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醫生一個禮拜接待了三個特殊病人。所謂特殊病人就是未婚先孕的女子,在肚子大起來之前把娃娃刮掉。鎮上就這么一家私人診所,王醫生人可靠,技術也不錯,找王醫生找對了,一般情況下王醫生不干這種事,王醫生口碑好就好在這里,王醫生有良心。話不多,心里亮亮清清。王醫生雖然是個醫生。人還是比較傳統的,用王醫生自己的話說,這種事損陰德。小鎮沒秘密,大家印象中僅有的幾次刮娃娃都是王醫生推脫不了的。也就是惹不起也躲不起的病人,具體地說是把人家姑娘弄病的那些男人,誰都惹不起。王醫生干瞪眼沒辦法,病人輕松了。王醫生輕松不起來;王醫生要難受好幾天。王醫生的女人心疼男人,那幾天就盡量做好吃的,就買當地人家養的土雞,就把王醫生的狀況傳達給大家,大家就覺得王醫生是個善人。男人們就說王醫生心太軟,刀子在自己手里攥著,手硬一些么,看他還胡騷情不胡騷情,看她把腿夾緊不夾緊?這就是男人,死皮不要臉的男人,把女人害成這樣子,還說這種話。男人們抽煙不接話,事情又不是自己弄下的,就沒必要接這個話茬子。能干這號事情的男人,都是些啥人?反正不是善人。要說善人,還數王醫生。這不是害人家王醫生哩嘛。
王醫生還記得禮拜一大清早他心里就亂慌慌的,心跳得那么快,就像得了心臟病,王醫生除了視力不好沒啥毛病,基本上是個健康人,王醫生不可能得心臟病。可心臟這么慌慌,不是個啥好事情。王醫生穿上白大褂的時候,愣頭愣腦地望著街道,一只袖子沒穿上。他女人一直給他打下手。他女人就說:不舒服就歇上一天。他女人要去關門,他不讓,他穿上另一只袖子,出去了,在診所門口站一會,伸了伸胳膊。街上已經有人了,三三兩兩,跟王醫生打招呼。相鄰的雜貨店也開門了。小鎮么,有人打掃衛生,還是臟兮兮的。王醫生一身干凈的白大褂,往門口一站,整條街都豁亮多了。王醫生就像是古代店鋪的酒晃子,就像現代生意人的廣告牌。在門口站兩分鐘,就等于廣而告之,診所開門了。王醫生就進來了。
里邊地方不大,分里外兩間,王醫生坐外邊看病,王醫生身后有兩張單人床,一個打吊針用;另一個給病人查病用。里間也有一張病床,給疑難病癥用的。里間外間用磚墻隔著,不是一般私人診所那種白布簾子一拉,病人沒安全感,王醫生這里還是比較講究的,藥品器械也在里間放著。整整一天都是打針吃藥的小病號,最重的也就是打吊針,一兩個鐘頭,兩三個鐘頭。不太忙。王醫生的心情也就好起來了,跟病人說說話,把早晨的心慌慌給沖淡了。王醫生的女人總是忙里偷閑、病人打吊針、或病人少的時候,回家做中午飯。家就在診所后邊的小院子里。在背街,有條小巷子,幾步路就到,做好飯,王醫生抽空回去一刻鐘解決問題。夫妻配合默契。王醫生絕不在診所里吃飯,端個飯盒或大碗,像其它地方私人小診所里那些醫生,在藥水味里大嚼大咽。人家王醫生比較正規,不是講究,是正規,鎮上的人都認后邊這個,人們對正規相當看重。這就是人氣,王醫生人氣旺。加上不錯的醫術,你說人家王醫生這個人,有啥說的。看不了的病,王醫生就實話實說,介紹縣醫院,地區醫院哪個科,哪個大夫,連怎么掛號都交待得清清楚楚。按王醫生交待的去辦,絕對沒問題。讓人放心呀。
