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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槍手黑胡子

2009-04-29 00:00:00盧一萍
上海文學 2009年12期

由于當時那個叫快槍手黑胡子的土匪還沒有被捉住,所以前往索狼荒原的路上還殺機四伏。政治處的姜干事和警衛連的十多個戰士全副武裝,緊張地注視著公路兩邊的動靜。駕駛室頂上架著一挺機槍,機槍手的食指一直扣著扳機。

他們是護送女兵柳嵐到索狼荒原去的。柳嵐和姜干事坐在駕駛室里。她看姜干事一直握著那把卡賓槍,忍不住問道:“姜干事,快槍手黑胡子是個什么樣的人?”

姜干事說:“沒有人見過他,只聽說他骨子里有白俄的血,騎快馬,使雙槍,槍使得出神入化,他和他的近百人馬在南天山一帶的綠洲靠劫掠為生,已經有十三年了?!?/p>

“那為什么不給我一支槍?”

姜干事笑了,“有我們這些男人,哪用得著你使槍?!?/p>

姜干事不太愛說話,除非一定要讓他說。他坐在她身邊,像一尊雕像。但不知為什么,柳嵐一見他,就喜歡親近他,覺得他是護花使者。所以,快槍手黑胡子留在那條路上的恐怖感雖然和他們如影隨行,但她一點也不害怕。她看著他腰上那把手槍,說:“黑胡子來了,你把你的手槍給我使?!?/p>

姜干事笑著答應了。

他們顛簸了九個多小時后,終于靠近了那個叫三棵胡楊的地方。這里沙丘連綿,柳嵐很注意地用目光搜尋,但她只看到了兩棵胡楊樹。有棵胡楊比較年輕,枝繁葉茂;另一棵已快枯死,但有一根枝椏上仍然頑強地撐著傘大的一片綠色。

姜干事對她說:“快到黑胡子的老窩了?!彼f完,把頭伸出駕駛室,對車廂上的戰士喊道:“大家做好準備,保持警惕!”

他重新坐回到駕駛室后,塵土也乘機撲了進來。他把卡賓槍的子彈推上了膛。

“你真會打仗?”柳嵐驚訝地問道。

“不會打仗部隊要我干什么?”

“我以為你帶著槍只是給自己壯膽兒的。”

那個外號叫“刀疤”的駕駛員接過話頭,用炫耀的口氣對柳嵐說:“你不知道,姜干事當干事之前,在七一七團偵察連干過排長、副連長,他當排長的時候,曾帶著他那個排端掉過敵第九旅的指揮部?!?/p>

聽了刀疤的話,柳嵐看姜干事的眼神更不一樣了。

那輛破爛的“道奇”下了公路,順著一條模糊的車轍,向金色的大漠開去。車子更加顛簸了。柳嵐不時撞到姜干事的身上。她想坐穩一些,但根本做不到。每撞一下,她都覺得很不好意思。

突然,一溜煙塵從遠處升騰起來,抹在了蔚藍色的天幕上。

刀疤說:“那不會是快槍手黑胡子的人馬吧?”

“不會?!?/p>

“你怎么能看出來?”柳嵐好奇地問。

“那片煙塵騰起的速度不快,沒有殺氣,所以不會是?!?/p>

“你竟然能看到煙塵中有沒有殺氣?”柳嵐吃驚極了。

姜干事謙虛地笑了笑。

“聽說這幫土匪已經順著天山、昆侖山逃亡到克什米爾去了?!钡栋陶f。

“但前幾天那家伙還在這里劫了我們往喀什運送糧食的車隊!”

柳嵐問:“難道我們就剿不了他?”

“這一帶沙丘延綿,又靠近天山峽谷,整個就是一個迷宮,那家伙快槍快馬,熟悉地形,七一六團派部隊來圍剿了好幾次,他都溜掉了……”

“那是誰?”柳嵐突然看到遠處的沙丘上立著一個穿著黑衣、騎著白馬的人。她看到他的時候,他正抬起自己的雙臂。

姜干事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就聽到了兩聲槍響。

隨著兩聲槍響,姜干事已跳出駕駛室。車上的戰士也都跳了下去。

汽車發出兩聲刺耳的嘶叫,沖到一個沙堆后面,不動了。駕駛員說:“媽的,是快槍手黑胡子!”

柳嵐再望那個沙丘,沙丘上什么也沒有了,只留下了一溜黃色的煙塵。她看著那溜煙塵,似乎真的看出了一股殺氣。

姜干事有些沮喪地回到駕駛室里,說:“那家伙的確是快!”

