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晚上。彭浩暗想,又是周六。他在沙發上看汽車雜志,墻上的鬧鐘嗒嗒走著。房間里傳來紫蘇哄果果睡覺的、輕輕講故事的聲音。果果六歲,最喜歡的故事主人公是灰太狼和喜羊羊。后來紫蘇的故事停下,她從果呆房間走了出來,果果應該睡了。彭浩的視線仍然盯著雜志,雜志上在介紹一款剛剛上市的新車。
每個周六,幾乎都是無知無覺,彭浩和紫蘇形成了 個習慣,這天是他們例行公事的日子,每個星期一次。說是例行公事,真是例行公事,一轉眼結婚十年,有時候彭浩都會動著動著,腦里便浮上來種錯覺他覺得他的運動,就像是少年時代的自己幫助自己,那個結果前的過程對他,毫無快樂可言。
他的眼睛終于離開雜志,手中的雜志已看完大半。他看了看鐘,時針和分針的指針,重疊在左上角的數字11上面。丟下雜志,大廳里已不見紫蘇,臥室的床頭燈亮著,他有種懶懶的、不想動的感覺。
后來他洗了澡,又抽了根煙。走進臥室,墻上的鬧鐘走到了11點40。他將衣服脫了,鉆進被子,扳了扳紫蘇的肩,才發現紫蘇已經睡著。
一個月后,彭浩去公司上班。他看到他的辦公室對面,來了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女孩。女孩的名字叫呂翠,呂翠的聲音十分清脆,要是兩間辦公室的門都開著,他可以聽到她不時唧唧喳喳、咯吱咯吱的說話聲和笑聲。他喜歡聽她的聲音,這種聲音透著股新鮮的、濕漉漉的年輕,總讓他想到早晨七八點鐘的太陽,大片的植物上躺著晶瑩滾動的露水。
他和呂翠的交往,起源于一個外資公司的單子。要是從部門性質劃分,他還算呂翠的半個直接上司。那個單子上面不知怎么將呂翠派給了他,他心動,面對這個單的心態,也格外積極起來。
一天晚上,他帶呂翠從客戶單位開車回來。時間晚了,路過一家餐廳,他試探地對呂翠說:“要不要和我一起,吃個夜宵?”
他說之前,當然也有過那么幾絲猶豫。他想到了紫蘇,想到果果,尤其是紫蘇。可是他轉念一想,他和紫蘇,自那個周六,他們的例行公事,已經從每星期次,自動縮減為每月一次。他和紫蘇一起,就像和鏡里的自己一起。
他還紛紛擾擾想著,呂翠的回答已經脫口而出,“夜宵?好啊!”也許她覺得她的回答太過急切,這樣說完,不由又低下頭輕聲補充,“我有個不好的習慣,就是每晚必吃夜宵。”
他看了看呂翠,只看到她半張背光的臉。他接下來的話,也不知怎么就突然而來,又突然說出了口:“這個習慣不壞,你應該多吃夜宵,你看你這么瘦,簡直讓人心疼。”
于是和呂翠在一起的時間,便越來越多了。他帶呂翠出去,在各種需要或不需要她出現的場合。他帶呂翠熟悉客戶,私下里悉心教她,如何跟客戶談判、交往,激發他們的合作愿望。
一天晚上,還是和呂翠一起,他陪幾個客戶吃飯。客戶的酒量不錯,再說他是主方,情勢被動,他后來喝多了,他看見呂翠不停地看他,一個客戶敬酒,呂翠想也不想站起來說“我替他喝”
出來的時候,呂翠也醉了。她的頭靠在彭浩肩上,彭浩的手搭著她的腰。她的腰格外纖細,不像紫蘇。
想到紫蘇,彭浩的身子僵了一下。這段時間,他對紫蘇接二連三制造借口:“今晚我不回來吃飯,你和果果吃吧。”“我要加班,可能很晚,不要等我。”
他跟呂翠,現在僅止于此,要是發展下去,任其發展
也就是這晚,他和呂翠回來,隨手將車上的電臺打開。一個財經節目的主持人說:“由于尋找買家未果,曾為美國第四大投資銀行的雷曼兄弟公司,申請破產保護……”
