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網癮治療日益興盛的當下,幾乎所有提出治療和康復的醫生和機構,都愿意把自己的治療場所稱之為“基地”。
醫生陶然的“王國”

北京市大興區,三個武警全副武裝站崗的大院里,一棟紅色的小樓并不起眼。
鐵門鐵鎖,有護士和教官在門口值班。此地的森嚴顯示了這是一個特殊區域,這是一個不允許自由出入的宿舍,但仍有孩子不斷地被送到這里,據負責人陶然說,有85%的孩子是被家長騙來的。
門口掛著的牌子是“中國青少年心理成長基地”, 這是全國最早創辦的治療網癮的“基地”之一。基地一樓看來比較溫馨,有音樂醫療室、繪畫醫療室、認知醫療室,但音樂醫療室只是一個10平米的房間,一張辦公桌、一個茶幾、一個老式收音機,其它一無所有。來陪孩子們治網癮的家長們則居住在四樓,每天交流孩子的情況。
在這個封閉的“基地“里,只有一個供應盒飯的地方,學員和醫生分開在兩邊用餐。現有的90多個工作人員,分為三類:精神科醫生、軍事教官、護士。醫生負責學員的心理輔導和藥物治療;軍官以退伍軍人為主,負責軍訓;護士負責學員的日常生活。
“2006年是最瘋狂的一年,一年來了1500多個孩子。”陶然是北京軍區總醫院成癮醫學中心主任,2005年中國青少年心理成長基地成立之前,他的主要工作是幫助病人戒除煙酒毒癮。接受采訪時陶然煙不離手,一個小時抽了五根煙。“非典時期壓力太大,染上了煙癮,這幾年我一直在努力戒煙,但是一直沒成功。今年十一,我要繼續努力,爭取戒煙!”
從2005年基地興辦至今,陶然稱自己收治了5000多個家庭,治好了4000多個孩子,平均每年1000人。
陶然的原理是——有網癮的孩子70%以上都有病,因此要吃藥。一個上初二的男孩來基地治網癮,被診斷為注意力缺陷后,要每天吃一片藥,一直吃到18歲。
“網癮是精神病!如果全民都知道網癮是個病,肯定要送醫院!有些家長寧愿相信孩子沒病,寧愿到那些什么學校,不愿到我這來,嫌我這里還吃藥!”在陶然的治療經驗中,有40%患者都是注意力缺陷,都是需要吃藥的。
陶然給他們吃的藥主要為兩種:擇思達、利他林。“另外30%患者有抑郁、焦慮、社交恐懼等病的,也必須要吃藥!”陶然說:“來我這個基地的70%的孩子都必須吃藥!剩下的30%可以不吃,主要是心理治療,但是用藥物的話,會更好,那就不是用藥抗抑郁、抗焦慮了,而是用藥(銀杏葉膠囊,主要有效成分是黃酮)改善腦細胞的功能,主要是保健,讓孩子心情穩定、高興。”
“基地從來不打孩子”,陶然說。但基地的學員,正讀初中的男孩張明(化名)說:“學員犯了錯誤,教官會用板子打屁股或者罰站。還有的學員會進行行為矯正,就是關在一個小房間里面,不允許與外界的任何人接觸,與外界隔離。每天吃飯的時候由護士送進去,其他活動都不準參加。一般關在里面21天,也有人被關了28天以上。”張明兩個月前被父母“騙”到基地戒網癮,因表現良好,當上了基地學員班長。
“關長時間的禁閉是行為矯正里面的森田治療,一個日本人發明的。”基地一位姓王的女護士解釋道。
“孩子進來的時候這邊是沒有簽任何協議的,第一個月我交了一萬多塊錢,第二個月交了9300塊,我住在基地這邊是25塊錢一天。”一位來自福建的母親證實費用相當昂貴。
“陶然是穿著軍裝的商人”——作為戒網癮的同道和對手,同在大興區的新動力陽光家園網癮科主任王斌這樣評價他。陶然則表示自己的工作只是職務行為。“基地是屬于軍區總醫院的,收入都上交了。我們沒一點特殊權利,跟內科完全沒區別,沒有照顧,我們軍人為國家服務。”
網協的“心理基地”
9月10日,教師節。
下午5點半,北京永定路百樂賓館內,一個名為“心理化實踐基地”的網癮治療機構正在慶祝教師節,這是一場內部的座談會。
“跟社會上的心理治療機構相比,我們比較閉塞,要加快市場化進程。”曲家輝,該基地的總經理相當直白地說。
一個戴著厚框眼鏡的中年男老師說:“我們應該擴大招生渠道,把普通學校的家長會、各個醫院的心理科室都利用起來。”一位20多歲的長發女老師說:“我們應該揣摩每一個客戶的心理。現在問題是把人帶來了,但是留不下。”會議室的空氣里,彌漫起了使未來“客戶”迅猛增加的好點子和渴望。

曲家輝因為中午跟郝向宏等人“喝多了茅臺”,表現十分亢奮,紅著臉大喊:“同志們,向宏說了,我們不能出師未捷身先死!我們要豎起公益大旗,要當先驅,不當先烈!最后,讓我們再一次為譚總的壯舉鼓掌!”606房間響起了噼里啪啦的掌聲。曲又說:“同志們,我們每次開會最后應該怎么做?”20多個老師把手高高舉起、大聲歡呼——“耶!”
