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作品中諺語的言語交際作用分析

摘 要：文學作品大多由口語提煉，忠實地記錄并反映交際雙方的交際意圖。其中在言語對話交際的描寫中，大量使用諺語這種語言形式。文章嘗試從語用學的角度對文學作品中的諺語進行言語交際控制分析，凸現(xiàn)其文學語言口語化、交際化的特點，并總結(jié)出語用規(guī)則在諺語使用中的作用。

關鍵詞：諺語 語匯特點 言語交際控制 語用功能

一、引言

諺語作為一種廣泛流傳于民間口語中的特殊語言形式，以簡練生動的形式和通俗易懂的風格，傳達深刻的寓意并給人以啟迪和教育。這種語言形式，不僅存在于人們的口語表達中，而且被眾多典籍收集、考釋，更多的還留存于文學作品中。這些文學作品多以描寫見長并通過生動、鮮明的語言對話塑造了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而在這些對話的使用中，語言已不僅僅是靜態(tài)的單位，而且是動態(tài)的言語。在特定交際環(huán)境中使用的語言，總是用來表達特定的交際意圖和語用含義的，尤其是漢語這種基于中國綜合式思維模式的語言。與其他民族的拼音文字相比，漢語顯得缺少句型構(gòu)建的諸多語法規(guī)則。因此，就漢語而言，從語法角度總結(jié)出來的種種不足與缺點，實際上幾乎都可以從語境中得到信息的補償。語用學研究的維度恰恰涵括了語言的產(chǎn)出和理解方面的理論，涉及說話人如何在特定語境下合適地、得體地使用語言，以及聽話人如何在特定的語境條件下正確理解或推斷出說話人話語含義等方面的實證研究[1]，因此更能夠合理解釋言語過程中的話語生成機制。

文學作品大多由口語提煉，其故事情節(jié)往往通過人物的對話鋪陳展開，忠實地記錄和反映交際雙方的交際意圖。其典型特點是對諺語的大量應用。對這些語匯的理解和運用不僅僅涉及語義、語法因素，更多的是通過對言語交際過程的分析，從語用學的角度展開的。本文正是從語用學研究的角度，在考察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作品諺語使用的基礎上，對諺語的言語交際作用進行了初步探索。

二、諺語的語匯學特征

漢語中的諺語歷史悠久、運用廣泛，使用頻率很高。現(xiàn)代諺語學家Neal Norrick將其表述為“諺語一貫被描述為是自足的、精煉的、帶有訓導意義的傳統(tǒng)表達方式和有固定的韻文的形式”[2]。溫端政先生在《漢語語匯學》中將諺語定義為“非二二相承的表述語”。在這兩種對諺語性質(zhì)的討論中，諺語都被強調(diào)了一個共同的特征：即諺語是具有表述性（帶有訓導意義）的語言單位。這也是諺語區(qū)別于歇后語和慣用語的主要特征。因此，諺語可以被定義為“以傳授知識為目的的俗語”，即諺語具備知識性的語匯學特征。如“人多推得倒泰山”“戲在人唱，事在人為”“有鋼使在刀刃上”等。從諺語的語義特點上看，其語義結(jié)構(gòu)可以從兩個層面考察：

（一）淺層義和深層義

淺層義，即諺語的字面意義，是從諺語構(gòu)成的成分及其語法關系直接形成的判斷；深層義，即諺語的實際意義，是從一定的語境中體現(xiàn)出來的真正的意義。這就存在淺層義和深層義的相符問題：一些諺語的淺層義正是其實際意義，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聰明一世，糊涂一時”等。而有些諺語的實際意義則是通過派生的方式產(chǎn)生的，這種意義被稱為派生義。如：

（1）老太太聽了點頭，復嘆一口氣，說道：“蛾蟻尚且貪生，為人豈不惜命？死的我亦不去管他了，現(xiàn)在活活的要拿你大切大塊，雖說皇上家的王法，該應如此，但是有一線可以救得你的地方，在我手里決計不來要你命的?！保ā豆賵霈F(xiàn)形記》第二十三回）