王醫生就這么不緊不慢過了一天。王醫生都解開白大褂上的扣子了。王醫生臉上都有了淡淡的笑,笑容就堆在嘴角,王醫生平時很少笑,王醫生屬于那種不笑也讓人感到親切的人,任何細微的笑容都證明他相當開心了。王醫生都準備脫下白大褂,胳膊都抬起來了,心里都嘲笑自己過于敏感,早晨那種不祥之兆沒有結果呀,是不是神經過敏呀,王醫生又笑了一下,無聲的笑,依然掛在嘴角,還沒散開呢,外邊就進來一個人。這人是鎮政府的一個干部,不是鎮長書記是某個部門的負責人,很嚴肅的一個人,中年人,我們不好意思透露人家姓名,就叫他鎮干部。鎮干部一臉嚴肅,說的事一點也不嚴肅,三言兩語,言簡意賅,也不讓王醫生白干,話剛說完,就把錢放在桌上。轉身就走。鎮干部太會挑時間了,下班的前一分鐘來找王醫生。完全在上班時間以內,1分鐘前就是一分鐘前,你沒話說。付的錢不多不少。就是在公家醫院也是這個價。鎮干部嚴肅認真,前后不到一分鐘,就走了。王醫生很奇怪,他的心臟好好的,不快不慢,節奏極好,可見他還是一個醫生,擔心歸擔心。生氣歸生氣,真正到干活的時候,還是很敬業的。鎮干部了解他,鎮干部給他說事的時候也就沒必要考慮他的心情了。我們只能說王醫生心情很復雜。
大約過了10分鐘,鎮干部走得相當遠了,估計都回家里或進鎮機關了,鎮小學年輕的張老師進來了。張老師是個姑娘,不好意思地望王醫生,王醫生的目光躲開了。鎮上的人都知道王醫生也是個嚴肅的人,王醫生不愿意做的事誰都沒辦法。可還是有人讓王醫生做王醫生不愿意做的事情,張老師的不好意思里包含著愧疚的成份。張老師跟著王醫生到里邊的房子里,差不多有二十來分鐘,就把事情辦完了。張老師臉色蒼白顫顫微微地走了,王醫生從妻子手里接過熱水,喝了幾口,又接過熱毛巾,擦擦臉。王醫生都奇怪他腦子里閃出妻子這個城里人用的稱呼,鎮上流行的是婆娘、娘兒們、女人、誰誰的女人。王醫生的女人在整個過程中一言發言,手腳麻利,王醫生看得出來,女人的動作帶著安慰。張老師是個姑娘么,緊張得要命,王醫生的女人跟對待孩子一樣,扶張老師躺下,攥著張老師的手,整個過程,張老師眼睛濕漉漉地看著王醫生的女人,就像孩子望著媽媽。王醫生喝水擦臉的時候,王醫生的女人還望著空蕩蕩的街道,張老師沿著街邊很想走快但走不快,街中央有摩托車,有自行車,幾乎看不見行人。真是神不知鬼不覺,沒人知道診所里發生的事情,相對而言,小鎮沒秘密,小鎮平靜的外表下有多少驚濤賅浪,有多少暗流涌動,有多少無法證實的秘密啊。王醫生喝完水,王醫生的女人說:我先回呀,也不管王醫生回答就匆匆離開。顯然是倆口子之間的習慣用語。女人要回家做飯,要安頓明天的事情,女人比男人忙得多。
更重要的是王醫生還要辦一件事情。王醫生的爺爺爸爸都是鄉村郎中,王醫生在縣醫院受過培訓,學的西醫。中醫也懂,家傳嘛。王醫生就不是一個純粹的現代洋醫生。王醫生還保持著許多鄉村的習慣。比如,夭折的孩子包括墮胎的胎兒。一般都草草掩埋,不起墳。還不能埋得太深,最好讓狼或野狗吃了。你也就明白王醫生要做的事情了。王醫生很辛苦,也很敬業。女人離開后,王醫生換掉白大褂王醫生就泯然于眾人也。王醫生就帶上那包小東西。在一個小袋子里放著。就是服裝店送的裝衣服的硬紙殼袋子,黑色的,不引人注意。王醫生就拎著這么一個黑硬紙殼袋子出了小鎮。