只蝴蝶在巴西輕拍翅膀,可以導致一個月后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這是一位氣象學家,對“蝴蝶效應”這個名詞的詩意解釋。大洋彼岸的雷曼兄弟,其輻射的影響力,雖比不上這只蝴蝶,但也力量巨大。還不到一個月,公司的業務量就開始滑坡。彭浩和呂翠一起出去的機會,也少了許多。甚至有先前下單的外資客戶,不惜賠上筆違約金撤掉單子。公司高層傳來消息,為了應對這場全球性的經濟危機,公司打算減薪裁員。一時間公司上下,人人自危。
那段時間,彭浩的心情自然很差。他在這家公司,雖說前后做了十年,可是要把他放進裁員名單,他也沒有絲毫辦法。再說他的年紀,不小不大,想找份同樣的工作,把握實在不大。
呂翠那邊,不安的情緒估計也在所難免。他給呂翠打過電話,打了三個。他的目的,無非是想找個地方,和呂翠說說話。前兩個被呂翠拒絕了,呂翠說:“你也知道,形勢不好,為了能被裁后盡快找到工作,我晚上約人了。”
第三個電話,呂翠答應了,可是他們這次見面,不歡而散。呂翠跟彭浩不停地說工作,她的意思,無非想讓彭浩幫一幫她。彭浩沒有表態,他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叫他怎么表態?他只能笑說:“你活動了這么久,活動了幾份工作?”也許因為他的態度,也許只是心情不好,呂翠突然火了:“活動了幾份工作,活動了幾份工作,你以為現在的工作,那么好活動!”呂翠說完,抓起桌上的包,奪門而出。
從見面的地方回來,彭浩的心情,差到不能再差。他不是因為呂翠,呂翠是年輕人,年輕人有年輕人的表達方式。他腦里亂七八糟地想著他自己的工作,呂翠的工作,每個月的開支、房貸,還有紫蘇、果果,紫蘇上班的公司,也是家外資公司,果果越來越大,需要的錢,也越來越多……
回到家里,果果已經睡了,紫蘇在陽臺上晾曬剛洗的衣服。紫蘇說:“回來了,廚房的瓦罐里頭,我給你煲了沙鍋粥。”紫蘇的聲音里,有種明顯的疲憊。空氣中飄著股沙鍋粥的香氣。彭浩一驚,他記得昨天晚上,隨口說了句沒有胃口,想吃點沙鍋粥。他甚至突然想到,因為呂翠,他已經不知多久,沒有好好地看著紫蘇。
裁員的名單下來,非常不幸,有彭浩,幸運的是,呂翠的名字不在其列。彭浩去財務處領了工資,領了裁員補助。回辦公室之前,他想和呂翠打個招呼。呂翠卻抱著電話,咯吱咯吱地笑著正在講話。她講得實在專心,沒看見辦公室門口的他。于是他轉過身子,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收拾起辦公桌上的東西。
得知彭浩被裁,紫蘇的反應,沒有半點讓人不快的驚訝。她反而笑著說:“也好,工作了這么久,也該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接下來的時間,紫蘇還是和以前一樣:每天早出晚歸上班、上班前做好早餐、送果果上學、下班后去接果果、買好菜回來做飯、哄果果睡覺、洗衣、拖地……
彭浩則每天閑在家里,看看雜志,看看電視,偶爾出去走走。他也用家里的電腦上網,投出去很多求職簡歷。就像他想象的一樣,這些簡歷投去以后,就像是一顆石子投進了大海。
有好幾次,他閑得慌,都拿起電話,打算打給呂翠。可是他也只是拿拿電話,最終都放下了。因為他的眼前,這時浮出了呂翠:呂翠抓起桌上的包,奪門而出;呂翠在打電話,她沒有看見他。他的眼前,也浮出了紫蘇:紫蘇在他的眼前拖地;紫蘇在上班;紫蘇在上班途中,大步地跑著,趕一輛公共汽車