（2）“信老擔心的很對，一般干部就很難說了，有些干部，我也是親眼看見的?！毙炝x德支持潘信誠的看法?！爱斎?，十個指頭有長短，不能說每一個干部都很好?！保ㄖ芏鴱汀渡虾５脑绯俊芬徊克木牛?/p>

派生的認知基礎在于：對世界的經(jīng)驗使人們從具體事物的原型向外擴展直至邊緣成員再發(fā)展到更為抽象的事物和概念，這是一個由低級到高級的思維發(fā)展過程。這樣，人們對具體的、可以直接理解的事物的經(jīng)驗，為認識和理解更為復雜和抽象的事物提供了基礎。借助淺顯易懂、認知度高的表層表達方式通過聯(lián)想、抽象、概括等方式產(chǎn)生深層義，使得深刻的哲理寓于淺顯的形象語言中。因此，在言語交際過程中，抽象的說理性信息可以通過這種淺顯易知的方式最大程度地傳遞給言語交際的對方。

（二）襯托意義和中心意義

諺語在結(jié)構(gòu)上，常常由兩個并列的語節(jié)組成，前后兩個語節(jié)在表義上往往有主輔之別。主義語節(jié)代表了整個諺語的中心意義，輔義語節(jié)則表示襯托意義。通常輔義語節(jié)起比興或映襯作用，以增加語義的形象色彩或突出中心意義。如：

（3）劉勛蒼急忙大聲問道：“現(xiàn)在這幾年，樹長高了，不是就夠著了嗎？”引得老人和大家都笑起來了。蘑菇老人一面笑，一面逗趣地說：“俗話說得好，樹高不能撐著天，人老不能過百年。孫悟空本事大，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勺子再大也盛不過小盆?！保ㄇā读趾Ｑ┰菲撸?/p>

（4）寶玉是個迂闊呆公子的心性，自為是那四人承悅賈母之詞，后至園中去看湘云病去，湘云因說他：“你放心鬧罷，先還單絲不成線，獨木不成林，如今有了個對子了。鬧利害了再打急了，你好逃到南京找那個去?！保ā都t樓夢》第五十六回）

三、諺語的言語交際控制分析

言語交際行為始終都受到“目的意圖”的嚴密控制，無時無刻不對話語發(fā)揮著強烈的制約作用。由于說話人的目的意圖不同，必然導致言語交際的表現(xiàn)形式不同，這在交際過程中是統(tǒng)觀全局的因素。而言語交際的唯一目標，即交際對象——人，在言語交際行為中是交際目的意圖實現(xiàn)的對象，因此，將上述兩個重要因素結(jié)合分析話語生成和言語交際行為是將語言要素與語境有效融合的合理途徑。

此外，在言語交際過程中，不同的目的意圖和不同的交際對象都需要遵守不同的語用規(guī)則，只有在所有規(guī)則都得到確認的前提下（遵守規(guī)則以及違反規(guī)則生成的特定語用含義）言語交際才能夠展開。

文學作品中使用的諺語，總是出現(xiàn)在口語對話中，針對言語交際中人們由于目的意圖不同而語用表現(xiàn)不同的現(xiàn)象，可以總結(jié)出語用規(guī)則在諺語使用中的作用。

（一）論證的語用規(guī)則

言語交際中，人們總是要對某種觀點或理論進行分析和推導，論證其觀點和理論的準確性，進而實現(xiàn)使對方接受該觀點或理論的目的。文學作品的對話描寫其實就是口語交際的體現(xiàn)，口語中的論證常常只能是一次性的，因此，言語交際中的論證，為求簡潔明確，通常引入借鑒類比準則，借鑒已知事理，即通過對已知事理的把握去感知理解未知的觀點、道理或借鑒已有的感性體驗去體察抽象的概念。諺語的使用在具體的語境中恰好充當了這種借鑒類比的作用。根據(jù)諺語的語義特征，諺語的襯托意義可以起到引出說話人所要表示的真實含義的作用。通過輔義語節(jié)的比興作用，使聽話人通過聯(lián)想等作用對說話人即將陳述的觀點有更明確的把握。如：

（5）薛萬富：“光靠成樹一個人也不行，任他渾身是鐵，能打得了多少釘子！”湯師傅：“那是。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嘛！”（孫謙《山村鑼鼓》第二章）