鎮外就是莊稼地、地里已經沒人了,麥子還沒長起來,蔬菜也都是白菜、蓮花白之類,洋芋都收了。穿過田野就是真正的荒郊野外了,長著雜草野樹,臥著許許多多的石頭,黃鼠、野兔竄來竄去。王醫生找一個地勢稍高的地方。是個土崗。有四五米高,長著枸杞子,王醫生用的是一把大起子,電工用的,他也能用,在沙土地帶刨個坑也不難,把那包東西放進去,還壓了些草,大概是蒿子,快干了。莖桿血紅血紅,壓上沙土,拍拍手,就匆匆離開了。走了十幾分鐘,天就暗下來了。
開業十多年,每年都有兩三樁這樣的事情。據說其它地方的更多。更讓人惡心的是有人還專程找王醫生收購胎兒,據說是大補,王醫生是醫生,當然知道這是大補,王醫生感到惡心,王醫生拍一下桌子:“世上的事情是有哈(下)數的,把你娘紿日的,你咋想得起找我來,把你娘給目的。”那人撒腿就跑,王醫生追到門外,“狗目的想錢想瘋啦,你去,你去把錢畫你娘X上,你去把錢畫你老婆X上,畫你女子X上,呸!”這是王醫生平生第一次罵人。再也沒人找王醫生做這種生意了。這種生意利潤相當可觀。王醫是個有哈(下)數的人,王醫生不賺昧良心的錢。這就讓人放心。那些跟男人們造下孽的女子就樂意找王醫生,自己造的孽,可不能孽上加孽沒完沒了地造下去,要遭報應的。大家似乎知道王醫生的處理方式,既傳統又現代。
王醫生回到家里,女人剛好把飯端上桌。還請了王醫生的好朋友,開雜貨店的老趙。王醫生有兩個好朋友,雜貨店老趙,鎮文化站的老馬,老馬是文人,老趙愛拉胡胡,算是鎮上三個知識分子。老馬沒來,找了,找不見,就沒來。老趙說老馬這些天神神道道犯啥病哩。王醫生說肯定有事情哩。女人炒了兩個菜,韭菜雞蛋,土豆絲肉片。還有油炸花生,燙一壺燒酒,就是老輩人用的錫壺,在開水里泡熱,上邊放一個白瓷小酒盅,很適合好朋友在一起喝酒,喝熱酒,用一個盅,準確地說不是喝,是吸,長長地茲嘍嘍地吸下去,五臟六腑全都熱啦。菜算個啥?下酒菜嘛。兩個斯文人還忘不了請,你請。還忘不了吃一口,放一次筷子,還忘不了來一句老馬不來后悔去吧,這么好的酒,這么好的菜。就這么你敬我讓,喝了三巡,可以說話了,老趙就知道王醫生遇到生氣的事情了,十有八九就是給女人刮娃娃。王醫生女人給他捎話來喝酒,他就猜個八九不離十。他就直接問王醫生:“誰家女子么,這么不檢點。”老趙嘴緊,王醫生就實話實說就說是小學的張老師。老趙就放下筷子:“張老師人不錯么,是個好女子么。”王醫生說:“好女子才遭罪哩。”老趙就問校長弄下的?王醫生說不是,王醫生只能說到這搭,老趙也不追問,老趙還是口快:“我知道是誰啦,除過校長就是教育專干么,旁人想弄也弄不了,把他娘給日的,來。喝,喝上,把他娘給日的。”老趙有點激動,老趙就操起胡胡,拉的是秦腔《游龜山》,田玉川痛打盧世寬那一折。老趙的胡胡一響,王醫生就唱開了。無論是曲子還是唱腔,全都慷慨激昂,群情激奮。王醫生的女人讓電視也開著。電視只有畫面沒有聲音,女人把聲音放到靜音。女人進家門就開電視,電視開著,就證明屋里有人。就跟煙囪一樣,天天冒煙就證明過著日子。剛開始王醫生反對女人的浪費,有一天王醫生看見大煙囪王醫生也就順從了女人。