“我們為什么沒有開槍?”柳嵐問道。

“我們的槍還沒來得及瞄準,那家伙已跑到沙丘下面去了?!?/p>

刀疤下了車,看了看車輪胎,回到駕駛室,心有余悸地說,“這家伙打爆了汽車的前輪胎,看來,他只是來和我們打個招呼的,他的槍要是對準我們,我們今天肯定有兩個人活不成。”

柳嵐不禁打了個寒顫。她看到那溜土黃色的煙塵已經飄散開了,遠處的天幕上只留下了一片淺淡的痕跡。

索狼荒原原本是平靜的,現在可好,一聽說要來女人,整個荒原就變成了一匹發情的種馬,騷動起來了。大家雖然還說粗話,但已有些顧忌。有些人已開始刷牙,開始剃胡須,開始對著能照人影子的地方照自己了。

大功營營長王得勝那年三十歲,在當時,這個年齡就算老光棍了。他還沒有醒事的時候,就到隊伍里討飯吃。到了隊伍里,就是行軍打仗打仗行軍,連個囫圇覺也很少睡過,根本沒有心思想女人。過去經過打仗的地方,碰到中看的女人,大家閑下來的時候,也會在嘴里吧唧幾句的。但說過那話,說起那姑娘的家伙可能就在下一場戰斗中犧牲了,所以他說的話,見過的姑娘也就扔在了那里,沒人再想提起。

仗打完了,這個話題就被大伙說得多了。他對男女之事才醒悟了一些,就覺得自己該有個女人了。沒想來到新疆后,一頭扎進了石頭都長屌的索狼荒原。他就想,女人和他們這幫光棍肯定絕緣了,他戲稱自己是光棍營營長。

為了去接這個女兵,王得勝騎著馬,一大早就出發了,他從索狼荒原的腹地出發,要穿過一片九十多里路的沙漠去三棵胡楊接她。那時候,汽車只能開到那里。為了防止流匪快槍手黑胡子的襲擊,他不得不帶著二十多位弟兄們跟著他一起吃苦。

他覺得快槍手黑胡子就在他的周圍出沒。那家伙顯然是想調戲調戲他。他一直想找個機會把那家伙給干掉,想和他比試一下誰的槍更快。但黑胡子像一股攜帶著馬汗味的漠風,來去無蹤。即使他偶爾在沙漠里留下了蛛絲馬跡,但轉眼間就被流沙抹得一干二凈。

他遠遠地看見那幫兵蹲在沙包下,袖著手,抱著槍,沉默得像石頭。

那些兵看到他們,都站了起來,向他們喊叫。柳嵐也跟著姜干事跳下車來。王營長看到姜干事還是那副秀才樣子,他和那個女兵站在汽車的背風處,正和她說著什么。他知道,這些娘們兒都喜歡那些干事,他們讀過書,能寫會畫,一張嘴能把活玩意兒說死,死玩意兒說活。她們嫌他們這些營連軍官粗糙,除了會打仗,就只會說臟話,他在這種時候,總會罵上一句,“媽的,老子就是為打仗活著的,不會打仗算個屌!”

柳嵐沒想到這里的風會如此堅硬,它刮過來時帶著鋼鐵的鳴響,像鐵棍一樣敲打在她嬌柔的身上。她感覺自己一從車上跳下來,風就想把她刮走,她的腳一挨地,風就把她刮得往前飛跑了好遠,她感覺自己像一只風箏,要被刮到天上去。她把腳使勁往地上扎,同時把身子弓起來,才站住了,但她的腳還是有些發飄,她像一棵漂在水里的植物一樣晃蕩著。

王營長和他的戰士們從馬上跳下來時,卻能像鐵樁一樣穩當地站住。有幾個戰士看她一走路就飄動的樣子,咧著大嘴“嘎嘎嘎”地笑了起來,但笑聲一出口,就被風像用袖子抹去嘴上的油星子一樣抹掉了。

兩邊的戰士都認識,免不了一番推搡擁抱,原來還會叫罵的,可能因為有女兵在場,大家都文明起來了。

年輕的女兵柳嵐有些興奮,她被風刮得在風里打了一個旋,覺得好玩極了,就笑了起來。她的笑聲那么動聽,那幫男兵根本不知道該怎么來形容。那些開始還袖著手,咧著大嘴“嘎嘎”笑著的士兵,聽到她的笑聲,內心深處的某種東西像突然被觸動了,他們的笑聲戛然而止,眼睛突然有些潮濕。

“怎么啦?都他媽的在死人堆里白爬了?眼睛里進沙子了?”王營長看著他的士兵,大聲武氣地對他們吼叫道。

那幾個士兵不想惹他,背過身去,抬起污臟的袖子,擦了擦眼睛,望著空闊低沉的天空。

王營長看清了她。她長得很是中看,看上去年齡很小,像柳樹條子一樣柔弱。雖然被一路的風塵吹刮著,但還是很白凈。他覺得自己看到她后,心里很是歡喜。

姜干事過來給王營長正兒八經地敬了個軍禮。他和姜干事表面上都很客氣,但姜干事嫌他粗莽,他嫌姜干事文吊吊的,一副娘們兒樣。兩人骨子里都有些相互瞧不起,但他畢竟為送這個女兵走了這么遠的路,就假裝客氣地說:“姜大干事辛苦了!

