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將帶賓語的“是……的”結構句形成的兩種句法配列等值看待是將問題簡單化的一種表現。兩種不同的配列不是由音節、動賓結構類型差異導致的,而是由“VP的”兼具自指與轉指兩重屬性決定的,自指與轉指可以解釋“NP-是-M-V-O-的”和“NP-是-M-V-的-O”兩種配列在語義上的差別。
關鍵詞:“是……的”結構句 賓語 自指 轉指
一、引言
“是……的”結構句指的是這樣一些句子:
(1)他是昨天來的北京。
(2)她是昨天在西單買的這本書。
(3)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住址的?
我們把例(1)~(3)中的“北京”“這本書”和“我的住址”稱為“是……的”結構句的賓語。從這三個例子可以看出,“是……的”結構句的賓語在句法位置上具有兩種實現可能,即位于動詞后“的”前(V+O+的)或動詞后“的”后(V+的+O)。這兩種句法配列有時被視為等價句式,如例(4)常常被視為例(1)的等價句式:
(4)他是昨天來北京的。
為方便起見,我們將“是……的”結構句與其賓語在句法上形成的兩種排列表示如下(NP代表體詞性成分,M代表修飾或限制性成分,V代表核心動詞,O代表賓語成分):
(5)NP-是-M-V-O-的
(6)NP-是-M-V-的-O
二、相關研究
帶賓語的“是……的”結構句在句法上之所以能夠形成兩種配列,關鍵在于其賓語可以移位。這種移位似乎可以有兩種理解,一是從“的”前移至“的”后,二是從“的”后移至“的”前。以前的學者關于“是……的”結構句的賓語的研究并沒有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釋。下面簡單介紹一下李培元(1980)、牛秀蘭(1991)和劉月華(2001)的研究。
李培元(1980)認為如果賓語是名詞,放在“的”前和“的”后均可,意義上沒有太明顯的差別。劉月華(2001:765)認為,如果“是……的”結構中的動詞帶賓語,這個賓語可以緊跟動詞,置于“的”前,也可以放在“的”后,口語以放在“的”后更為常見。如果賓語是人稱代詞,則常常放在“的”前。劉月華給出的例子是:
(7)我是在外國語學院學的外語。
(8)她是昨天通知我的。
但按照劉月華的看法,例(7)和例(8)是經不住推敲的。例(7)的賓語如果緊跟動詞后(置于“的”前)形成的(7)a給人的感覺有點兒別扭,不如原句自然。例(8)的賓語“我”是人稱代詞,但我們認為置于“的”后形成的(8)a也是自然語言中使用頻率極高的句子:
(7)a.*我是在外國語學院學外語的。①
(8)a.她是昨天通知的我。
綜上所述,在二位學者看來,賓語處于“的”前和“的”后并沒有本質上的差別,這種結論顯然把問題簡單化了。
牛秀蘭(1991)分析了賓語置于“的”前和“的”后的一些規律,試圖探討類似例(5)和例(6)兩種語序的使用條件。牛文把“主語+(是)+狀語+動詞+的+賓語”稱為a式,把“主語+(是)+狀語+動詞+賓語+的”稱為b式②,認為當動詞是單音節動詞、動賓離合詞和動詞帶趨向補語又帶事物賓語時傾向于使用a式,當動詞是雙音節動詞、動詞帶結果補語時傾向于使用b式。這種分析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例(5)、例(6)兩種句式的不同,然而,牛文在分析b式時使用的例句很值得懷疑,因為這些例句幾乎都是帶有疑問結構的“是……的”結構句。例如:
(9)你是怎么認識徐輝的?③
(10)你是怎么看待這些事情的?
(11)你是怎么研究學問的?
(12)你是在哪兒看見這些傳單的?
(13)天這么晚了,你打哪兒到蔽村的?
(14)你怎么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然而,按照牛文的解釋,例(9)~(14)并不能體現出使用b式的傾向性。下面是例(9)~(14)使用a式的情況:
(9)a.你是怎么認識的徐輝?
(10)a.*你是怎么看待的這些事情?
(11)a.你是怎么研究的學問?
(12)a.你是在哪兒看見的這些傳單?
