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莽謙恭未篡時
《圣經》說,罪是藉著律法,在人心中發動的。律法撩動我們心里的欲念,卻澆不滅我們胸中的塊壘。保羅的說法有點強詞奪理,他說,若不說不可貪婪,你就不知道自己原來貪婪;若不說不可殺人,你就看不見自己本來的兇相。意思是,有一種“罪性”是與生俱來的,但具體的“罪行”,總是藉著某樣事物來牽引。最后,“罪咎”就像蜘蛛女的吻,把我們裹纏起來,越看越不像人。
換成古人的話,就是“身懷利器,殺心自起”。一切專制主義的本質,都是身懷利器。妻子職位高于丈夫;教師評上職稱,領導扶正位子;文章發表,公司上市;乃至孩子比別人乖,老公比別人帥,都是身懷利器。
沒有人是真正一無所有的,因為一無所有的人就對自己一無所知。人擁有的東西越多,才越認識自己。當官沒當到一個份上還看不出自己是貪官。結婚沒滿10年還不肯承認自己薄情寡義。就像耶穌被捕前,對門徒彼得說,雞叫之前,你一定3次不認我。彼得不服氣,說絕無可能。換個說法,就是耶穌沒被釘死時,彼得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根蔥。他心里還有一種“致命的自負”,以為不會被自己身懷的利器割傷;以為自己可以成為“批判的武器”,而不會淪為“武器的批判”。人只能在某個過程中去認識自己,從來沒有收到死亡通知單的人,還不知道自己怕不怕死。從來沒有人夜里拿著1000萬來找過你,你就不知道什么叫貪婪。
《圣經》中,把這個在肉身中認識自己的過程,稱為“試煉”和“試探”。這部片子的主題就是試探。“試探”的意思,是說罪在背后掌權,整件事都是一個陰謀。如果杜撰一個詞,可以叫“罪成肉身”。這是一個和基督“道成肉身”相反的過程。人心中隱藏的“罪性”,在種種現實試探之下,終于顯明為“罪行”。《圣經》中有個很生動的比喻,說,“私欲既懷了胎,就生出罪來;罪既長成,就生出死來。”
所以一個官員死的時候,若是清廉,按著《圣經》,只有一種解釋:死得太早了。白居易的詩也是這看法,“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
上帝若不憐憫我們,就讓我們活一萬年,足夠遇見一切試探,足夠犯下一切罪孽。古人的說法叫“人精”,孔子的表達是“老而不死謂之賊”。用《圣經》來解釋,一個人活了一把年紀,比起小孩子來,他受過足夠的試探去認識自己,也有過足夠機會犯下罪愆。他若還是像雞叫之前的彼得一樣,死不認賬,他的年齡本身,就是對他的指控。
所以沖著一個人喊“萬歲”,沒有比這更大的詛咒了。
近年來“竊聽”是很熱門的影視題材。電影有意思,是把“竊聽”這一身懷利器的特權,作為對警務人員的試探,來描述3個竊聽組警察的沉淪。在金融犯罪的調查中,他們竊聽到股票大戶造市的內幕消息。一個警察動了心,攔住同事說,“求求你,我孩子住院,我得了癌癥,我必須要掙一筆錢。你就刪掉這句話好嗎?”一切悲劇都從這里開始了。之前,他說過兩句話,一是“我要貪也不貪這么一點”,一語成讖,更大的試探忽然來了;二是“這些人賺1000萬這么容易,我們拼死拼活一月才兩萬多,不把他們送進監獄我誓不為人”。結果,3個人一個接一個,深陷其中。罪的試探的力量,藉著股市背景,被表現得淋漓盡致。
想起另一部杰出的香港電影《三個受傷的警察》。警員和普通人一樣有七情六欲,生活艱辛。和普通人不同的是,他們手上有槍。所以知道妻子和上司通奸后,一向唯唯諾諾的胖警察沖上司開了槍。缺乏責任感的混混警員,也在這一天開槍打死了一個疑犯。而另一個兢兢業業的警察,開槍誤殺了人質。3個警察之所以“受傷”,都因為政府給他們發了一把槍。電影說,當我們中間最普通、最軟弱的那個人,擁有了持槍、開槍的特權時,他要如何通過那死蔭幽谷中的試探?
這部電影要說的也一樣,就是當我們中最普通、最軟弱的那個人可以合法“竊聽”別人時,個人承受的罪的試探,超乎一個合法竊聽制度的想象——3個警察家破人亡。這是香港電影的本色,殘酷性遠超過好萊塢,就像爾冬升的另一部《新宿事件》。好萊塢到最后,一定是世界被拯救;香港電影到最后,一定是人都死光。
香港片中只有試探,沒有試煉;只有罪成肉身,沒有道成肉身。“試煉”的意思是在陰謀之上還有陽謀。上帝藉著罪的試探,叫人看見自己的不堪試探。然后開出一條恩典之路,就像在沙漠中開出一道江河,叫人在試探中,學著信靠上帝的愛和公義。這也是一個惟獨在肉身中才能經歷的過程。因為沒有在絕望中呼求過的人,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恩典。
電影在說一個地獄般的世界。一個只有出于罪的試探、而沒有出于恩典的試煉的世界,其實就是地獄。3個警察面臨的試探,我們早晚會遇見。《圣經》中那位約伯,在苦難的煎熬中是怎么說的呢?“然而他知道我所行的路,他試煉我之后,我必如精金。”
怎么說得出口啊。但真希望我們一家,從老到少,都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麥兆輝 莊文強《竊聽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