“哪有王營長在這塔克拉瑪干大沙漠腹地戰天斗地辛苦啊!”他說完,指著王得勝,對那女兵說:“這就是我團戰功赫赫的大功營營長王得勝同志!”然后接著說:“王營長,這就是分到您營的女兵柳嵐同志?!?/p>

柳嵐聞到他身上有一股老公羊的氣味,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然后,她看到了他那身打著補丁的軍裝,補丁補得很稀拉,用了各種各樣的布片,膝蓋處用的竟是帳篷布,一重疊一重的,使他的衣服看上去厚得像一套棉衣。她看了他一眼,她有些怕他。她看清了他的臉。他的臉很黑,很粗糙,像一塊生鐵;她看到他的右臉上有一道紫紅色的傷疤,微微有些發亮(后來柳嵐知道,那個傷疤是1938年在三井鎮圍殲日軍千田大隊拚刺刀時留下的,那一刀如果稍偏一點,他就成了烈士),加之他胡子拉碴,柳嵐覺得這家伙就是那個快槍手黑胡子,但她還是給王營長敬了個好看、但不很標準的軍禮。

他很標準地給她還了個軍禮,說:“哈哈,還真姓柳啊,難怪長得跟柳條兒似的。什么戰功赫赫啊,你別聽他瞎吹。”

柳嵐看到他的樣子,有些害怕,她下意識地往姜干事背后躲了躲。王營長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狠狠地盯了她一眼——這個剛從戰場的血火里沖出來的男人,眼睛里還殘留著一股殺氣,他的眼光鋒利得像一把帶著血跡的刺刀。他問她:“我的樣子是不是把你嚇住了?”

她點點頭。

“他們都叫我王閻羅,不嚇人就不會有這個外號,你多看幾眼就順眼了?!?/p>

姜干事轉身向道奇車走去,柳嵐像個小孤女似的跟著他走了幾步,很無助地說:“姜干事,你們這就走啊……”

姜干事說:“車胎還沒有補好呢,哪里走得了?”

她像是有了依靠,又變得高興起來了。

這一路走下來,柳嵐覺得嘴里都是泥沙。她沖著那幫男人喊了一聲,“給我水!”她剛一張嘴,一股風就把一團沙土塞進了她嘴里。她趕緊背過身去,蹲在地上,“吭吭”地咳起來。她咳了半天,覺得嘴里還是澀得很。

獨臂營長回轉身,走到她跟前,習慣性地咬了咬右側的牙根,好像他被刺刀刺中時的疼痛還撕扯著他的神經。他把自己的水壺遞給了她。

柳嵐聞到了他身上的氣味,強忍著,站起來,小心地接過他的水壺,有些遲疑地旋開壺蓋,聞了聞——那水的味道的確不敢恭維,但她還是強忍著喝了一口,漱了漱口,然后吐了出來。正要喝第二口,那人已把水壺搶了過去,對她大聲喊叫道:“這不是在你的老家,水多得成災。記住,以后所有喝到嘴里的水,即使是馬尿,都要吞到肚子里去,不然就不要喝!”

柳嵐站起來,想解釋幾句,她說:“我吐的都是泥沙……”

“泥沙怎么啦?我們五臟六腑填得都是泥沙,我們的血管里流動的都是泥漿!”他那只空袖管被風一會兒刮到胸前,一會兒又刮到背后。他說完,轉身就走,他的每一步都很有力。風把他的空袖管刮起來,直直地指向前方,好像在給所有的人指路。

她站在那里,嘀咕了一句:“哼,不就是一口水嗎?”

一個綽號叫做“三指”的士兵用充滿自豪的口氣告訴她,“我們營長就這樣?!?/p>

“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不屑地說。

嚴格地講,“三指”應該叫做“三趾”,因為他被彈片剁掉的是腳趾而不是手指,但大家故意這么叫,他也沒有辦法。他笑著對柳嵐說:“你不知道,沙漠里水就是命,所以我們營長才那么兇。”

突然,遠處傳來了一種令人心驚膽戰的聲音,像有一百萬頭雄獅在吼叫。天空猛地變得昏暗了。

“跟我走!”不知道他是多久回過身來的。風把他的那只空袖子遞過來,柳嵐想抓住它。他卻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很大,像一把鐵耙;很硬,像一柄鐵鉗;很粗糙,像胡楊枝椏。她的手在他的手心里像一朵鮮花。她跟著他,這么大的風,他的頭雖然向前鉆著,背卻依然挺得很直,他那只空袖管不時拍打一下女兵的臉,像在撫摸,又像是在扇她的耳光。她看見他留在荒原上的腳印比她的深得多。她在心里想,這個人如果立在一個有水的地方,比如說她的老家湖南,他很快就會長成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

他拉著她,風再也吹不跑她,但好像更容易把她吹起來,她感覺自己就像他拿在手上的一套軍裝。她跟著他學,想把腳踩得穩實一些,但她做不到。她只有緊緊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把她的手割疼了。

他把柳嵐塞進駕駛室。不知道他本來就是這樣,還是因為風把他臉上的表情凝固了,他紫黑色的臉膛像冰山一樣難以接近。

她想說些什么,但他已“哐”地關上了車門。

她發現姜干事也坐在車上。她從已被風沙打磨得模糊的汽車后視鏡里看到,他的幾名老兵咧著嘴看著他,壞笑著,有兩個老兵油子還捶了他一拳。然后他們蹲到了車的一側,背對著那傳來讓人心驚膽戰的聲音的方向,袖著手,望著黃褐色的天空,好像望到了一個迷人的天堂。這一幫家伙像兄弟一樣,那些剛剛過去的戰斗歲月已使他們血脈相通,即使是一千個人,一萬個人,身體里流動的也都是一個人的血。她和姜干事坐在駕駛室里,感覺有些孤單。