（6）他用火鉗在灶孔里弄幾下，火就熊熊地燃了起來。他放下火鉗得意地對我說：“你記住，火要空心，人要忠心?！保ò徒稹段业膸讉€先生》）

例（5）中，主義語節(jié)“一個好漢三個幫”由代表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已知經(jīng)驗的輔義語節(jié)“一個籬笆三個樁”起興，說話人湯師傅論證和強調(diào)了“做事光靠一個人不行，需要眾人的協(xié)助和幫忙”這一道理。例（6）將主義語節(jié)放在輔義語節(jié)之后，通過對如何讓灶火燃燒的方法介紹引出“人要忠心”這一觀點，向聽話人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并促使對方接受自己的觀點。

（二）褒揚的語用功能

人們在言語交際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需要對某人或某事某物發(fā)表自己的理性分析或感性情感傾向。這種感情傾向一般包括褒揚和貶斥兩種。

說話人對交際對方的觀點、立場與行為表現(xiàn)表達自己的贊同及支持，使對方受到鼓勵，這往往要求說話人對對方的贊許從理性的角度進行分析，要使對方更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受到認同或褒揚。理性分析越是充分，褒揚就越具有可信度，贊譽的程度就越高，這些都有助于對方更好地堅持和發(fā)揚，也達到了說話人的意圖和目的。對對方的肯定和褒揚進行理性分析是以事實為依據(jù)的，其材料主要來自相類似的事例，諺語的產(chǎn)生直接體現(xiàn)了這一點。

知識性是諺語的基本特征，這種知識正是來源于對相似經(jīng)驗的總結(jié)，使用諺語將原先單一的主觀評價轉(zhuǎn)化成主觀和客觀的雙重評價，這樣顯然有助于增強立論的力度。如：

（7）a.“明亮哥，嫂子！”沙官印這個鐵打銅鑄的漢子，眼里噙滿了淚水，“生死關頭識真交，我忘不了你們兩口子今天的恩情。”（劉紹棠《地火》一一）

（8）a.韓千紅：“唷，一個人也不在！呀，是不是大壩又開口了?。ㄋ麆傄ど沓鲩T，坡上扶苗的人唱起來了，他停下了腳步）好啊，他們已經(jīng)動起來了！情緒還滿好呢！真金不怕火煉，酸棗峪就是酸棗峪！”（孫謙《災荒年月》）

例（7）a和（8）a中的言語實踐經(jīng)驗表明，以褒揚態(tài)度評價人或事物，就事論事并非沒有力度，但如果能夠從具有實踐經(jīng)驗的角度羅列正面的相類事例，則更能拓展褒揚的寬廣度。試比較：

（7）b.“明亮哥，嫂子！”沙官印這個鐵打銅鑄的漢子，眼里噙滿了淚水，“我忘不了你們兩口子今天的恩情?！?/p>

（8）b.……好啊，他們已經(jīng)動起來了！情緒還滿好呢！酸棗峪就是酸棗峪！”

例（7）b和例（8）b對談論對象的評價也具有褒揚色彩，但是表達的態(tài)度比較平淡，與a組相比，缺乏肯定性和可信度，削弱了表現(xiàn)褒揚的誠懇度。

（三）貶斥的語用功能

在言語交際過程中，人們常常需要針對對方的觀點、態(tài)度、立場、行為，以明確的理智判斷和情感傾向來表示否定和訓斥，期待對方予以改變，并借以實現(xiàn)自己的交際目標。貶斥有自身的語用特點，不僅要涉及到交際過程中的情境因素，也要涉及到人境因素。在言語交際中要表達對對方的斥責時，可以直接用感情色彩較濃的話語，有時為了避免正面沖突，緩解與交際對方的矛盾，也可以運用禮貌原則和融情原則。這就需要將情境因素和人境因素相結(jié)合。