曲家輝提到的郝向宏,是中國青少年網絡協會的秘書長。這一基地正是由中國青少年網絡協會授權,2009年2月26日在北京康隆盛世教育科技中心正式掛牌。“也就是網絡協會授權、民間資本投資,基地是獨立法人。”基地的總督導應力解釋道。
基地業績不算太好,掛牌至今共接收了17個孩子,應力稱今年12月將開始正式大規模招生。
基地老板、康隆盛世教育科技中心董事長譚鋒云敦實高大,黑紅胖壯。他投資興辦該基地的原因就是自己的兒子老去網吧打游戲,不愛學習。“孩子上網成癮,我是有切膚之痛!湖南株洲市所有的40多家網吧我都去過!兒子經過老師指導,現在起碼算是正常了。”無獨有偶,山東網康教育培訓學校的老板翟振杰之所以投資辦濟南的基地,也是因為上初二的兒子逃學玩游戲。
譚鋒云從去年開始籌建基地,今年把整個賓館租了下來,可供800人學習住宿,每年租金600萬人民幣。一年來已經投了1700萬人民幣,“砸上了全部身家,用的是自己過去做生意、搞房地產掙的錢,按目前這個賠法,還能賠三到五年。這是一個公益事業,我只是想把這個事給干成,其次,干好!”
譚鋒云頗顯悲壯:“頂不住的時候,希望青少年網絡協會能接手;我把這個事業做得有轉機了,也希望他們能繼續做。說實話,我現在很困惑。做生意幾十年沒當過被告,沒惹過官司,辦這個基地一年多就被兩個老師給告了,我是好意培訓他們,他們根本不領情。”
“譚總,我們要是實在混不下去了,以后就改治老年癡呆癥吧,市場也挺大的,哈哈!”基地總經理曲家輝開玩笑說,兩個星期前他剛從一個培訓中心跳槽到基地,還沒來得及印名片。
中國青少年網絡協會上級主管單位為共青團中央。2006年2月26日,網絡協會組織的“中國青少年綠色網絡行動”活動啟動儀式在人民大會堂舉行,陶宏開和陶然都是網絡協會的專家顧問,同為顧問的還有山東臨沂網癮戒治中心的主任“楊叔”楊永信,他以電擊治療網癮,在2009年上半年引起全國爭議。
“楊永信的電擊療法被衛生部叫停后,我們協會在政策上支持了他,給予他很大幫助。”秘書長郝向宏說,“網絡協會確定的戒除網癮的三個底線是:不合適的手段不能用;不能傷害青少年;監護人必須在場。”
陶然仍然是“實踐基地”的首席醫學顧問。但譚鋒云說:“這只是名義上的,陶然在心理化實踐基地不做具體工作。”曲家輝說,“基地名義上歸工商部門管,實際上是網絡協會管。團中央網絡協會給了心理化基地很大的政策支持,我同時也是網絡協會專家委員會的秘書長。陶然只是專家委員會的一個專家之一。
在陶然基地的藍色宣傳冊上現在仍印著“團中央青少年網絡協會等九部委、北京軍區總醫院聯合組建”字樣。
“高爾夫”基地
在北京市大興區,還有一個“治網癮基地”,名字叫做新動力陽光家園。
這里位置更加偏遠,從北京市中心坐公交車,大約三個小時以后才能到達。
“你看,我們的籃球場,可以給國家隊訓練用;這個高爾夫球場,李寶惠秘書長經常會帶著衛生部的老干部來打球。我們還有專業的乒乓球發球機和10套真人版CS裝備,已經很久沒人用了。”動力家園網癮科主任王斌邊走邊到處指點,“我們還養了孔雀、烏雞和拉布拉多犬,孩子們都很喜歡。”
這個“大公園”占地305畝,慢慢走完一圈要半個多鐘頭。亭臺樓閣和新建的四合院交相輝映,從北向南,孔雀、烏雞、拉布拉多犬等幾十只動物一字排開,蔬果溫室大棚就在它們對面。
來戒網癮的孩子和孤獨癥兒童共享一個小樓,對面的小院里住著普通精神病人。“你看,那邊的新四合院一建成,我們網癮科就能搬過去了。”王斌指著十米外的工地說。防治協會的官方網站上寫著:“陽光家園由國家投資建設,硬件條件在全國乃至亞洲的青少年健康教育機構中首屈一指。”此地的硬件確實令人咋舌——體育健身娛樂區達18000平方米,標準高爾夫球場、網球場、籃球場、沙盤游戲室、音樂美術活動室等一應俱全。