穹隆形的天空在黃昏中顯得很低,似乎伸手就可以觸摸到。由于天空中積滿了漠風揚起的沙塵,荒原的邊沿與天空的邊際一片混沌,天空和荒原是一色的,天空好像不是空的,而是懸著的另一個荒原。

那種吼叫聲越來越近。大地開始顫動,道奇車搖晃著,車里發出了“丁丁哐哐”的響聲,沙塵像水一樣從駕駛室的縫隙中流瀉進來。

那兩棵孤獨的胡楊被風一直按倒在荒原上,被風強暴著,偶爾掙扎著站起來,但很快又被按倒了;那些白色的閃光的碎片是死亡的牲畜的骨架,它們的靈魂不知被大風帶到了什么地方;往西邊鋪陳開去的戈壁石被數十萬年的陽光和風打磨得烏黑,像墨玉一樣光滑潤澤。但這一切很快就看不見了。

王營長帶著一把步槍,伏在最高的沙丘上,雙手抱著自己的頭。

“他要干什么?”柳嵐不解地問姜干事。

“他在等待快槍手黑胡子?!?/p>

“這樣的沙暴,那個土匪還會來嗎?”

“你知道沖浪嗎?”

柳嵐點點頭,“在書里看到過?!?/p>

“這就像沖浪,只有在有風浪的時候,才能體會到激流中的狂喜。聽說那家伙常在沙暴肆虐的時候,出其不意地襲擊他看上的目標。他曾在這種時候襲擊過王營長的營地。有一次,擄走了王營長的七匹馬?!?/p>

柳嵐無助地望了一眼低沉的天空,她感到很害怕。

等她再往外面看的時候,只看到了昏黃的一片,沙暴攜帶來了萬鈞雷霆。沙塵傾倒下來,正在把他們活埋。

沙丘像是自己長了腳,在沙漠里跑來跑去。柳嵐是第一次看到這種不可思議的景象。道奇車被大風搖晃著,她好幾次差點倒在了姜干事的身上。密集的沙石在敲打著道奇車,敲打掉殘存的油漆、鐵銹,然后像在琢磨一件藝術品,那么精心、細致。玻璃已不再透明,變成了灰白的顏色,像后來她年歲已大的時候,在她兒子剛裝修好的房子里看到的磨砂玻璃(看到那種玻璃時,她有些驚訝,她突然想起了那場留在她記憶深處的沙暴。她的眼睛突然間涌出了淚水)。

突然,姜干事屏住了自己的呼吸,然后使勁推了她一把。就在那個瞬間,柳嵐借著微弱的天光,看到汽車的擋風玻璃上出現了一朵菊花似的孔洞。殷紅的血跡從姜干事的右臂上滲了出來。他根本沒有去管它,而是飛快地把手上的卡賓槍的子彈推上了膛。

“怎么啦?你怎么受傷了?”柳嵐用手捂住他的傷口。

“快槍手黑胡子來了。”

“可我什么也沒有看見。”

“他們在沙暴里裹著?!?/p>

“我也沒有聽見槍聲。”

“沙暴淹沒了所有的聲音,包括槍聲?!?/p>

“他們會不會突然出現在我們跟前?”她盯了一眼他腰間的手槍。

“不要害怕,王營長在沙丘上等著那家伙!”

“可他只有……一只手臂。”她想看見那個獨臂營長,但她什么也看不見。

“對王營長來說,一只手臂就足夠了!”

“這……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你不知道你剛才有多危險,我如果不推你一把,那顆子彈就剛好穿過你的喉嚨?!?/p>

柳嵐一聽,渾身頓時涼透了,她感覺自己的脖子好像不在了。

世界很快就沉浸在了黑暗中。柳嵐和姜干事好像呆在沉船里,四周都是渾濁不堪的驚濤駭浪。

姜干事從自己的軍裝上撕下一塊布,布的撕裂聲嚇了柳嵐一跳。

“你在干什么?”

“剛才那顆子彈劃傷了我的右臂,我要包扎一下……”

“我幫你!”

“不用,我簡單地包扎一下就可以了?!?/p>

柳嵐隱隱約約地聽到了一聲槍響。她嚇得縮了縮自己的脖子。

“那是我們的子彈,王營長好像打中那家伙了?!?/p>

“你怎么知道?”

“打仗打多了,自然就知道?!?/p>

她不想再去想剛才那粒差點要了她命的子彈。她想和姜干事說話,只有說話能讓她少一些恐懼。她說:“我感覺整個沙漠都在跑。”

他說:“沙暴就是這樣,你這個季節在塔克拉瑪干常??梢钥吹竭@種景象。天黑了,你休息一會兒吧?!?/p>

“我哪能睡得著?!?/p>

暮色正在往下沉,自從上路以來,她就不喜歡夜晚,她對路上的夜晚有一種莫明其妙的絕望和恐懼,她覺得路上的夜晚是最折磨人的,覺得那些夜晚自從她上路以后就變長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多久睡著的。她一直在做夢,她夢見自己在沙漠一樣黏稠的波濤里沒命地奔逃,躲避一顆追擊自己的、金黃色的、灼熱的子彈,那顆子彈帶著尖嘯聲,有時候無影無蹤,有時候又顯得格外灼熱分明。在這個夢里,這個夜晚過得出奇地快。柳嵐醒來時,已有了一絲天光。她發現自己的頭靠在姜干事的肩膀上,她的臉頓時紅了。

