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這樣一個復雜的文化市場之中,在80后行將而立之年的時刻,是80后從市場中反身自省,向經典文學
殿堂努力邁進的時候了。
最近幾年來,文學界一直處于一種代際失和的狀態,80后作家的每一次出場幾乎都以沖突的形式發生。2004年,評論家白燁聲言,80后進入了市場,但尚未進入文壇。這一判斷如同一根芒刺,刺痛了80后作家的神經,特別在韓寒那里,引發了劇烈的反彈。一時之間,網絡上口水湯湯,響徹殺伐之聲。如今,硝煙散盡,筆者愿意以另外一種視角拆解一下白燁的論斷,并由此指出80后的寫作境遇及其文學出路。
在白燁的論斷中,市場與文壇仿佛兩個邊界清晰沒有交集的概念,進入市場與進入文壇完全是兩碼事。這就使我們有必要分析,究竟是什么構成了當下中國的文壇?它與市場二者間的分殊究竟在哪里?只有厘清了這些關系,我們才有可能對80后的文學境遇作出一個比較清晰的判斷。
毋庸諱言,在一個全球化、市場化的時代,文壇所指稱的文學活動場域絕不僅僅是一個由傳統的作協、文學期刊及批評家們所維系的文學空間。各種新興的電子媒介及網絡資源都為文學的發展提供了新的認同空間。昔日的文學共同體正面臨破解的局面,各類文學社群日益形成相互平行的文學軌道,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內完成自我的生產、消費和循環。在這種情況下,聲言80后進入市場沒有進入文壇,就顯得對當下的文壇缺少清醒的判斷。論者顯然是在維護一個行將瓦解的文學體制。2005年,余華發表《兄弟》,昔日對其作品津津樂道的“文壇”出人意外地舉起屠刀,對這部作品進行語言“凌遲”,從文學的角度展開猛烈的批判。然而,余華卻對此不屑一顧,面對著“洛陽紙貴”的圖書市場,他胸膽開張,笑傲江湖。這一事實無疑向我們表明,昔日“文壇”所維持的“共同體”如今已經開始瓦解重組,傳統文學體制所維持的寫作、批評群體已經變成一個文學部落,與其他群體一起構成了“文壇”的一部分,而不是獨享“文壇”這一稱謂。
這個結論可能會讓許多80后作家興奮著迷,因為順著這樣的論述,我們就可以推論出在市場上攻城拔寨的80后已經進入“文壇”。實際上,這正是某些80后作家心之所想,不然何以會跳到半空中對諸多前輩口吐狂言。在這里筆者要說,80后作家如果都這樣想,可就自斷了前程。因為雖然昔日的文學共同體行將破解,但我們依然要看到,白燁所謂的“文壇”背后其實站著一段綿長的文學歷史,他們依然采用認定經典的方式在考察和評判著時下的文學現場。從這個意義上講,80后作家千萬不要因為在市場上的成功而封閉了自身的文學史視野。因為,盡管在共時的層面上,“80后”可以擁有一個與傳統文壇平行的文學秩序,但在歷史的層面上,80后依然要尋找自己與文學史對接的方式,因為只有具備了文學史意識,只有在敘事時有經典焦慮,80后才可能書寫真正屬于自己的歷史,從而避免在歷史上銷聲匿跡。
在去年的上海書展上,莫言的獲獎系列長篇小說頗為搶眼,這一方面說明,傳統“文壇”的干將也要尋求圖書市場份額,通過市場來找到自己的讀者群;一方面也告訴我們,傳統“文壇”的認定可以賦予作家作品以巨大的象征資本,進而幫助他們在圖書市場上斬獲更為實際的經濟利潤。這對“80后”作家無疑是一個啟示,因為這昭示了兩代作家不同的歷史境遇。那些從傳統“文壇”出世的前輩作家往往是先獲得“文壇”嘉許,再轉入市場運作,而“80后”作家則在誕生開始就與市場相遇。可以說,市場就是“80后”作家的搖籃,他們是在市場中出生和醒來的。現如今,“80后”已近而立之年,還有多少青春與才情可供揮霍呢?還有多少玄幻與想象可供安身呢?在“80后”的后青春時代,他們顯然有著更為復雜的經驗需要處理。在市場上攻無不克之后,他們顯然需要打進經典文學的殿堂。要實現如許目的,“80后”就必須珍視前輩作家留下的文學遺產,并以此為自我參照,進而完成自身在文學史中的出場。此處僅以莫言為例,談談“80后”應該師法前輩的地方。
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這套莫言獲獎長篇小說系列包括《紅高粱家族》《酒國》《檀香刑》《四十一炮》和《生死疲勞》,他們分獲馮牧文學獎、法國“Laure Batallin”外國文學獎、鼎鈞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和《十月》優秀作品獎。在每部小說的扉頁上,這些獎項及授獎辭均赫然在目。毫無疑問,這些象征莫言文學成就的獎項在這里變成了招搖的酒幌,它們眩目而又瘋狂地制造著市場號召力。從這點上說,“80后”或許沒有什么氣短心虛之處,因為他們的出版運作甚至不需要這樣的招牌一樣能在市場上叱咤風云,獨孤求敗。然而,我們需要予以關注的是這些獎項和授獎辭本身。可以看到,這些獎項橫跨官方與民間,中國與世界,這無疑是一個作家文學成就的最好說明,無論市場如何不景氣,文學史恐怕都要提上一筆。再看那些授獎辭,它們多出自專業批評家之手,他們的授獎理由幾乎都有一個文學史參照。比如,他們大都會考慮到莫言在小說文體上的貢獻。而這一點恰恰是“80后”作家需要學習的。
我們看到莫言的這五部作品,每一部都有對視角的精心選擇,每一部都有在文體上的探索和變換。《紅高粱家族》中的“我爺爺,我奶奶”,一下就打通了歷史與現在;《酒國》中的丁鉤兒和李一斗,則聯袂演繹了文體的狂歡;《檀香刑》和《生死疲勞》從民間的想象中找到具體的敘事智慧;《四十一炮》則用一個孩子的口吻重溫了歷史的蕩氣回腸。應該說,正是這些文體探索成就了今天的莫言,使他成為當代文學一個不可忽視的巨大存在。然而,只要我們仔細考察就可以發現,莫言的許多探索事實上是在對前輩作家的學習中完成的。他就曾坦言,《紅高粱家族》中的戰爭描寫曾經受到一批“紅色經典”的影響。像《四十一炮》中“炮孩子”這樣的敘述者也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格拉斯《鐵皮鼓》中的“奧斯卡”。由此我們可以看到,莫言正是把前輩作家已完成的敘事探索作為自己寫作的起點,進而實現了創造性的轉換與超越。再看今天的“80后”作家,我們不得不承認,大部分的寫作還缺少一種自覺的文體意識,小說的敘述方式還往往是一種經驗的自然式展開。對前輩作家的關注和學習也非常有限,有些人甚至直言不讀當代作家的作品。在筆者看來,這是文學史意識淡漠的表現。
在今天這樣一個復雜的文化市場之中,在“80后”行將而立之年的時刻,是“80后”從市場中反身自省,向經典文學殿堂努力邁進的時候了。只有將自己的寫作和已有的文學傳統對接起來,只有將莫言這樣的作家不僅當作前輩去師法,還要當作敵人一樣去戰勝,越過他們業已建立起的文學標高的時候,“80后”作家才能夠經受住時間的淘洗,不僅在“文壇”,同時也在文學史上找到自己棲身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