女人在其它事情上手細得很,比頭發絲還細,電視除外,好像電視是個大牲口,一分鐘都不能讓它閑著,得讓它忙起來,女人心里才踏實。女人看著電視,時不時地去給兩個男人倒茶水。酒不讓她插手,兩個男人也就是一壺壺的量。兩個男人剛剛唱上《游龜山》,電視里也是《游龜山》,大西北的地方戲全是秦腔,電視節目的黃金時間也只能播放秦腔名家唱段。女人沒想到男人唱得這么好,女人就把聲音放在靜音狀態,只欣賞名家的畫面,唱腔卻是自己男人的。女人很激動,女人朝男人看看又朝電視看看。王醫生太投入,王醫生沒有意識到電視節目與他同步。伴奏的老趙也沒有發現電視節目,老趙搖頭晃腦,手里的胡胡出奇地好,自己嘴里也支支吾吾吐著詞兒,肯定比不上王醫生的唱腔,但老趙還是瞅了王醫生幾眼,王醫生是超常發揮呀,多少年的老朋友了嘛,幾斤幾兩清清楚楚。其實老趙也是超常發揮,老趙搖頭晃腦的時候,王醫生也瞅了老趙幾眼。兩個人都沒瞅電視,兩個人都無比憤怒地在戲文里借田玉川之手痛打欺男霸女的惡少盧世寬,盧世寬的賽虎犬也被田玉川打死了,解氣呀,旋律與唱腔一下子高吭起來;兩個唱得聲淚俱下。老趙離開時還搖搖頭:“老馬再沒機會了,叫他后悔一輩子。”王醫生也是這句話。老趙就這么走了,王醫生的女人聽不明白男人們的話:“你倆跟老馬不來往了?”“看你說的。老馬又沒得罪誰?”“你倆說的么,說老馬沒機會了么。”還真把王醫生給問住了:“我倆說來?真的這么說來?”“真的說來,我聽得清清楚楚。”“奇了怪了,老馬好好的么,咋就沒機會了?”王醫生洗臉的時候總算想明白了:“我跟老趙這戲唱的,破世界記錄了,這輩子恐怕都唱不出今天這水平了。老馬沒機會欣賞了么。”
睡到半夜,狼在野外叫喚,不是狗是狼,狼叫像娃娃啼哭嗚哇嗚哇,聽得人頭皮發麻。王醫生聽見了,王醫生的女人也聽見了,王醫生的女人把枕頭抱緊緊的。王醫生披上衣服趿上鞋到院子里聽一陣,王醫生就回到床上。“一條小命總算托生了。”王醫生說的很準,北山里的狼老遠聞見腥味下來叼走了死娃娃。狼一邊走一邊叫,說明狼餓壞了,當場吃個精光,吃得飽飽的,一路歡歌回山上去了。狼高興狼發出聲音就像娃娃叫。用當地人的說法,死娃不怕狼拉,王醫生后半夜睡得很踏實,連夢都沒有。
王醫生中間還是翻了幾次身,被子都蹬掉了,女人給他掖好,時間不大又蹬掉,又掖上。
女人沒睡好,還得早起。吃早飯時女人問王醫生:做惡夢啦?“沒有呀。好夢惡夢都沒有。”女人就說他蹬被子的事情。王醫生也不知道他還有什么擱不下的事情。
吃中午飯的時候,王醫生在街上看見那個教育專干,就是把人家張老師肚子弄大的那個人。那個人拎一包營養品走得不緊不慢。王醫生知道教育專干去看望張老師。張老師肯定在家養上幾天,張老師不會請假,那樣會引人注意,張老師早早調課,空出幾天,就悄悄地把事情辦了,肚子沒顯出來嘛。王醫生把昨天蹬被子的事情跟張老師聯系起來是沒道理的。王醫生吃飯的時候還琢磨這事情。張老師斯斯文文漂漂亮亮多好的一個姑娘呀。就這么毀了。王醫生飯沒吃完就把筷子放下了,毛巾在嘴巴上擦好半天,王醫生擔心是多余的。半年后,張老師民辦轉公辦,年底去教育學院進修,結業后。在縣城教中學,找的丈夫也是中學老師。節假日就回來看父母,帶著丈夫在鎮上走來走去,笑著跟王醫生倆口子打招呼。后來又見到張老師抱著孩子回娘家。