沙暴還沒有停下來。被子彈擊中的擋風玻璃的孔洞里射進來了一股沙。不久,擋風玻璃就開始像冰一樣碎裂。那碎裂的聲音被風聲掩蓋。那無數的裂紋……軟得像揉碎的紙。她是第一次見到。

然后,只聽“咔嚓”一聲,像誰在擋風玻璃上使勁砸了一榔頭。玻璃“嘩”的一聲,全碎了。頃刻之間,風和沙石澆注在一起,成為一個整體,像一塊鋼筋混泥土,猛地砸進駕駛室里。也就在那個瞬間,姜干事喊了一聲“蒙住臉,抱住頭”,他一邊喊叫,一邊傾過他有些單薄的身體,擋在了柳嵐面前,把那些沙石和風擋住了。這個剛受過傷的軍人,雖然看上去有些文弱,動作卻快得可以抓住飛到柳嵐身上的子彈。

“轉過身,背朝風!”他一邊喊叫,一邊用那只沒有受傷的左臂使勁撐住駕駛室的后壁。

那些沙石攜帶著濃烈的泥腥味和一種生鐵似的寒意猛然間堆進了駕駛室,每一粒沙都像箭一樣鋒利,好像都可以把人射透。柳嵐覺得有一萬支箭在瞬間穿透了她和他。她想看一眼他,但她不敢睜開眼睛,她怕自己一睜開眼睛,自己那雙黑亮的眼睛就會被沙子啃噬得像那汽車玻璃。她像個聽話的孩子,抱著頭,轉過了身子。而姜干事,就那樣用背對著風,左臂用力撐著駕駛室的后壁,擋在柳嵐身后,護著她。

沙暴停歇下來的時候,天已亮了。能被風刮跑的東西——包括一些石頭——都被刮跑了。

有一小塊天空慢慢變藍了,沉淀在荒原上的晨光越來越濃。柳嵐已經麻木了,她耳朵里灌滿了那種恐怖的聲音。

弧形的荒原袒露在那里,朝霞鋪在上面,荒原顯出了幾分柔和,像是為了安慰柳嵐,要把那無邊的孤寂和荒涼驅趕走。

“嗨,風停了。”姜干事提醒她。

她回過頭,望了一眼他,她看到他的眉毛和露在軍帽外的頭發都附上了金黃色的沙塵,不禁笑了?!拔憧茨忝济^發都變黃了,像個洋人?!?/p>

他抹了一把自己的臉,說:“你也把臉上的沙子抹掉吧?!?/p>

她看見駕駛室里已經堆了兩尺厚的褐黃色沙塵。

柳嵐想看到他們。她想他們不是被沙埋掉了,就是被這像英吉沙小刀一樣鋒利的風挑剔得只剩下發白的骨架。

黃沙已把車門堵住,他沒能推開。她跟著他從駕駛室里爬了出來。

汽車的油漆和銹跡已經沒有了,好多地方已被風打磨得錚亮。風沙創造了一件特別的藝術品。

“他們呢?”柳嵐問姜干事。

“在沙里面。”

柳嵐看到了一堆抱著頭的軍人的輪廓,像一組沙雕作品。他們坐在地上,躲在汽車的一側,緊緊地靠在一起,雖然這一側背風,但黃沙還是把他們埋了半截。

她竟然聽到了鼾聲。

他們在沙暴中睡著了。

柳嵐感到很驚奇?!八麄兛烧媸秋L雷不驚,睡得甜美酣暢啊!”

“這都是常年行軍打仗練出來的,越是這樣的陣勢,他們睡得越香。他們都有這個本事?!?/p>

“你呢?”柳嵐希望姜干事給她一個肯定的回答。

“我也能行,但功夫不如他們老到?!?/p>

他走過去,對著他們大聲喊叫了一聲:“兄弟們,快槍手黑胡子又來了!”他話音剛落,只見一陣沙塵騰起,那些人已直接撲倒在地,出槍,拉開保險,子彈上膛,向前瞄準——,整個動作干凈利索,只有三五秒時間。柳嵐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姜干事哈哈笑了,“王營長,沙暴停了?!?/p>

“哈哈,你個姜秀才!我正夢見自己騎著快馬去追那個土匪呢,眼看就要追上了!”

“剛才營長干掉了那家伙的白馬,可惜那家伙真像傳說的那樣,還備著兩匹馬呢,他騎著一匹棗紅馬跑了。”說這話的是一個臉像是被烤焦了的老兵,大家叫他“鬼臉”。他把步槍的保險關上,趴在沙漠上,“吧唧”了一下嘴,說:“哎,真他媽的可惜!”

王營長已翻轉身,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朝鬼臉的屁股踢了一腳,“快起來吧,有什么可惜的,惡狼再會跑,獵人早晚也會逮著他!”