(13)a.*天這么晚了,你打哪兒到的蔽村?
(14)a.*你怎么變成的現在這個樣子?
例(9)~(14)全都能使用b式,不能全都使用a式,這是由選擇的例句造成的。我們在現實語料中發現,如果剔除帶有疑問結構的“是……的”結構句,自然語言中其實存在大量的a式句,如:
(15)沒準兒他是昨晚接到的電話,通知晚了。
(16)母親說,真糊涂,是我剛才打電話通知的小王。
(17)他是在勘探工作結束以后離開的這里。
例(15)~(17)中的“接到-電話”“通知-小王”“離開-這里”完全符合牛文關于b式使用的條件,但這些結構卻都使用了a式。
如此說來,牛文將“是……的”結構賓語位置的不同簡單歸結為音節和動賓結構類型的限制顯然也是把問題簡單化了,從上面的分析不難看出,何時使用a式,何時使用b式和音節、動賓結構類型之間并沒有太大的關系。
三、從自指和轉指角度看“是……的”結構句的賓語
朱德熙(1983)認為“VP的”既可以表示轉指意義,也可以表示自指意義。前者既牽涉到語法功能的轉化,又牽涉到語義功能的轉化;后者只牽涉語法功能的轉化。例如(陸儉明,1991):
(18)a.紅→紅的(紅顏色的東西)
b.吃→吃的(食物│吃東西的人)
(19)a.開車的技術
b.爆炸的原因
例(18)中“紅的”和“吃的”表示轉指意義,這里的“的”起了兩方面的作用,一是語法功能的轉化——名詞化,二是語義功能的轉化。而例(19)中“開車的”和“爆炸的”表示的是自指意義,這里的“的”只起語法功能的轉化作用,沒有語義功能的轉化作用。
如何評價并吸收朱德熙的分析,對于更加深入地研究“是……的”的結構、語義特點是至關重要的(杉村博文,1999)。
其實,我們可以從更宏觀的角度將轉指(tansferred-designation)和自指(self-designation)看作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即任何一個“VP的”形式都會同時具有這兩種意義。例如:
(20)這種花是紅的,那種花是黃的。④
(21)鴨掌、鴨翅是王老板買來的。
例(20)中的“紅的”可以有兩種理解的維度,一是理解為“紅的花”,二是理解為“這種花”具有“紅”這種屬性。理解成前者體現的是轉指意義,理解為后者體現的是自指意義:
(20)a.這種花是紅的[花],那種花是黃的。(轉指意義)
b.這種花是紅的[*],那種花是黃的。(自指意義)
例(21)中的“王老板買來的”可以理解為“王老板買來的鴨掌、鴨翅”,也可以理解為“鴨掌、鴨翅”具有“王老板買來”這種屬性。理解成前者體現的是轉指意義,理解為后者體現的是自指意義:
(21)a.鴨掌、鴨翅是王老板買來的[鴨掌、鴨翅]。(轉指意義)
(21)b.鴨掌、鴨翅是王老板買來的[*]。(自指意義)
我們發現,即使是一些高度凝固化的結構也同樣具有這兩種意義,如“修電話的”“開車的”等等。“修電話”和“開車”在現實生活中已經高度凝固化,變成了一種工作或職業,因此“修電話+的”和“開車+的”表示轉指的傾向性極強(前者的意義可能是電話修理工,后者的意義可能是司機),但在具體語境中二者仍可表示自指意義,例如:
(22)你是怎么修電話的?都送來兩個星期了還沒有修好!