但這些并沒有帶來生源。自去年成立以來,該基地長期班只接收了十幾個孩子。基地有12個老師——美術、體育、音樂、生活輔導員各一名,心理咨詢老師3個,另有幾個外聘專家,包括陶宏開。“防治協會一直在往里賠錢。一些設備是協會投入的,日常的后勤、人員工資好像是由農療中心負責,這個我不是很清楚。”王斌說。
在陽光家園的招生簡章上,該網癮治療機構的全稱是“中國藥物濫用防治協會新動力陽光家園”。
“動力家園業務上歸防治協會主管;體制上屬于醫療機構,實際是大興區精神病院農療康復中心的網癮科,我們內部習慣把中心叫做基地。也就是說,我們基地是協會和大興區精神病院一起辦的,我也是協會的工作人員。”王斌介紹。
9月11日采訪當天上午,王斌剛剛送走了來基地治網癮的一對母女,這是基地近期的唯一學員。她走了之后,基地的教室、宿舍、治療室全都空了。
“即使只有一個學員,我們幾個老師也要圍著他轉,該開什么課就開什么課。”王斌揉揉眼睛,有點失落。
“李秘書長對這個事情非常謹慎,一直沒有大規模招生。他給我們基地提出的總方針是‘不能二次傷害青少年’,反對暴力戒網癮。”王斌說。
陶宏開也曾經是陽光家園五天夏令營廣告中的活招牌,“2008年10月,李寶惠找到我,說協會在大興有個基地,投資8000萬。李要給我設一個秘密賬戶,說是每來一個戒網癮的,給我1000元。”陶宏開氣哼哼地說,“我當時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
中國藥物濫用防治協會秘書長李寶惠曾任衛生部官員。李寶惠對陶宏開的說法不置可否,他在電話里非常生氣:“我不知道陶宏開是怎么想的,現在談這些東西還有意義嗎?!你說,說這個有什么意思!”
李寶惠說:“今年4月份確實與陶宏開合作過,但后來沒有繼續深入合作。兩陶之爭,我們并不偏向誰。我們將與哪個陶合作,現在也沒定。”
在陶宏開的講述中,衛生部曾經給過李寶惠兩個課題,都跟戒網癮有關。防治協會原定10月份在濟南的網康舉辦首屆全國戒網癮專家大會,把所有戒網癮方面的專家都召集起來開會。翟振杰表示,原來的確要組織一個“首屆中國戒除網癮學術研討會”,李寶惠想成立一個行為成癮委員會,但是沒批下來。
王斌則給出了另一種解釋:“協會內部有規定,會長換屆選舉跟協會改名不能同時進行。這次李秘書長可能要升任會長,協會想改名為‘中國成癮防治協會’。”
但李寶惠否認了協會將要改名。“改名還很不成熟,還沒有提上日程。”
各種“基地”名稱的變化,有時是因為行業的歸屬感無處找尋。翟振杰在創辦治網癮學校的過程中,也是倍感困惑。2007年他開始辦學校,需要找一個主管單位,但找了一圈都沒人管。“教育局不管,找衛生局也不管,到底歸誰管呢?先是找了山東心理衛生協會,掛在它下面,這還多虧是協會的書記幫忙。后來規定協會不能搞經營,只好自己再找,現在學校是歸山東省工商管理局管。”
“國家該給這個行業一個規范。主管單位這方面的問題,政府有些部門是不作為。”翟振杰,這位從業者都對這種混亂感到極不適應,在治療標準缺席的背后,還有更多缺失的東西需要規范。
相比民營訓練營相當生猛的訓練方式,有著諸多背景的各式“基地”看起來相當有規模,只是除了陶然的基地,其他基地仍在砸錢之中。身處其中的中國青少年網絡協會將2009年的《中國青少年網絡成癮數據報告》的重點確定為“網癮治療機構的市場如何規范”。
“現在這個課題遇到了困難,我們需要得到社會的各方面支持,找到錢以后再委托中國傳媒大學的團隊來做。目前我們缺乏資金的支持,正在找錢的過程當中。”秘書長郝向宏有點無奈,“往年都是11月份出報告,今年只能是盡量爭取了。”
(實習生李彪、于靖園對本文有貢獻)
一個上初二的男孩來基地治網癮,被診斷為注意力缺陷后,要每天吃一片藥,一直吃到18歲。
“國家該給這個行業一個規范。主管單位這方面的問題,政府有些部門是不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