“真的是那個土匪啊?”柳嵐不愿意相信,她覺得自己的脖子又發涼了?!敖墒聻榱吮Wo我,被他打傷了?!?/p>

王營長走過去,看了一眼姜干事的傷口,把一顆子彈的彈頭用牙咬開,把子彈里的火藥撒在姜干事的傷口上,說:“秀才,你忍著點啊。”說罷掏出腰上的火鐮,給他點著了。

姜干事的傷口上“哧”地冒出了一股火焰,他“喲”地叫了一聲,然后向王營長道了謝。

王營長說:“看把你的冷汗都燒出來了,謝個鳥啊。走,我們去看看那土匪的馬。”

“你的槍那么快,那土匪是怎么跑掉的?”

“媽的,這屌沙暴太猛了,又是晚上,到處黑得連自己的屌都摸不著,我什么也沒看見。但我聽到了那聲射過來的槍聲,我只是憑感覺向一團沙暴開了一槍。然后我看到一匹白馬從沙暴里竄了出來,但跑了沒多遠,就一頭栽倒了。然后,我看到一溜模糊的人影像鬼魂一樣,轉眼間消失在了沙暴中?!?/p>

那匹白馬已被黃沙埋葬了,只剩下了幾縷粘著黃沙的白馬鬃還露在沙子外,像草一樣飄動著。

幾個戰士過去用手把白馬刨了出來。大家看到,王營長那粒子彈是從白馬的兩眼間穿過的。

“可惜這匹好馬了?!蓖鯛I長蹲下身子,用那雙大手撫摸著那匹馬,惋惜地說。

三指說:“好久沒有聞到肉味了,剛好弄回去,給大家打個牙祭。”

“這么好的馬……你他媽的就知道吃,誰都別想,馬上給我埋了!”

鬼臉咽了一口唾沫,說:“營長愛馬我沒有意見,但你愛土匪的死馬可不中,你知道的,我們的肚子里半個月沒有進過油星子了?!?/p>

營長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他罵了聲:“你們真他娘的是餓癆鬼投胎的。”他說完,轉身走了。

他剛轉過身,那幫戰士就像一群饑餓的土狼,哄地圍了上去,很快把那匹白馬剝了皮,三下五除二就把它變成了一堆馬肉。

姜干事問駕駛員,車胎補好了沒有,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招呼自己的人上車,他要返回團部了。柳嵐過去,向他道了謝。

鬼臉把一條馬腿和幾件馬雜碎扔到車上,說:“你們也嘗嘗土匪的馬肉吧!”

那幫兵嘻嘻哈哈地喊聲謝謝,跳到車上,那輛錚亮的、好像瘦了一大圈的道奇車搖晃著,揚起漫天沙塵,迎著一輪碩大的太陽,顛簸著開走了。

目送他們走遠,王營長牽來一匹預先備好的馬,讓柳嵐騎上,說:“走吧,我們還要走好半天路,才能回到我們的‘一桿旗’呢。”

正午的太陽毒辣地炙烤著大地,沙漠灼人,使人難以睜開眼睛。隊伍一直往南,一直往塔克拉瑪干沙漠的深處走去。除了黃沙,什么也沒有。只有一陣陣熱浪迎面涌來,讓人窒息。汗水濕透了柳嵐的衣服,很快又被太陽曬干,只留下些白色的鹽粒。她覺得自己像要被烤干了。遠處的沙丘上,不時傳來幾聲沙狐忽高忽低、單調凄厲的怪叫。

這支小小的隊伍一直走到太陽向綿延的沙山斜過去的時候,柳嵐才聽到鬼臉用安慰她的口氣對她說:“你不要難過,我們馬上就到了。”

柳嵐騎在馬上,她早就有些絕望了。聽到鬼臉的話,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站在沙山頂上,急切地向四下里望去,希望看到綠洲、房舍和炊煙,但她卻只在茫?;脑峡吹搅艘桓鞐U,那根白楊樹做的旗桿上飄著一面被漠風撕碎的紅旗(索狼荒原也就是從那時起,開始用“一桿旗”這個最新的名字的,若干年后,這個地方成了“一桿旗鎮”)。稍遠處,就是新開墾出來的土地,但還沒有播種下種子,還沒有看見新生命的萌芽。

看不見一個人。過了一會兒,才看到幾個潛伏的哨兵站了起來。有個哨兵大喊了一聲:“同志們,營長回來了,女兵到了!”他的聲音剛落,像變魔術似的,突然從地下冒出上百人來,他們一下子站滿了旗桿周圍的空地,一起向他們歡呼。

“他們……他們是從哪里冒出來的?”柳嵐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哈哈,他們都是土行僧,是從地下冒出來的。”王營長和她開玩笑。

柳嵐說:“營長,我真的想知道,他們是怎么從地下冒出來的?”

“那就告訴你吧,我們有一個地下城堡,修建時幾乎不需要任何材料,里面冬暖夏涼,舒服得很,你馬上就可以住進去?!?/p>

柳嵐還是不大相信。

營長向他的士兵們揮了揮手,說:“這些家伙,以往我們回來,哪受過這樣的歡迎?他們是沖著你來的!”

