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冬天的一個下午,在參加完卞之琳先生追悼會之后,袁可嘉先生應邀來到中國現代文學館參觀。那時他已八十高齡,明顯老邁,但仍保持著某種莫名的興奮。在文學館舉足輕重的20世紀文學成就展中,“九葉詩派”占著偌大的版面,袁先生既細看詩友的展品,也看著自己的照片、書影與詩作,感到十分欣慰。隨后在與時任館長舒乙先生會晤時,袁先生先就“卞之琳文庫”的建成表達了謝意,說到自己,他謙遜坦言:以個人的文學創作成就,恐怕沒有資格建文庫,但問能否以“九葉詩派”集體名義建。舒乙當即拍板:“當然,沒問題。”這就是文學館中惟一一個多人文庫的由來。后來開庫時,由我負責協調,舉辦了“九葉詩派”學術研討會。袁先生遠在紐約,沒能與會,我代他朗誦了他早年的詩作《沉鐘》。袁先生始終關心著“九葉”文庫的建設。最近,他還從紐約托人帶來了《關于新詩與晦澀,新詩的傳統》和《茵納斯弗利島》等著譯手稿12件,捐贈給文學館。不過,“九葉”文庫的設立更多地在于其象征意義。
在文學館的展覽中,“九葉”派與“七月”派雖然篇幅相當、地位均等,但由于受到極左文藝思潮的影響,“九葉”詩派曾長期受到邊緣化。如果說“七月”派是現實主義,那么“九葉”派更多表現為現代主義。在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被二元對立的時代語境里,“九葉”雖然內蘊著強烈的現實主義精神、顯著的現實主義因素,但還是被劃定為現實主義的對立面,長期被孤立、壓抑、打擊。在我20世紀80年代上大學時所使用的指定教材中,“九葉”是缺席的。而如今能為這一重要的現代主義詩歌流派建立文庫,盡管是遲到的榮譽,依然顯示出時代在進步。
袁可嘉不僅在新詩領域卓有成就,在改革開放初期,更是介紹西方現代派文學的熱心開拓者。以往大學里,在僵化的教育觀念指導下,課堂上老師只能講現實主義、批判現實主義、革命現實主義、革命浪漫主義,卻不能講當下的實驗,不能講現代主義。所以,當年袁先生主編的皇皇巨著《外國現代派作品選》,不只是一個窗口,而且展現了窗口外的一個世界。在這套書出版之前,我對外國現代派的了解僅限一鱗半爪,閱讀這套書時,我有過屠門而大嚼的快感,后來,我又讀了袁先生的其他許多論述歐美現代派的文章,我才對西方現代派有了較系統的了解。這對我以后的文學創作和研究,產生了決定性的積極影響。
袁先生思維的開放和敏感是一以貫之的。他不僅寫作現代詩,而且重視研究詩論。如果說唐?是是“九葉”評論家,那么,袁先生就是“九葉”理論家。他充分利用自己的外語優勢,始終注視世界詩歌潮流,為20世紀40年代關心現代主義的中國詩人,及時輸送西方現代主義的新觀念、新手法,推動了中國新詩創作的創新。縱觀袁先生一生的文字生涯,除了在他不被允許研究、翻譯現代主義文學的非正常年代,他幾乎一輩子是個現代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