,只有他自己知道,真正說來,是為了救自己,是為了渡過那理屈詞窮、心事重重的難關。”小說中開音、大元、小元三個年輕人關系微妙,開音是大元的精神寄托,但開音向往的是小元的生活世界。魯敏善意地處理著三個人的關系,小說只有心靈上的感應和微妙,沒有事實上的沖突和斗爭。
魯敏用傳統道德構筑東壩。作為魯敏鐘愛的人物,伊老師貫穿了東壩系列小說,“我實在是很喜歡他,甚至,我想把他寫成一個‘著名’的配角”。伊老師是東壩傳統道德的代表,他推崇中庸之道,“他喜歡臨《多宅塔碑》。一邊寫,一邊跟兩個兒子講人生道德。”他學《傅雷家書》“與小元通信,他在信封上加注了編號,行文與語氣也處處引經據典,充滿諄諄教誨”。
魯敏用文化底蘊構筑東壩。《紙醉》中的東壩是文化的厚土,不是因為這里有喜歡臨《多寶塔碑》的伊老師,而是因為魯敏選擇具有中國文化和傳統氣息的剪紙與絲竹來反映鄉土氣息的生活以及人們內心深處復雜微妙的變化。李澤厚在《美的歷程》里說過“人是文化的沉淀”,東壩就是文化和藝術的沉淀之地。
東壩流淌著藝術氣息,東壩有擅長吹笛的大元,“吹得那個脆而軟呀,七彎八轉的,像不知從哪兒來的春風在一陣一陣撫弄著柳絮。外面若有人經過,都要停下,失神地聽上半晌。”寂寞緩慢的小鎮、低眉垂目專注剪紙的啞女、眼神含情脈脈的吹笛男子、情意綿綿的悠揚笛聲,這一切令人沉醉。
剪紙作為民間傳統藝術,其歷史悠久,源遠流長,它和東壩的民俗生活緊密聯系。在《紙醉》中剪紙藝術得到出神入化的運用,它不僅僅是單純的民間藝術,也是蘇北農村地域生活的寫照,更是啞女開音表情達意訴說內心歡喜與憂愁的語言。啞女開音沉醉于剪紙,她與剪紙融為一體,不知是開音剪出了姿態萬千的紙花還是命運將開音剪成了沉靜而哀傷的紙花。
魯敏巧妙地用紙花訴說東壩世界。魯敏曾說:語言是“我東壩系列的‘氣韻’所在”,“我甚至感到,我是為了這語言中的東方鄉土才造出的東壩”。《紙醉》中,開音是無語的,但她分明又擅長說話,眼睛會說話、紙花會說話。
小元將去北京,開音深夜難寐,“滿肚子化解不了”,紙花上留下的是“雨兩尾,木成林,淚雙行,人對影”;及至大元小元都離開了鎮子,開音“跟剪刀與紙一整夜地說下來,大概是太過忘情,競把剪刀給粘到她右手上了,要取下剪刀,得用左手去摳了,一摳,拇指與食指上的皮都被帶下來了,血絲像眼淚一樣慢慢地滲出,滴到聽了一夜的紅紙上”。開音想念離去的大元,“她剪出張男子吹笛圖”,“吹笛那男子只露出半個側影,一只黑眼,似閉似睜,卻掛有清淚一行,滴滴似金”。開音留戀自己的家鄉,“她剪出張東壩地理圖,溝、田、人家、牛棚,縱橫交錯,歷歷可辨,如騰空一躍,飛到半空,深情地俯瞰這片貧瘠的大地”。開音孤獨,“她剪出陪伴自己多年的北窗戶,百雪覆蓋窗欞,燈火微弱搖晃”。神奇的紙花語使開音的內心世界無比鮮活起來,啞女開音的形象就這樣被魯敏修剪了出來。
魯敏并不是在構筑一個“桃花園”似的烏托邦世界,她關注到“現代”對“鄉土”的巨大沖擊,關注沖擊中人們微妙的心理變化。靜水流深,魯敏用“激戰”展示變革時代中的東壩世界,思考著在急速變革的時代,“鄉土”怎樣能既保住自己固有的優秀文化傳統,又能在社會現代化物質化過程中避免對人性的摧殘,從而在新的歷史進程中煥發出青春。