當柳嵐走近之后,他們自動站成了兩列,夾道相迎。揚起的沙塵味、泥土里的鹽堿味和人身上散發的汗臭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新的氣味。柳嵐騎在馬上,像一朵花似的笑著。而在戰士們眼里,騎在馬上的柳嵐無疑就是一位下凡的仙女。

柳嵐走到了那塊空地上,果然看到了一排排整齊的洞口,但他不相信這些人就住在那里面,她以為那可能是什么軍事工事。

營長騎在馬上,揮了一下他那只大手,部隊頓時安靜了。他讓柳嵐往前站了站,清了清嗓子,指著她,大聲說:“我給你們這幫屌人介紹一下,這就是你們天天都想看到的女兵,我營的編制里,第一次有了女兵,她是第一個來到我們索狼荒原的女兵!她叫柳嵐,柳嵐同志,從此以后,她就是我們中的一員,現在,我們對她的到來,表示熱烈的歡迎!”

每一個戰士都“嘩嘩嘩”地鼓起掌來,王營長示意了三次,想讓他們停下來,但他們根本不管他,只管使勁地鼓掌。王營長張著嘴,“呵呵”笑著,說:“這幫屌人!”

這次鼓掌長達數分鐘之久,柳嵐激動得眼淚差點掉了出來,她只有不停地向戰士們敬禮。

“好了!”王營長大喊了一聲,掌聲終于停了下來。他接著剛才的話說:“柳嵐同志是有文化的人,為了歡迎她的到來,今晚我要用快槍手黑胡子的駿馬為大家打牙祭!”

他說完,大家又是一陣歡呼,然后解散了,三五成群地消失在了一個個地窩子里。

營部的通訊員把柳嵐扶下馬,把她帶到一眼地窩子跟前,對她說:“這是我們營部的戰士今天剛挖好的,是我們營長去接你之前,要我們專門為你挖的,里面暖和得很?!?/p>

“這是什么?”

“這是我們住的地方,叫做地窩子?!?/p>

“就住這里面?你們都住這樣的地方?”

“是啊,不過,聽我們營長說,我們就是臨時住一住,再過幾年,這里就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了?!蓖ㄓ崋T說完,就提著她的東西一頭鉆了進去。

那時候,柳嵐還不知道,地窩子是新疆墾荒部隊當時的主要居所。它是在地面以下挖一個深約兩米、面積十來平米的方坑,頂上放幾根椽子,鋪上樹枝葦草,抹上泥,再蓋一層泥土就成了。她是女兵,所以地窩子門口特意掛了一塊舊氈布,權做門簾。柳嵐遲疑了一會,也硬著頭皮鉆了進去。一股新鮮泥土味和麥草味迎面撲來,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通訊員點亮了馬燈。燈光照在黃色的泥土墻壁上。她打量了一下自己這個地下的居室,看到里面有一個土臺,有些像北方的炕,上面鋪著金黃的麥草,那就是她的床了??繅μ庍€有一個窄窄的土臺,那就是板凳。為了地窩子里能通風,地窩子的頂上還開了個天窗。土臺的一側,鑿了兩眼小小的壁櫥,可以放些日常用品。

“怎么樣?是不是很特別?”通訊員問她。

“的確是很特別,只是……要有個后門就好了,這樣……假如那個快槍手黑胡子從前面進來了,我就……可以從后門跑掉……”

通訊員笑了,“你不要害怕,那個土匪就擄走過幾匹馬,還沒有傷過我們的人呢?!彼f完,就往外走。走到門口,他又回過頭來說,“這里就你一個女兵,營長讓我告訴你,讓你放心休息,他會在你的地窩子附近加派崗哨?!?/p>

“謝謝你!請你代我謝謝營長?!?/p>

通訊員剛要走,營長進來了。他一屁股在土板凳上坐下,說:“不用那么客氣,我們這地方條件很苦?!?/p>

“沒什么。”

“你會打槍嗎?”

“我們在西安休整時訓練過幾次?!?/p>

“那好,”他說著,解下自己腰上那把精致的手槍,“先借給你用,你拿著壯壯膽!”

“我訓練的時候打的是步槍,我沒有打過手槍?!?/p>

“殺人的玩意兒,用起來都簡單得很?!睜I長說完,就給她演示了一番。

通訊員在旁邊用崇拜的口氣對柳嵐說:“你不知道,我們營長原來是用雙槍的,是那種二十響的盒子炮,他左右開弓,彈無虛發?!?/p>

柳嵐望了營長一眼。

他看她有些不相信,就說:“這小子沒有吹牛。”

“你知道嗎?盒子炮平時就插在腰帶上,為了能快速出槍,以免準星勾掛腰帶,影響拔槍速度,我們營長使的盒子炮都是鋸掉準星的!”通訊員繼續炫耀。

“哈哈,這有啥了不起的,啥玩意兒使熟了都可以做到。”營長很隨意地說。

“我們營長最喜歡的就是手槍和馬。他繳獲過好多手槍和馬,就連我們師長和軍長配的手槍和馬都是我們營長從敵人那里繳獲的。聽我們師長說,營長留下的這支是1911式0.45英寸口徑的勃朗寧軍用手槍,這是我們營長1947年從敵整編27師師長那里繳獲的?!?/p>

