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在全面整理研究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說解古文的資料的基礎上,利用出土文獻特別是戰國文字資料對段玉裁的這些說解加以考定,指出了段氏的幾點闕失。
關鍵詞:古文 說解 闕失
許慎的《說文解字》一般以小篆為字頭,說解本義,分析形體,古文只是作為重文附于字頭后,而未加詮釋。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對《說文》中的古文給予了很大關注,不僅對許慎“今敘篆文,合以古籀”作出了解釋,而且利用文獻資料,對《說文》所收的大部分古文進行了分析、考證。段氏的論述考辨精當,時有創見,但也由于盲目尊許,主觀臆斷和所見古文字材料有限等原因,一些說法有失偏頗。
《說文》中明確標出為“古文”的單字共474個,另有古文奇字5個,除此之外,各家對于其它未明確標注但仍是古文的,看法不一。筆者在碩士論文中以這479個古文為基點,考察出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對其進行說解的字頭共305個,其中有49個字頭出土文獻未見,不作觀照,只對256個利用出土文獻特別是戰國文字資料做了分析考量。在此僅指出段注《說文》古文的幾點重要闕失。
一、錯誤的古文觀念
段玉裁在“一”之古文后注:“凡言‘古文’者,謂倉頡所作古文也。此書法后王,尊漢制,以小篆為質,而兼錄古文、籀文。所謂‘今敘篆文,合以古籀’也。小篆之于古、籀或仍之,或省改之。仍者十之八九,省改者十之一二而已。仍則小篆皆古、籀也,故不更出古、籀。省改則古、籀非小篆也,故更出之。‘一’‘二’‘三’之本古文明矣,何以更出‘弌’‘弍’‘弎’也?蓋所謂‘即古文而異’者,當謂之‘古文奇字’。”[1]段玉裁認為,《說文》所錄的古文,乃“倉頡所作古文”。 又言:“五帝三王其間文字之體更改非一,傳于世者,謂之倉頡古文,不皆倉頡所作。”[2]段氏的意思很明確,他認定了古文就是五帝三王時的文字,殷周“前代古文”。
清末金石學家吳大澄提出古文是戰國時代的文字,民國初,王國維進一步認定古文是戰國時代東方六國的文字,并進一步提出齊魯文字說,更具體地指明了古文地域。近幾十年來,大量戰國文字資料的出土使學者們的古文觀念得以不斷的修正,影響較大的有李學勤先生的楚文字說。近年,不少學者又利用新出材料進一步細致地與《說文》古文作比照,更明確了《說文》古文的來源。如張富海把漢人所謂古文分成兩部分,“其大部分是六國文字,小部分是非六國文字。屬于六國文字的古文的主體是戰國齊系文字中的魯文字,同時含有戰國晉系文字和楚文字的成分。非六國文字成分中,有少量西周銅器銘文中的字形,有漢代小學家考定為古文的字形,甚至有編造拼湊的字形。”[3]對古文的界定更為合理而接近真實。這些成果都顯示出段玉裁的古文觀念是錯誤的。
由于錯誤地認定了古文的時代,沒有看出許慎所言“古文”的復雜性,使他在處理這些文字形體時難免出現紕漏,如對“上”的解說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說文》既言為古文“上”,又在“帝”下、“#15044;”下、“示”下、“辰”下等皆云“二,古文上字。”段玉裁發現了這個不一致的地方,他立足于《說文》本身的系統,對此做了改動。“今正‘丄’為‘二’,‘’為‘丄’,觀者勿疑怪可也。凡《說文》一書,以小篆為質。必先舉小篆,后言古文作某。此獨先舉古文,后言小篆作某,變例也。以其屬皆從古文‘上’,不從小篆‘上’,故出變例而別白言之。”[4]但遺憾的是,段氏亦未能得見豐富的出土古文字資料,所改亦非。從出土古文字來看,殷周文字“上”多作“二”,戰國文字“上”已普遍作“上”,或中間豎筆曲折,同篆文,或加飾筆,或作丄。[5]由此可見,“丄”是古文無疑。段氏因固有的古文觀念的錯誤,而導致他無法準確指明許慎之失。這類錯誤還表現在其對“一”“上”“齒”“箕”等字的古文字形的說解中。
二、囿于許說,妄加闡發
