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從甘肅開會回來,送我一件禮物。小小的錦盒,打開,里面,是一只魚形的塤。這種最古老的陶制五孔樂器,安靜地躺在我手心,驀然間,竟像是捧著沉甸甸的歲月。將它輕輕吹響,那聲音不成曲調卻催人神傷。
于是找了精通的人來教,慢慢,學會了,不熟練,卻可以吹成曲調。
而塤,這小小樂器,發出的是怎樣的聲音?讓人想起大漠,想起敦煌飛天的長袖,飄散點點絲路花雨。束發的金冠,赤裸的雙足,腰肢,手指,玉鐲銀環,叮咚錚■,響成一壁的飛花。繁華落盡,一如永遠消失的羅布泊。
這是他送我的唯一的禮物。
使君有婦,奈何?
終一日,他將頭埋入我的雙掌之間,再抬起頭時,眼里竟是一層淚光。那眼神使我畢生難忘:大大的,充滿了依戀與絕望。
“跟我走吧,咱們私奔,到大漠去,去看敦煌,美輪美奐。十年后,你再回來,一隊的駱駝,馱滿給你的金銀珠寶?!彼f。
“那你呢?”我問。
他輕笑:“那時候,我還能再回來嗎?”
是的,真到那時候,他回不來,我,也回不來。
我不是天使,無法純潔到沒有任何要求與欲望;我也不是惡魔,可以毫無顧忌去毀滅別人的幸福。所以終于是該離開了,手里,捧著這一只小小的錦盒。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另一個他,年輕的臉,年輕的眼,還有年輕的笑。他可以在眾人面前牽我的手,他可以靠在我的小床邊上幸福地胡言亂語,他可以大聲說愛,說,一輩子和你在一起。這種愛,沒有負累,沒有壓抑。原來,愛,竟然可以這樣坦坦蕩蕩,可以這樣清澈透明,可以這樣毫無顧忌,可以這樣甜美如清泉。
一次閑來無事,他無意間打開錦盒,將塤拿在手中把玩,我的心便輕輕一痛。想起這樣的詞句:不知千載下,誰復聽塤音?玉冊堆塵滿,高樓待鶴吟。未觀滄海變,空慕古人心。吹樂過城市,流星墜故林。
眼中忽然就有了淚。
他似懂得,將塤放在嘴邊吹起,不過是單音,卻嗚咽如泣。瞬間,如同時光倒轉,那些以為遺忘的,爭先恐后紛至沓來……我終于淚光盈盈。
片刻,他把塤緩緩放回去,溫柔地望我:“這聲音美則美矣,卻太過傷人。以后我不會讓你掉一滴淚,親愛的,嫁給我吧。”
婚禮后,我把這個裝著塤的錦盒放在書架的底層,家里其他的地方都是經常擦拭的,而這個錦盒卻任由它塵封,與之相伴的那段過往,也任由它過去了。樓蘭的神話畢竟塵封千年,愛,不僅需要星光,更需要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