直接用感情色彩濃重的話語表示貶斥，體現(xiàn)了說話人強烈的斥責語用意圖。因為貶斥不同于文字爭論，可以長篇大論地條分縷析，話語貶斥在總體上篇幅較為簡短，且句型構(gòu)建也較為簡短。諺語大多來源于人民群眾的生活和口語，具有很強的形象性和口語色彩，其措詞的簡潔也符合運用貶斥語意的語境。如：

（9）盡管我糊涂，難道這一點也看不出來。老頭子多少還顧點面子，那是一個什么東西，狗眼看人低，難道我還不明白？（茅盾《霜葉紅似二月花》第五章）

（10）旺兒回了鳳姐，鳳姐氣的罵：“癩狗扶不上墻的種子。你細細的說給他，便告我們家謀反也沒好事兒的。不過是借他一鬧，大家沒臉。若鬧大了，我這里自然能夠平息的?！保ā都t樓夢》第六十八回）

例（9）、（10）用了兩則諺語形象地表現(xiàn)出對涉話人的強烈貶斥，通過比喻或比興的手段借用諺語簡潔明了地體現(xiàn)，使聽話人或涉話人直接了解說話人對自己的情感態(tài)度，收到了良好的語用效果，這主要體現(xiàn)在情境因素中。

而在人境因素的影響下，說話人要體察聽話人的感情，注意其說話的得體和禮貌，盡量使自己的言語行為符合禮貌原則，照顧到聽話人的情緒，使聽話人不會對自己的貶斥過于反感和抗拒，以致中斷交際，無法達到說話人通過貶斥期待聽話人改變的意圖。因此在言語交際過程中，說話人需注意自己的言語策略，常常使用具有融情色彩的諺語，將自己的貶斥置于設身處地為對方著想的境地進行表達，或者當貶斥的對象是自己時，可以使用諺語來表示反諷和自嘲，如：

（11）智爺說：“三哥，別把話說滿了。老虎還有打盹時候呢！設若咱們走在樹林，有個悶棍手抽后就是一棍，你敢準說，躲閃的開嗎？”（《小五義》第九十九回）

（12）我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大不了管制起來，再不就蹲監(jiān)獄，你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胡正《汾水長流》第十九章）

例（11）中，說話人對聽話人的態(tài)度是消極貶斥，即規(guī)勸式貶斥，這類貶斥將對對方的批評用委婉的方式表達出來，使聽話人在心理上不會產(chǎn)生難以接受的感覺，諺語“老虎還有打盹的時候”體現(xiàn)了說話人對聽話人“滿不在乎、沒有提防心”的態(tài)度的貶斥，但是如果直接表達，會使聽話人從感情上受到傷害，因此，這條諺語用在這樣的語境中，起到了積極的語用作用。例（12）中，說話人使用諺語表示反諷和自嘲，語義上的貶斥在語境的作用下，表示的語用含義是習慣成自然，可以承受一切痛苦，也表現(xiàn)出說話人對情境的不滿和斥責。

四、結(jié)語

語境對于諺語的理解和使用有極大的制約功能，由于交際雙方交際目的和方式的不同，在言語交際的作用方面便體現(xiàn)出不同的功能。文學作品中使用諺語，充分體現(xiàn)了語義和語境的結(jié)合，從而生成了不同語用特點的言語形式。本文通過對部分文學作品中的諺語在語境中的分析，初步總結(jié)出諺語的三種語用功能，對于這一語言現(xiàn)象還可以利用言語交際過程中的主控因素分析進行解釋。

（本文為山西省社會科學院重點研究課題“古今俗語專書研究”[SKYZD2006]的研究成果之一。曾在首屆漢語語匯學學術研討會[太原，2007年7月]上宣讀，會后做了進一步的修改。）

注 釋：

[1]見劉伯奎.中華文化與漢語語用[M].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04.

[2]見Neal R.Norrick.How Proverbs Mean [M].New York：Mouton，1985.

參考文獻：

[1]谷曉恒.青海地方諺語的語用學分析[J].青海民族學院學報，2006，（3）.

[2]何自然，陳新仁.當代語用學[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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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劉伯奎.中華文化與漢語語用[M].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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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溫端政.漢語語匯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

[7]朱風云.諺語的語用修辭分析[J].淮陰師范學院學報，2004，（6）.

（劉嵚 太原 山西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 03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