沒想到這樣在家閑了一段時間,他突然病了。病得厲害,需要手術。手術和住院的那段時間,紫蘇瘦了。瘦得臉白白的,沒有一絲血色。他躺在醫院的床上,默默在心里替紫蘇計算:早晨七點,她要從醫院往家里趕,趕到家替果果做好早餐,送完果果上學,又要往上班的公司趕:傍晚六點,她要從公司往果果的學校趕,照顧好了果果,把果果托付給隔壁家的張姨,又要往他所在的醫院趕,趕過來照顧他,陪他說話,累了就唾在他旁邊的陪睡床上。
一天晚上,紫蘇睡了,他睡不著。他看著紫蘇,紫蘇的兩只手放在被子之外,他可以清楚看到她的手掌。她的右手的手掌上面,有兩個新鮮的繭印,中指的指尖上面,還有個看著像燙出來的水泡。
第二天,他問紫蘇:“你手上的繭印和水泡,是怎么回事?”紫蘇的反應,是很快地將右手放到背后。她笑了笑說“沒什么事,就是昨晚炒菜,被油燙了。”
從醫院出來,他開始出門去找工作。他給他的朋友、以前的客戶,打了很多電話。有天中午,他約了一個客戶,在一家西餐廳吃飯。沒想到他在西餐廳,遇見了紫蘇。紫蘇沒看見他,她在大廳的一個角落忙著收盤。一個經理模樣的人后來走過去,態度很不友好地對她說話。她什么也沒說,頻頻地點著頭。望著她點頭的樣子,他心里突然一酸:她那家外資公司,肯定也裁了她;她手上的繭印、水泡,應該也是這份工作惹的:之所以她沒告訴他,她不是怕他擔心,不愿他心里太慌,還能是什么原因?
一個星期后,彭浩找了份工作,一個朋友的朋友,公司里需要一個基層業務員。要是以前,他肯定不屑于這種工作。可是他想想紫蘇,馬上就答應了。他從面試的地方出來,還很快給紫蘇打了個電話。電話第一句話,他告訴紫蘇:“我找到工作了!”
呂翠的短信發來,他正在公交車上,去一個客戶的公司。公交車上很擠,他夾在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小伙子之間。他掏出手機,呂翠的短信說:“現在怎么樣,好久不見,晚上有沒有時間?”他想了想,沒有回呂翠的短信,反而將短信刪掉,順便刪了呂翠的電話號碼。
從車上下來,看著路邊的一簇簇早已經過了花期的植物,他不由笑了。他覺得他和紫蘇,就像是這些植物中的一棵。它們的花期已經過了,可是它們身上,還有著一片又一片的綠葉。就是這些綠葉,經營和維系著這些植物的呼吸、水分、養料……使得這些過了花期的植物,仍然是這個城市路邊的一道風景。他和紫蘇的感情,也早已過了激情的季節。可是他們的十年相處,早已讓他們的感情世界,不僅僅只有激情。激情沒了,他們還有另外的、比激情更重要的、面對坎坷和風雨更牢不可破的感情。他和呂翠,不過是兩棵不同的植物,一棵植物的花期已經過了,另一棵植物還在等待花期,兩棵植物的中間始終隔著一段距離,風雨來了,兩棵植物也無法做到就像一棵植物的葉子緊緊抱在一起。
這晚下班,他下得早。他去學校接了果果,還去市場買了菜。他給紫蘇發了一個短信:“下班后,你不用接果果,直接回家。”后面的話,他沒有說,他想讓紫蘇高興一下。
他一邊在廚房忙著洗菜切菜,一邊在心里暗想:既然想好了和紫蘇做一棵植物,那么就踏踏實實、勤勤懇懇地做好他這半棵植物。
要知道有些植物,它們的花期可不止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