小元是“鄉土”開放與封閉的苦惱者。“小元就發現,自己對東壩的情感,一天天濃厚了、復雜了,那情感,不單單是柔情與掛念,還有苦楚與辛酸。”“重新立于這片黑黝黝的村舍之中,嗅著淡淡的牛糞味與干草香,觸目所見,比起記憶中,一切都更加小了、局促了、寒酸與黯淡。”“這里的安靜與自足,像是紅布,蒙上所有人的眼睛,將來的日子,他們仍會安丁:這種無知無覺的幸福吧。”“有什么辦法可以解開這紅布嗎?有什么辦法可以讓東壩亮堂闊氣起來?小元卻又想不L}{來,或者,他是不敢用力想,因為,紅布解開了,也未必就是真正的好……”與其說這是小元面對東壩的矛盾與憂慮,不如說這是魯敏在“鄉土”與“現代”激戰來臨前對“鄉土前途”矛盾與憂慮。
魯敏用集體興奮來描繪這場激戰,在那些“講著極為漂亮的普通話”的人來到東壩后,“整個鎮子都快興奮死了”,連最有文化的伊老師也興奮得手足無措起來,認為“機遇改變命運”的時刻到來了。小元“星夜兼程”地回來了,他終于找到了能夠讓東壩亮堂闊氣起來的好機遇,開音的剪紙將成為帶領小鎮“沖出去”的“一張名片”。小元“那種科班出身的正規架勢。那種大干一場的熱切勁兒,讓所有的人都瞪圓了眼睛、深刻地意識到:開音的剪紙,現在,是件天大的事情了。”在小元看來,他是東壩鎮唯一走到“廣闊天地里去”的一個,他得遞給鄉鄰們“一根長而結實的粗繩子”把他們從“深井里給拉出來”。
和小元激進地將東壩拉進“現代”不同,在洶涌而來的所謂現代文明的沖擊下,魯敏審視的是人們由傳統文化積淀而形成心理道德體系與世俗文明的沖突,“伊老師臉上臊臊的,感到小兒子開始說得很不像樣子了,實在是讓他抬不起頭,難不成,從前寫大字時跟他講過的那些仁義道德,幾年大學下來,全都丟掉了嗎!”魯敏抵制那種“闊氣而俗氣的事情”,她擔心古老而淳樸的“鄉土文明”在現代化進程中被摧殘,她憂慮的是解開了紅布的東壩鄉鄰會真的幸福嗎?面對“鄰里們一年的勞碌,不過相當于京城里的一頓美食或女人脖子里的一件披肩”時,鄉鄰們還會保持恬靜與自足嗎?
“悠悠天宇曠,切切故鄉情。”在現代化與物質化沖擊“鄉土”的集體興奮的時刻,魯敏是個冷靜的思考者,但她尚未找到保留傳統文明和人們平和心態的“鄉土現代化”途徑,因而只能給小說選擇頗為憂傷的結局,小元、大元相繼離開了東壩,在“‘上面’的有關部門看出時勢,大喜過望。一時集體興奮,帶著與都市接軌的氣魄,很多時興的詞語被寫到計劃與報告中”的時候,開音變成“紙人兒,仙人兒,要飄走的人兒”,“那張小小的臉兒,無悲無喜,無怯無懼,好像肚里另有乾坤、氣象萬千了——看上去,生分了、遠了,遠得讓人想哭。”伊老師“試圖說出句什么深明大意的遼闊語言,卻始終,沒有想出句合適的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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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劉忠,無愛時代的流浪者一魯敏論,小說評論,2006,5
[3]金理,鄉土詩意的可能性[J],小說評論,2007,3
作者簡介:
唐金霞(1977—),女,講師,工作單位:南京工程高等職業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