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杜俐死了。葬禮這天是5月3號,在殯儀館舉行,來了很多人,所送的花圈也一個比一個奢華,沿墻疊放,滿墻竟五色繽紛起來。
杜俐大學畢業十幾年,一直都待在市婦聯維權部,沒挪過窩沒升過遷。她死了,本來不大可能驚動那么多公司、企業、市政府一些部門以及沙衛星所在的那個區的各個局,因為是沙衛星的老婆,杜俐就死得高一個規格。沙衛星是區委書記,又傳要當副市長。大家都跟沙衛星握手,說些保重節哀之類的話。沙衛星微微點頭,連聲說著謝謝謝謝。細瞧他的眼,在眼里找血絲和淚水,一時卻沒找到。但他聲音變沙啞了,話就說得有破碎感。
婦聯各辦公室里到處擺著《知音》、《家庭》之類的雜志,在婦聯上班看婦女刊物是天經地義的,何況里頭家長里短的故事也很吸引人,看多了,大家都覺得自己挺了解這個社會。有時看到里頭登哪個官員包二奶的故事,會嘻嘻哈哈地遞給杜俐看,讓她從中吸取成功經驗與失敗教訓。或者彼此開著玩笑,一不小心也會繞到沙衛星身上。那么多成功男人都上演著波瀾壯闊的婚外情,沙衛星難道能獨善其身?這時候杜俐總是跟著笑幾聲,慢悠悠說,他有這么大本事嗎?這話可以理解成杜俐不相信沙衛星有泡妞能力,也可看成杜俐在詢問大家沙衛星到底會不會泡妞。沙衛星是不是泡過妞呢?這還真不好說,從他臉上是看不出來的?,F在反正杜俐死了,就是看出來又有什么用?大家跟他打過照面后,就走開了,走到杜俐的女兒沙音跟前,摸摸她的頭或者臉。
13歲的沙音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們,眼神有點散。沙衛星這時候跟過來,伸出手,似乎要把沙音的肩膀攬住。沙音身子一側,動作幅度不大,姿態卻有點凜然,棱角很分明。
后來大家議論起沙家發生的事時,都不約而同地想起那天沙音的神態,不免大徹大悟。事情原來是有預兆的,千絲萬縷都清晰地織在生活的紋理里,只是當時大家都沒發現罷了。
二
明里暗里,很多人都曾羨慕過杜俐。一個女人沒見得長相有多好,出身也一般,卻偏偏命那么好,大學一畢業就分到市里,就遇到沙衛星。
十來年前,沙衛星還未發達,在市委黨校教哲學。黨校沒分他房子,他騎一輛自行車來去,車把上常掛著新購的青菜魚肉,滴滴答答還往下淌水。市直機關住宅小區有很多房子,但分到杜俐名下的只有一套50多平方米單元房中的一半,也就是兩家人合住,廚房衛生間都共用。沙衛星沒有怨言,看上去總是很滿足的樣子,與大家相處,溫和,恭謙,甚至透著幾絲自卑。
那些年,為招商引資,市里動不動就搞大型演唱會。除了請外地大小明星外,市里文藝團體和青少年也會湊上幾個節目。市里的節目本來只是補白型的,走走過場罷了,但是市直機關幼兒園和師范附屬第一小學的節目卻接連把風頭搶去,把所有的明星都蓋得黯然失色。說得明白一點,這是因為沙音。她在幼兒園時,幼兒園節目受捧,她上了小學,小學的節目立馬上一個臺階。她總是領舞,每一種造型,每一個亮相都眉飛色舞熠熠生輝,一個人就把偌大的舞臺都帶動起來。這都是在舞臺上,卸了妝下了舞臺,她卻恬淡素凈,就好似一把扇子,打開與合上面目迥異。
三
杜俐得的是腸癌,開了刀,切去一大段腸子,又進行了化療。杜俐手術后皮包骨頭臉蠟黃地回來,大口喘息,走路顫顫,眉頭緊鎖,后又漸漸轉暖,臉上血色再現,行走重又自如,甚至能上班。這樣過了三個春四個秋,卻再沒撐住。生命的最后階段,杜俐過得一點質量都沒有。好像是為了反襯她,那期間偏偏卻是沙衛星最興旺的發達期。
大概八九年前,也就是沙音還在上幼兒園時,市里刮過一陣哲學熱。黨校好幾個教師都被叫到市委講過課。沙衛星也去了,他自覺并不比其他人更出彩更有真知灼見,卻有一位市委副書記在下面聽,竟聽得聲聲入耳,當場就動了念頭,將沙衛星調到市委辦公廳,專門寫材料寫講話稿。一個向來清高自在慣了的教書匠,一下子要做起機關里的螺絲釘,并不見得能適應。沙衛星不但適應了,而且適應得絲絲入扣,上手快,活好,無人能比。
那位市委副書記很快轉正為書記,他仕途的順利也給沙衛星帶來順利。沙衛星先是任市委辦公廳副主任,接著又調往下面一個區任區長,再提為區委書記。