段玉裁雖然沒有墨守許書,一些地方能糾許之失,時有創見,但也存在過于遵從許說,以訛傳訛的錯誤。例如:
《說文解字》周,古文周字。從古文及。(33上)
《說文解字注》:及之者,周至之意。(58下)
《戰國文字編》B望山2·1;B郭店·窮達5。(第70頁)
何琳儀釋“周”:“甲骨文作(京津一二七四)。像方格內刻畫之形,雕之初文。或謂象~匝之形。金文作(保卣),加口為飾。或省四點作(墻盤)。戰國文字承襲金文。其口旁或加飾筆作、,其旁或作,遂似用字。或將豎筆上飾點延伸為斜筆作、,或有脫筆作、、。或將中間豎筆撇出作、,僅見楚文字。或作、,與古文吻合。”[6]
按,古文“周”字是將“用”中間豎筆撇出,其下部之,當為口與用之連筆訛形。又,“及”字甲骨文作、(《甲骨文編》第119頁),西周金文作(保卣),春秋戰國作(齊鞄氏鐘)、(秦公镈)、(中山王鼎),(《金文編》第189頁)概無作者,段從許慎,說解古文構形不確。
《說文解字》弟,古文弟。從古文韋省。(113下)
《說文解字注》:古文韋見韋部。丿聲。丿,右戾也。房密、匹蔑二切。(236下)
《戰國文字編》B郭店·唐虞5;B郭店·六德29。(第350頁)
何琳儀釋“弟”:“甲骨文作(乙八八一八)。從柲之初文(),從己,會柲纏韋有次弟之意。西周金文作(豦簋),春秋金文作(齊侯鎛)。戰國文字承襲兩周金文。或省作、、。”[7]董蓮池認為:古文作,應從從,即甲骨文所從之稍變,即往上纏繞之物,并非“古文韋省”,不得分析為從“丿聲”,許說不確。[8]按,二說可從,段從許,非。
《說文解字》#136586;,古文夙。從人、#131116;。亦古文夙。從人、#13313;。宿從此。(142上)
《段注》:,古文。《谷部》曰:#131116;,古文#13313;。讀若三年導服之導。此從人,從#131116;聲也。,古文。《谷部》“#13313;”本亦古文,“#131591;”亦“夙”之古文,“#14171;”從“#131591;”聲。(316上)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五)文字編》三·周37·15(354頁)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五)文字編》一·容28·35;三·周37·15;五·三1·39。(第371頁)
何琳儀在“宿”下釋:“#131591;,甲骨文作(類纂二二三一),從人,從#13313;(簟之初文),會人臥于竹席之意,宿之初文。……夙、宿音同,形體無關。”[9]按,此古文當出“宿”字下,為“宿”之初文。“#131591;”“#13313;”用為“夙”實屬假借,許君混為一字。段從許,非。
《說文解字》廏,古文從九。(192下)
《說文解字注》:此從古文叀,而九聲也。(444上)
董蓮池認為:“古文應即勹部‘#133375;’字訛省。‘#133375;’西周金文作(毛公旅鼎),從,聲,像飽腹形。又作(令簋),從,#15491;聲,顯然是之省。戰國時大概訛作形,至篆由訛為,而古文則訛為。聲旁減為,遂有形。古音‘#133375;’‘廏’相同,故假‘#133375;’為‘廏’,許遂錄于‘廏’下,說其構形‘從九’,不可信。”[10]按,其說可從。段從許,非。
《說文解字》赤,古文。從炎、土。(212下)
《說文解字注》:火生土。(491下)
《戰國文字編》B包山168;B包山272;B郭店·老甲33。(第683-684頁)
何琳儀釋“赤”:“甲骨文作(乙二九〇八)。從大,從火,會大火顏色之意。西周金文作(邾公華鐘)。戰國文字承襲兩周金文。或作其火旁加橫為飾,或作大旁亦加橫為飾(與炎字混同),或作加土旁繁化(與古文吻合)。”[11]按,“赤”字從大,從火,從炎乃“大”字增添飾筆,加土旁屬繁化,段從許以五行說釋之,非。
其他如“帝”“正”“厷”“續”“酉”等都盲目遵從許說,一錯再錯。
三、主觀臆斷
例如:
《說文解字》肅,古文肅。從心卪。(65上)
《說文解字注》:圣達節,次守節,下失節,故從卪。(117上)
《戰國文字編》B包山174。(第186頁)
