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和同事們約好帶孩子們到江邊玩。
這條江叫黑潓江,是瀾滄江上游的一個支流,其中的一段就離我居住的這個小鎮不遠。從小我就在這條江不息的流淌中長大,在她的懷抱里度過了游戲的童年,還有懵懂少年,直到我外出求學,最終我還是回到它的身邊工作。
這條江綿延在橫斷山余脈之間,山的壯美自不待言。有山必有水,有水必有江,江發源于山,山水相連。隨著山的升降起伏,這條江自上而下曲曲彎彎向前奔流。修長的河道,平靜的江面,江水淺處過腳,深處沒頭,像剛流出的山泉一樣,清澈見底,晶瑩的石子歷歷在目,一年四季碧流不斷。
在我的記憶中,這條江就像一首流淌的歌,歡快的音樂伴隨著我成長。這條江更像是一副絢麗多彩的歷史長卷,寫滿了動人的傳說和優美的故事。
早晨,江面上飄著一層薄薄的霧,像給江水披上了一層輕紗,使兩岸的景物若隱若現,仿佛在仙境中一般。不久,霧漸漸散去了,江水好似一雙含情的眼睛,閃動著含蓄和深遠的光波。漸漸地,太陽從東邊升起來了,一切又變得清晰、明朗。中午,火紅的太陽照射著河面,好像是在江面撒下了許多耀眼的金幣,金光閃閃,五彩繽紛,令人目眩。傍晚,江水靜得像一面鏡子。
這條江很美麗,她的四季就像一幅幅美麗的水墨畫。曲曲折折的河道很寬,這可能是由于歲月流逝水流不斷改道形成的。兩岸是更加寬闊的河灘,岸上的景致是柳樹林和蘆葦叢。大大小小的柳樹占據了數百米寬的沙土地。
每到春天,江岸上松軟的土地便開始泛綠,那積攢了一個冬天的綠慢慢地鉆出土地。剛出土的小草是那種嫩黃色的綠,一個個羞羞答答地探著腦袋注視著流淌的小河。幾場春雨過后,河邊的柳樹綠了,那些草也更加地綠了,這時候河灘就成了我們的樂土了。最好玩的事情就是做柳笛。每逢周末,我和小伙伴都會結伴來這里放牛,折幾枝柳條作笛子吹。做柳笛其實很簡單,就是選一段比較直的柳樹枝,輕輕扭動,取下柳樹皮,裁整齊,在一頭用小刀削出薄薄一圈,然后放在嘴里用力吹氣,就會有動聽的聲音。
到了夏天,這條江更加美麗了,岸邊樹林里五顏六色的小花次第開放,有黃有紅、有藍有紫,江里的水很清澈,可以清楚地看見底下游動的小魚。這時候柳蔭已經覆蓋了整個河灘,我們鉆在樹林中間,盡情地游玩戲鬧。寬闊的河道布滿了鵝卵石,我們也會脫了鞋在河道里找好看的石頭。因為江水很清澈,在樹林里玩累了我們也會下水去游泳。游的時間久了,感覺有點冷,便在江邊的沙灘上躺下,躺在被日光暴曬的沙灘上暖烘烘地很舒服。那種愜意令人終生難忘!
秋天,江邊沙灘上的玉米熟了,稻谷也低下了沉甸甸的頭。大人們開始收獲,這時也成了我們的節日,稻谷地一般我們是不去的,玉米地就不同了,大人在前面收,我們就會跟在大人的后邊,揀擇又紅又甜的玉米桿,撕扯掉皮,津津有味地大嚼。偶爾還會找到幾個嫩玉米棒子,我們就會找一些樹枝,把它們放在火上烤,那種香甜的滋味讓人難忘。
冬天的黑潓江,并不結冰,只是瘦了。它非常安靜地流過,仿佛安靜地積聚著一種能量……
想著往事,已經抵達黑潓江邊,乍一看去,我感覺這條江與以前相比似乎已有點不同了……
“小蝌蚪!”在江邊的沙灘上孩子們發現了一個淺淺的水灣,里面擺動著許許多多的蝌蚪,便興奮地叫起來,一個個急不可耐地脫鞋下水。
“快快快!快!快——”四歲的兒子看到小伙伴們已脫完衣服準備下水去捉小蝌蚪,激動得滿臉通紅,手舞足蹈地撲騰著催促我。衣服才一脫掉,便掙脫我的手跑入水灣。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孩子性子太急了!
忽然,我眼前閃了一下:玻璃碎片!一地酒瓶摔破后的玻璃碎片,在江邊的沙灘上反射著刺眼的陽光。
“回來——”我喊。可是來不及了!
“我的手被咬爛了!”兒子已發出了凄厲的哭喊聲,水面上洇開了一片鮮紅。其他孩子驚慌失措地滾爬上岸。我手慌腳亂地把兒子抱出水面。他腳上、手上全是傷痕,最嚴重的是手上有一道很深的寸把長的口子。撕爛一件衣服,簡單包扎了傷口,坐上車沿著來時的路趕回小鎮醫院去。
“疼,疼,疼!……”兒子一路哭喊。
到醫院,消毒清洗傷口,包扎,手上的創口縫了三針,本來打算帶兒子回家,但兒子仍不依不饒地哭鬧著:“我還要和小蝌蚪玩,我還要和小蝌蚪玩——”
只得依他又回江邊去。
“爸爸,江水為什么咬人呢?”兒子童稚的聲音里滿是不解。
“不是江水咬人,是水里有玻璃碎片!”
“為什么有玻璃碎片呢?”兒子追問。
“以前爸爸小的時候是沒有的。”
“那為什么現在有了呢?”面對這個問題,我一時語塞。
“那什么時候才沒有玻璃咬人呢?爸爸,我要到水里和小蝌蚪玩。”我依然沉默不語。
“江水咬人,我不喜歡它!”兒子又說。
我不知如何回答,看著孩子失望的眼神,我也更加悲哀,只好轉移話題說:“爸爸帶你去找好看的石頭。”
于是我帶著兒子走到河道里,小心翼翼地躲閃著隨處可見的玻璃碎片,在大大小小的石堆里尋找,好久好久,最后總算找到了幾顆好看的彩色石頭。
現在這些石頭就擺在我的案頭,我時常看著它們回憶著關于這條江逝去的歲月,兒子的話總在我的耳邊回蕩。
“什么時候江水中才沒有玻璃碎片呢?”我也常常問自己,我確實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曾經親近過的這條江在兒子幼小的心靈上刻下了心有余悸的一道永久傷痕,遠比手上的傷痕更深,更難痊愈。我感覺我的心里蕩漾著的那條清澈的黑潓江和血管里流著的那一脈清得難以形容的江水正漸漸離我而去,隨之失去的還有兒子的一個要求并不高的愿望——“到江水里和小蝌蚪玩”,也許同時逝去的還有兒子的一個缺少有關黑潓江美好記憶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