區里也有婦聯,來開會時,區婦聯的人私下會說沙衛星做事很強硬,很霸氣。大家就不免詫異,那個曾經溫和、恭謙,甚至自卑的沙衛星,與強硬、霸氣這樣的詞畢竟有些距離。人當然會變的,平時在市直機關住宅小區碰了面,沙衛星總主動給對方或者對方的家屬敬煙。沙衛星的煙癮看來比以前大了,但一根煙抽上幾口,還剩大半根,他用拇指與食指捏住,中指往前一彈,就把那半根煙遠遠彈到路邊,這樣的派頭以前是不可能有的。另外,他的神情也昂揚了,至少不再自卑。語氣上的變化更大,夾煙的手往前一劃,劃出閃亮的一條線,他說:這有什么!“這有什么!”幾乎可以算是他的口頭語。大家想,媽的,他真是太順了,一路上升,沒跌過跟斗,所以口氣這么大,以為天下沒有他擺不平的事哩。大家在他面前客氣地點頭稱是,過后想想,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也越別扭起來。但別扭了半天,發現拿沙衛星其實是沒辦法的,回過頭只能落到杜俐身上了。
杜俐先前在單位不爭,得過且過,大家覺得她安全系數高,不會擋著誰的道。可是沙衛星一路凱歌高奏后,杜俐卻漸漸變成沙子或者刺,時隱時現梗在那里。一場維權案件,別人可能三下兩下就調解清楚了,杜俐卻慢吞吞地一天兩天、一個星期兩個星期拖下來,各式議論就會起來,私底下橫來豎去地說。杜俐本來就這樣,可是以前的慢與后來的慢性質還是有區別的,以前你不過是黨校普通教師的老婆,怎么能一樣??炊爬难劬Υ蠹沂遣恢挥X間變斜變硬的,莫名的委屈動不動就會涌上來,左右不得勁。如果哪天她穿件新衣,大家眼一個比一個尖,稍一瞥就知是什么牌子,也估出大致的價碼,都猜是哪個老板為討沙衛星的好而進貢的。
沙衛星區長當到第三年時,杜俐第一次住院動手術。杜俐第二次再住院時,已經有傳聞出來,說沙衛星有可能往副市長那個位置上移。原先分管文教衛生那個口的副市長不久前高升,空出來的位置需要人頂上,這個人看來會是沙衛星。副市長副廳級,在手的權力不如區委書記,但算是市領導,大跳一步,地位猛增。文教衛體,一大片意識形態領域都收歸囊中,也是壯觀的。
婦聯的人去醫院探望杜俐,似乎為了印證消息的真偽,他們開始祝賀,握著杜俐的手希望她快快好起來,能夠以一副強壯的身體迎接新生活的到來。
杜俐笑笑,笑得意味深長。然后她說,謝謝。又說,哪能呢?他當得了嗎?
四
沙音舞臺上的風光從幼兒園起一直延續下來。小學二年級時,她被市小菊花藝術團招入,演出的規格與頻率霎時提高,上電視是常有的事,有兩三次還被旅居海外的華僑請去,在當地華人圈轟動一時。但是到了小學四年級,她一下子退出舞臺。很多人勸她,挽留她,她抿著嘴,不吱聲,不反抗,卻一步也不再踏入排練場。她下了課,就匆匆奔出校門。大多時間是去醫院,坐在病床邊,聽杜俐說話。
杜俐住的是單人間,雇了一個護工。護工小劉是四川人,人很勤快,總是不停地忙這忙那??吹綃D聯的人來探望,小劉在一旁不時插話。她感嘆說,這對母女感情太好了,真沒見過這么懂事的孩子。
小劉還說,那個叔叔就沒有女兒好了。小劉說的叔叔指沙衛星。
杜俐住院期間,沙衛星一般是清晨或者中午來。晚上他通常有應酬,很少出現。如果出差在外,沙衛星會打個電話過去。但是每次通電話后杜俐情緒都不太好,抿著嘴長時間不說話。
第一次杜俐在醫院住了三個多月,能下地行走后,她就堅持出院回家了。小劉被杜俐帶回家中。
杜俐兩次住院,大家都自發捐了款。那時盡管覺得杜俐的病有點玄乎,不過既然她有一個那么能干的丈夫,應該還能拖延相當漫長的一個時期。不想,第二次再住院,杜俐的病情卻急轉直下,并從此永訣。
有消息說,杜俐臨終時又哭又喊歇斯底里罵一個人,那人是沙衛星。
五
說沙衛星被杜俐罵的人是護工小劉。
辦喪事時小劉一直在幫忙,是她自己主動要求的。婦聯的人看到小劉從旁邊經過,將她拉住,小聲問:哎,你說那個杜俐罵她老公什么了?小劉說,她是用本地話罵的,我聽不懂哩。說著眼睛又紅了。大家說這個護工這么有情有義,太難得了。又不約而同開始猜:究竟杜俐罵了什么呢?肯定有內幕有隱情。