何琳儀釋“肅”:“春秋金文作(王孫鐘)。從聿,從#146834;,會意不明。戰國文字承襲春秋金文。”[12]胡光煒、商承祚皆認為王孫鐘“肅”字與篆文近。胡光煒又說:“新出魏石經《尚書·無逸》篇,韋怨字,怨之古文作,下從心,從,與此下半形同。”李天虹疑此古文從心從卪是由“#146834;”訛變。[13]按,何說、李說可從,段說穿鑿。
《說文解字》皮,古文皮。(67上)
《說文解字注》:從竹者,蓋用竹以離之。(122上)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一——五)文字編》一·緇10·27;五·鬼6·38。(第167頁)
何琳儀釋“皮”:“西周金文作(叔皮父簋)。構形不明。或說,從又,從革省,會剝取獸革之意。春秋金文作(者減鐘)。戰國文字承襲兩周金文。六國文字革分為與兩部分。演化為、。秦簡則與隸書十分接近。”[14]舒連景認為:“亦之訛也,上之,橫筆稍出,變為,中斷而成,又變為,而非竹也。段注:‘從竹者,蓋用竹以離之’,失之附會。”[15]按,二說可從,段臆非。
《說文解字》目,古文目。(70下)
《說文解字注》:囗象面,中象眉目。江沅曰:外象匡,內象#146316;目。(129下)
《戰國文字編》:B郭店·唐虞26D陶匯3·557 D陶匯3·701。(第215頁)
何琳儀釋“皮”:“甲骨文作(甲二二九),象眼目形。金文作(屰目父癸爵),戰國文字承襲商周文字,或橫寫作、、。或作,與古文吻合,又演變為。”[16]按,古文“目”與六國文字近似,乃眼目形橫寫,段臆非。
其他如“中”“悉”“道”“梁”“日”“#15258;”“髪”“畏”“甲”“#168424;”等都望形生義,主觀臆斷。
段氏的這些闕失,很大程度上是受制于歷史和時代的局限,他所占有的古文字材料十分有限。沒有大量的古文字材料特別是出土古文字資料做支撐,錯誤就在所難免。
注 釋:
[1][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第1頁。
[2]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10月,第75頁。
[3]北京大學中文系張富海博士論文《漢人所謂古文研究》,指導
教師:裘錫圭;答辨時間:2005年5月,第316-317頁。
[4][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第1頁。
[5]參看何琳儀《戰國古文字典》,中華書局,1998,第655-656頁。
[6]參看何琳儀《戰國古文字典》,中華書局,1998,第182頁。
[7]何琳儀《戰國古文字典》,中華書局,1998,第1241頁。
[8]董蓮池《說文解字考證》,作家出版社,2005,第219頁。
[9]何琳儀《戰國古文字典》,中華書局,1998第236頁。
[10]參看董蓮池《說文解字考證》,作家出版社,2005年1月,第
369頁。
[11]何琳儀《戰國古文字典》,中華書局,1998,第539頁。
[12]何琳儀《戰國古文字典》,中華書局,1998,第235頁。
[13]李天虹《說文古文新證》,《江漢考古》,1995年2月,第76頁。
[14]何琳儀《戰國古文字典》,中華書局,1998,第885頁。
[15]舒連景《說文古文疏證》,上海商務印書館,民國26年[1937],第25頁。
[16]何琳儀《戰國古文字典》,中華書局,1998,第26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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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張富海.漢人所謂古文研究[D].北京:北京大學中文系,2005.
[12]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甲骨文編[M].北京:中華書局,1965.
(鄭阿芳 北京 中國傳媒大學文學院 100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