還在王醫生這兒給孩子打針。王醫生給孩子打針時腦子里就閃出那個做掉的成形的孩子,王醫生就盡量不看張老師。張老師的先生還給王醫生敬煙,王醫生不抽煙,那先生就說:“這是好習慣。”那先生笑時嘴里的牙齒白亮白亮,也只是偶爾抽抽煙。打完針小張老師跟先生一入托孩子一只手,一家三口走在小鎮上,引來無數羨慕的目光。生活無限美好,無限美好啊。在此后的日子,也常常會碰到教育專干跟張老師一家街頭相遇的情景,張老師跟教育專干彼此點點頭。就擦肩而過,張老師會告訴先生,那是我過去的老領導。一切都過去丁。生活的洪流滾滾向前。這都是幾年以后的事情。回到幾年以前,王醫生吃飯吃不下去那天,王醫生壓根就不知道他為什么還這么緊張。整整一天,相當平靜,
事情出在這二天,也就是王醫生接手的第二樁特殊病例。離下班還早,下午三四點鐘吧,工貿公司的朱經理帶著一個漂亮女子進來了。好像來做生意,王醫生還沒反應過來,朱經理就開門見山,打娃娃,打掉。朱經理指一下那女子,“肚子里有啦,把人整的。”王醫生就告訴朱經理:下班的時候來。方便些。那女子馬上說:“下班時候來,下班時候來。”朱經理皺眉頭:“早早弄了算了,拖到下班,舍不得呀,”那女子說:“下班時候人少。”“噢,對對對,這個主意不錯。”朱經理往王醫生跟前放一個信封,不用數,做掉兩個娃娃都綽綽有余。朱經理帶上那女子走了,朱經理是鎮上最大的私營老板,準確叫法應該叫朱老板,小鎮上的人分不清老板經理董事長,都一律叫經理。朱經理也不糾正,沒人懷疑他的財富與能力,他也樂意人家叫他經理。鎮長都讓他三分、王醫生算個鳥。找你王醫生算看得起你,按朱經理的意思,拉到縣醫院做掉算了,都是女人多事,挑挑揀揀,當然嘍,遮人耳目也是必要的。朱經理家在縣城,還是小心為妙。
過程大同小異,這次的月份偏大,女子受的苦就大。當天夜里來的不是狼,是一群野狗,互相撕咬,動靜很大。還好,沒留下痕跡。狗吃起死娃娃一點也不比狼差。那個女子后來在縣城開了服裝店,朱老板出力不少。生意人沒那么多講究,后來他們有沒有交往就不好說了。那女子結了婚倒是真的,丈夫也是個生意人,做小買賣。本本份份,女子嫁給這種男人完全可以放心地過一輩子,理所當然地養了孩子,還是龍風胎,開心得很,在王醫生這里打過針吃過藥。能生養龍風胎的女人么。長得漂亮不說,還很福態,脾氣又好,愛笑。王醫生給龍鳳胎打針時不由得多看了那女人兩眼,以前受的罪一點影影都沒有了。真是福態。王醫生就笑了一下,也就一下,那胖女人就哈哈哈笑了一大串,“王醫生眼熱我一家子,王醫生給我笑哩。”診所里的人全都笑了。給她引產的時候王醫生一點都笑不出來。晚上也沒心情喝酒,更不用說拉胡胡吼秦腔了。老趙過來坐了一會兒,就走了。老馬還是沒來,老馬讓鬼捉住了,到處找就是找不著。老趙就急匆匆走了,找老馬去了。那天夜里,王醫生醒來好幾次,野狗叼死娃娃的聲音他全聽見了。他沒起來,他睜大眼睛望著天花板。其實天花板是望不見的,外邊月亮再亮,屋子里還是黑呼呼的,只是意識里上邊有天花板,天花板離床很近,人躺在中間,就相當壓抑,就身不由己地把被子往下拉。這回不是腳蹬是手拉,胸口悶,好像天花板不是木頭的是石頭的,就壓在他胸口,他就不停地折騰自己。睡眠質量就很差。
幸虧白天病人少。