“你小子記性不錯,還知道什么1911式,知道0.45英寸口徑,知道什么屌勃朗寧。”他說完,把槍遞給柳嵐。

那是一把銀灰色的手槍,散發著一股古典的、機械冷而硬的美感。槍上還留著他那只大手的余溫。

柳嵐第一次擁有一把槍,很是激動,她把手槍緊緊握住,連著跟營長說了好幾聲謝謝。

臨離開之際,王營長又囑咐道:“記住,平時一定要把保險關上,如果有壞人,你就是打不中,能打響就行,聽到槍聲,我們的哨兵就會像狼一樣,立馬撲過來?!?/p>

柳嵐把那把槍在手里掂了掂,心想:“這個營長看上去那么粗,沒想心還挺細的。的確,正如他說的,多看他幾眼,他也沒有那么可怕了?!?/p>

晚飯有土豆燉馬肉,但人多肉少,每人只有一小塊。即使這樣,在這索狼荒原,也算是很豐盛的晚餐了。柳嵐發現王營長碗里只有土豆,而自己碗里的馬肉卻比別人的多,她夾起一塊肉,放進了營長的碗里。

營長看了看那塊肉,夾起來,說了聲:“謝謝!不過,我從來不吃馬。”他說完,把那塊肉夾到了通訊員碗里,“你小,你吃吧。”

吃完飯,柳嵐問營長:“營長,這里有沒有河?”

“有一條塔里木河,但離這里有上百里路?!?/p>

“我知道了?!绷鴯褂行┦?。

回到地窩子,柳嵐簡單地洗漱了一番,把那把手槍的保險打開,放在枕頭邊。她這才意識到,她離老家已實在太遠了。她想她再也回不去了??纯磸耐饪茁┻M來的月光,覺得這已是異鄉的月光了;聞一聞空氣中的氣息,也覺得與故鄉的完全不同,干燥的荒原散發著一種她以前從沒有聞到過的、特殊的、泥土的腥味。

王營長不知道這個女兵為什么會莫名其妙地問起這里有沒有河。他想了半天,才知道她是想洗澡。他想,以后這里還會有別的女兵來,有了女人,就該有個澡堂了。

他看著通訊員給他端來的熱氣騰騰的洗腳水,覺得應該給那個女兵送去,她在路上走了這么久的路,到了索狼荒原,不能洗澡,至少也該燙燙腳。

他喊通訊員,通訊員不在。他便自己端著那盆水,向柳嵐的地窩子走去。

端著那盆水走在路上,他的心突然劇烈地跳動起來。說句實在話,他的心只有在1937年10月23日參加王董堡伏擊戰、第一次向屌鬼子摟火的時候,才那樣跳過。狠勁兒跳動的心牽扯得他的膝蓋有些發軟。他有些后悔自己剛才那個沖動的決定了。但他是個做起事來腿肚子從不向后轉的人,所以,他還是決定硬著頭皮把這件關心戰士的好事做完。

他那只大手端著水盆,用頭拱開了柳嵐地窩子的簾子。但他一下愣住了。他看見柳嵐正在換衣服。他看見了她半裸的上身。地窩子里燈光昏暗,但還是把她赤裸的上身照亮了。她的身子很白,白得閃光,她覺得女人身體的光在那個瞬間照射進了他像地窩子一樣昏暗的身子,穿透了他的心,然后拐了個彎,直沖他的腦門子。就在那一瞬間,聽到她像被他捅了一刀似的尖叫了一聲。他變得像個傻子,傻站在那里,不由得閉上了眼睛。他想轉身逃開,但他的腿像在那里扎根了,怎么也挪不動。然后,他聽到了一聲槍響,覺得自己的臉上流下了一股熱呼呼的液體。

他的手上仍端著那盆冒著熱氣的洗腳水,嘴里不由得罵了一句,“他娘的,老子又中槍了!”

柳嵐一下傻掉了,“我……我以為是快槍手……”

她盯著他,盯著他那只紫黑色的手,她發現他的手比她以前看到的還要大,比所有戰士的手都要大,好像是要彌補他只有一只手的不足。

他朝她笑了笑,“你的反應夠快的,像我大功營的兵,只是以后分清了敵我再開槍?!闭f完,把那盆熱水放在地上,轉身走了出去。

哨兵聽到槍聲立馬撲了過來。王營長站在柳嵐的地窩子門口,用異常平靜的聲音問那幾個哨兵,“是屌快槍手黑胡子又來偷襲了?”

“我們連他的影子也沒有看見,可能是誰的槍走火了?!?/p>

“娘的,如果那屌土匪沒有來,誰有那么好的槍法,一槍打來,能剛好打穿我的耳朵?”

那幾個哨兵聽他這么說,轉身撲進了黑暗里。

王營長隔著門簾,對柳嵐說:“趁那水還熱,燙燙腳,好好睡一覺?!彼f完,就大步離開了。他的雙腳非常有力,不再發飄。

營地里的戰士都持著武器,從各自的地窩子里鉆了出來。他們看見,他們營長的左耳上端有一個小指頭那么大的孔洞。

衛生員跑過來,一邊為他包扎,一邊說:“這個屌土匪,槍法真他娘的準!這粒子彈如果稍向右偏一點,我們營長就成烈士了。”

三指說:“這是因為我們營長昨天干掉了他的白馬,他才摸過來報復的。這個快槍手黑胡子,我們走著瞧,等哪天逮著你,老子一定用鍬把子把你的牙一顆顆敲下來!”

王營長早就想笑,但他一直忍著,聽鬼臉這么說,他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戰士們看著他,開始都有些莫名其妙,但看他笑得那么爽朗,受他感染,也跟著他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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