(23)你是怎么修的電話?這么快就能用了。
(24)*我是昨天修電話的。
(25)我是昨天修的電話。
例(22)和(23)都能說,但意義有差別。前者好像是批評以修電話為職業的那個人,后者顯然是詢問修電話的方式(被詢問者很可能不是以修電話為職業的人)。例(24)的可接受性值得懷疑,例(25)則是正常的句子。
從例(22)和(23)可以看出,“VP的”在自然語言中可能會產生歧義現象。例(22)~(25)中“修電話的”結構在不同語境中形成了不同的意義,交際中為了避免這種歧義,交際雙方往往采用一些行之有效的手段來消解這種歧義。對“是……的”結構句來說,手段之一是在“VP的”前加疑問詞,使之具有表示屬性的功能,如例(9)~(14)、例(22)~(23)等;手段之二是把賓語移至“的”后,如例(25);手段之三是把“是……的”結構中的賓語話題化,提至句首或放到更大的語境里(例如,“雖說別人也都喊過口號,也都動過手,可都是李老三逼的,……”中“是……的”結構句的賓語被放到了語境中)。我們在調查中發現,“是……的”結構句的賓語話題化是一種很強的傾向,其句法后果是使得該結構中的“VP的”只具有屬性特征。
由此看來,“是……的”結構句與其賓語形成的兩種句法配位(5)“NP-是-M-V-O-的”和(6)“NP-是-M-V-的-O”,在語義上是有差別的。這種差別表現在句式(5)本質上是一個“VP的”結構,可以兼具自指和轉指兩種意義,在自然語言交際中為了避免生成歧義,交際者對句式(5)進行調整,分化出句式(6)專表轉指意義。下面,試以例(1)與例(4)來說明這種差別。
雖然現代漢語中“他是昨天來的北京”和“他是昨天來北京的”都可以說,但按照我們的解釋,它們表達的意義還是有差別的。“他是昨天來北京的”強調“他”具有“來北京”這種屬性,屬于“VP的”的自指意義,但這并不能排除轉指意義理解的可能性,即理解為“他是昨天來北京的[人]”。為了避免這種雙重理解,交際者對“他是昨天來北京的”進行消歧調整,生成“他是昨天來的北京”,只不過“來北京的”不像“修電話的”那樣具有強烈的轉指傾向,而使得這種調整的跡象不那么明顯罷了⑤。這說明并非所有的句式(6)都具有源生句式(5),換言之這種現象并沒有普遍性,即并非所有的a式“是……的”結構——“主語+(是)+狀語+動詞+的+賓語”都有相應的b式“是……的”結構——“主語+(是)+狀語+動詞+賓語+的”形式。將“是……的”結構句的賓語位于“的”前和位于“的”后兩種情況等同起來是忽視漢語事實,將問題簡單化的表現。
四、結論
綜上所述,句式(5)和句式(6)實質上是同一種句式的兩種不同變體,賓語在“的”前和“的”“后”時語義有差別。句式(5)中的“V-O-的”原則上可以具有自指和轉指兩種意義,自指意義體現為NP的一種屬性,轉指意義則直接體現為NP。為了避免這種歧義,交際主體便將“的”移至賓語前形成句式(6),專門用來表示轉指意義。因此,句式(5)體現的是一種屬性意義(自指),句式(6)體現的是一種體詞性意義(轉指)。由于自指(屬性意義)沒有語義功能的轉化作用,語義上沒有獨立性,因此帶賓語的“是……的”結構句在使用上以句式(6)為常,在某些情況下⑥,甚至沒有相應的句式(5)。
注 釋:
①句子前面的“*”表示句子的可接受性值得懷疑,下同。
②我們在下文的討論中沿用這種分類法,即a式“是……的”結
構——主語+(是)+狀語+動詞+的+賓語,b式“是……的”結構——主語+(是)+狀語+動詞+賓語+的。
③我們調查了一些北京人,他們也都認為把例(9)說成“你是怎
么認識的徐輝?”可接受性更強一些。由此也可以看出,賓語在“的”前還是“的”后和動詞音節的數量并沒有必然的聯系。
④其實例(20)不屬于本文界定的嚴格意義上的“是……的”結構
句,此處引用旨在說明“VP的”兼具自指和轉指兩種意義的情況。
⑤例(24)和(25)中,由于“修電話的”具有強烈的轉指傾向,
交際者進行消歧調整的痕跡很清楚,調整后例(24)變成一個可接受性很差的句子。而“來北京的”并不具有強烈的轉指傾向性,所以調整前后的痕跡沒有前者那么明顯,生成的兩個句子都具有接受性,只不過強調的側面不同罷了。
⑥如“VP的”具有強烈轉指意義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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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穎 北京華文學院華教處 1000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