這事讓人想一想,都不免暗生興奮。女人湊一起,說家長里短總難免,但杜俐有點例外,杜俐以前從來沒向誰抱怨過家庭的高低咸淡。夫妻倆不一起外出旅游,那是因為沙衛星忙;兩人不成雙成對逛街看電影,那是因為沙衛星身份不便。官宦人家畢竟與普通百姓不一樣,但天下男人卻是一樣的。沿著這個思路往下想,可以想出好幾種故事模式:A.妻子生病,沙衛星忍不住寂寞在外拈花惹草,見杜俐氣息奄奄,終于良心發現,吐出真相,被痛罵;B.杜俐早已懷疑沙衛星在外偷腥,無奈見其官運亨通,不想失去,于是抑郁成疾,臨終之時不愿再吞下最后一口氣,終于爆發,痛罵一場;C.沙衛星口口聲聲否認外遇,杜俐托人艱辛偵察,歷經數年,終于在生命最后一刻獲取證據,新仇舊恨無以復加,唯痛罵才能給這場婚姻畫上一個句號;D.沙衛星在外養小,原本是杜俐認可的,但夫妻間還有另一條約定在先——在杜俐病逝之前,沙衛星必須盡心盡責予以金錢與精神上的全力照顧,不得怠慢,可是沙衛星日日開會夜夜應酬,無非以此為借口避開責任也未可知,杜俐忍無可忍,于是縱情痛罵……
可能性太多了,任何一種發生的幾率都很高。把所有的推想攏到一起盤點時,很驚訝,無論故事如何走向,有一點都一成不變,那就是沙衛星情感有變!
一些從前雞零狗碎的細節被重新記起。比如小劉曾說過那個叔叔沒有女兒好。又比如在殯儀館沙衛星伸手攬沙音的肩,沙音卻側身躲掉。杜俐那么疼沙音,沙音又那么黏杜俐,母女連心哪,一旦發現父親有異心,女兒在喪母之痛中,多少會發泄一點不滿。最可憐的還是沙音,沙衛星反正沒事。都說中年男人最盼望的就是升官發財死老婆,沙衛星這三樣都占全了,他不知怎樣偷著樂哩?,F在剩下的懸念是,他到底什么時候才會把外面的那個美嬌娘娶回家?
六
13歲的沙音現在已經是初二學生了,她小學四年級退出市小菊花藝術團后,就漸行漸遠,很少再有拋頭露面的機會。糟糕的是,連學習也一落千丈了,在班上中游常常都排不上。別的孩子從學校回來,在草地上嬉鬧歡騰喊成一片,沙音卻靜靜的,或者出神,或者站一旁斜眼瞥過,眼里的陰郁像口幽深老井,既含義復雜,又水分不足。杜俐的病與死,生生把她的日子勾出一條驚悚的分界線,沒媽的孩子就是可憐。反過來看沙衛星,他臉上水波不興,哪里可尋半點傷痕?每天那部锃亮的奧迪A6把他接走送回,上下車門時如果恰有熟人從旁走過,他也一如往日,微微頷首,淡淡笑笑。
這期間,關于沙衛星接任副市長的消息多起來,可信度越來越高。大家就想,沙衛星在女色上還不見動靜,會不會與此有關呢?在機關里待過的人都知道,每一次提拔之前都雷區遍地,任何風吹草動都是自取滅亡,唯有夾起尾巴老實做人,才能最終修成正果。拿顏色作比,官帽是金色的,女人是粉色的,再傻的人都知道先有什么,然后才能有什么。要是本末顛倒,其結果不言自明。而杜俐已經走了三個多月,隱在沙衛星背后的那個女人卻還沒浮起來??磥砩承l星果然是個高手啊,既是高手,想必一切都會雁過無痕。
這時候沙家卻出事了。
9月1日新學期開學的第一天,沙音課上到一半,一聲咕嚕,嘔了一地。老師要叫校醫,沙音不肯,說我回家躺躺就好。老師于是就讓班長送沙音回家。
就幾步路而已,沙音進了小區,上了11樓,掏鑰匙打開門,跨進去后,人一顫,站住了。班長身子往里探,正想問沙音怎么了,卻見沙音猛地一轉身,張著雙臂往外奔出,差點把班長撞倒。沙音一邊跑一邊喊:今天有魚,有魚!媽媽,今天有魚有魚有魚有魚……
班長后來說,她也看到當時沙音進屋時看到的景象了,是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是沙衛星,女的很年輕,留著長發,斜躺在坐在沙發上的沙衛星身上。沙音進去,他們一下子站起來。
沙衛星追出來,沿著樓梯往下追,聲嘶力竭追了五六層樓,才把沙音死死抱住。
班長說,嚇死了,沙音喊叫成那個樣子,像鬼叫,臉都歪了。
七
沙音被沙衛星抱住,拖回家后,就沒見她再露過面。幾天后,小區里再一次炸了鍋,有消息說沙音精神分裂,住進了精神病醫院。
接下去另一條消息也地震般傳來:沙衛星給市委遞了信,要求放棄一切職務,回黨校教書。
那一陣上班,沒有誰能夠專心干活,全忙著說話,說各路聽來的種種消息。有一天上午,一個30歲左右的婦女怯怯地走進婦聯,大家起初以為是來維權的,細一看竟是護工小劉。小劉低著頭,用左腳尖在地上一前一后蹉半天,終于說,你們誰知道沙音在哪家醫院?大家互相對看一眼,隱約覺得有戲,就接二連三從椅子上站起,走過來,問她,你找沙音干什么?
聽說沙音住院,我懂護理,去照顧她。
誰雇你的?
沒有人,我自己要去的。她在哪家醫院?
大家沉默著,呆呆看著小劉。她已經不像剛進門時那么拘謹了,身子微微拔直一些,大聲說,這孩子太可憐了!大家應和道,是啊,太可憐,她媽又死了。小劉受到鼓舞,臉漲紅起來,她說,我覺得要說也是她媽害的。
為什么?
她媽不應該一直懷疑她爸在外面勾女人,這事也得有根有據才能說呀,憑空亂懷疑,能成嗎?
亂懷疑?什么叫亂懷疑?
小劉說,哎呀,阿姨這個人什么都好,就是不該老是說死不瞑目,老是說她死了以后后媽會怎樣怎樣對沙音。阿姨還讓沙音盯著叔叔,如果叔叔跟哪個女的在一起,阿姨吩咐說就要馬上用暗號給她打電話……
什么暗號?
今天有魚。
噢——!屋里轟的一聲響起,尾音拖得很長。沙音那天喊叫的話,大家還沒猜透是什么意思呢,原來是這樣。看來是杜俐懷疑沙衛星,可她躺在病床上無能為力,就交辦給沙音了。沙音肯定很想幫母親找出證據,只有在證據面前父親才能無言以對,然后幡然悔改,這個家也才能重歸于好。她找了好幾年,從小學一直找到初中,母親已經死了,她以為再也不用找,突然那個場面卻從天而降,終于把她已經被磨損得破破爛爛的神經徹底扯斷。是不是這樣?這個推斷應該是合理的。只是小劉為什么知道這么多?以杜俐的性格,她不可能往外掏秘密啊,她那么愛面子,就是沙衛星公開跟誰搞在一起,她也不會跟別人喋喋不休,何況當時還只是懷疑,怎么會對護工說?
小劉聲音大了起來,她說,我聽得懂你們這里的本地話呀,我都在這里當十幾年護工了,不會說還能聽不懂?阿姨臨死之前還罵叔叔,說叔叔流氓。她亂罵人的,叔叔沒有跟別人,是她怕自己一病,叔叔會不要她,越想越怕,越怕越亂想,結果怎么樣,自己命沒了,孩子也被害了。孩子在哪住院,你們告訴我,我要去照顧她。
大家腦子都有點蒙,臉像上了石膏,僵僵地扯不動。
小劉很失望,她嘆了口氣說,你們是阿姨單位的人,當然會護著阿姨,可是叔叔以前真的沒跟別的女人亂來,阿姨錯怪他了。
大家看著她,沒吭聲,心里都想起那個年輕的留著長發的女子。
小劉說,我妹妹現在跟他,那天去他家的人是我妹妹。我妹妹年初報考公務員,是我找叔叔幫的忙。我妹妹六月份大學畢業后才去上班,也就是兩個多月前他們才見上面,一見就好上了。那時阿姨不是已經死了嗎?阿姨不死他們也不會好上的。
屋里安靜了幾秒鐘,大家瞪著眼。有人很急促地問,你妹妹呢?小劉說,不知道呀,找不到了,她單位的人也不知道。這時候小劉的眼睛微微紅了,聲音也有點濕。我15歲就出來做工,供妹妹上學,供了十幾年,你看看她,去哪里竟把我也瞞下了!如果有她消息,你們告訴我好不好?
大家看著小劉,都沒說話。小劉就走了,她離開時,肩膀在門框上重重蹭一下,好像那里很癢,又好像很惱怒。
(原載《作家》2008年第8期原小說約14000字圖:陳英俊、馬建剛、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