一連兩天,沒有多少病人,王醫生終于安靜下來了。王醫生哼起了《周仁回府》。王醫生的女人就去買了魚。女人剛學會做魚,就想用這東西調養調養丈夫。女人理所當然地去請了老趙,請了老馬,老馬理所當然地不在,差不多有半個月見不到老馬了。文化站的人也不知道老馬跑哪去了。文化站的人就說老馬嫖風去啦。老馬又干又瘦,老馬還能嫖風?連個兔都嫖不了,文化站的人就這么埋汰老馬,反正老馬又不在,人家這么埋汰他,他耳朵肯定發燒了,都冒煙啦。
這天晚上,兩個大男人喝的還是燒酒,吃的可是魚呀!魚在當地是稀罕物,得慢慢吃,一筷子一筷子吃,吃一下喝一下。吃好喝好,就拉上胡胡支支吾吾唱開了,唱的是《梁秋燕》,聲音不大情大呀,把兩個大男人唱得美的,舒心呀。鬧到最后,就說老馬,叫老馬后悔去,后悔八輩子。
誰都沒想到老馬也能做這種事情,把人家女娃娃肚子弄大,這個老馬。快到周末了,也陜要下班了,下了班,一周就過去了。私人診所沒禮拜天,過禮拜是公家人的規矩,王醫生倆口子只是在心理上給自己輕松一下。周末最后一天,眼看要下班了,倆口子全都放松下來了。被老馬糟蹋了的這個女子進來了。黑黑的胖胖的,樸樸實實的一個女子娃,怯生生地進來遞給王醫生一張條子。王醫生沒看內容,王醫生先看落款馬奮棋。馬奮棋就是鎮文化站的老馬,鎮上著名文人馬奮棋。馬奮棋的字很有特點,真草隸篆都不像,就是有個性。好認,王醫生一眼就認出這是馬奮棋的真跡。王醫生細細看兩遍,意思很清楚拜托王兄慈悲為懷給送信女子做個小手術。小手術后邊括弧注兩字墮胎,打胎太土不如墮胎正規文雅。王醫生跟搖扇子一樣把信件搖了兩三下,倒底是個文人,比官員比商人差遠啦,白紙黑字的信件不是罪證嗎?幸虧落在我老王手里,萬一不慎落在別人手里麻煩就大了,這個時候的女子是六神無主,是懵頭雞方向感極差呀。王醫生不抽煙,但王醫生這里有火,王醫生把這封信燒了。那女子嚇壞了,以為王醫生不肯幫忙,王醫生的女人把女子攙進里屋。王醫生倆口子認識這女子,瓜女子這么瓜,跟著馬奮棋去過王醫生家,還吃過王醫生女人烙的韭菜合子。瓜女子是嚇壞了,躺在病床上,瓜女子放心了,也安靜了。不像前兩個女子,上了病床就發抖,見了鐵器臉發白。瓜女子就是瓜,瓜得響哩,睡下長哩。馬奮棋也只能欺負這種瓜女子。整個過程,瓜女子配合得很好,比前兩個女子順利多了。前兩個女子軟塌塌的,王醫生女人扶她們起來扶她們下床幫著穿鞋,扶到門口,要不是怕失面子還指望王醫生女人扶上她們走一陣子呢。這個瓜女子自己就下床穿上鞋,還說了聲謝謝,走路只是慢了些,不搖不晃,誰也看不出剛下病床。
王醫生女人嘆口氣:“這瓜女子,一看就知道是吃下苦的,老馬么,咋欺負這號瓜女子哩,跟上老馬啥都圖不上。”王醫生說:“咋說話哩,老馬有老婆娃娃哩。咋叫跟上老馬,你甭亂說,老馬女人跟你像親姊妹一樣你千萬不能亂說,把你的嘴扎起來,扎緊。”“那你就把籠嘴給我戴上,”“你又不是牲口沒必要戴籠嘴嘛,不亂說就行了嘛。”“幸虧我還能動彈,你不是一直想雇個人嗎,唉呀,最好是護校畢業的,你說,為啥要護校畢業的,”王醫生看著表,王醫生笑呵呵的:“給你5分鐘,這5分鐘內你可以五馬長槍胡說八道。”“五分鐘,我還要說100分鐘哩,要護校畢業的干啥呀,學馬奮棋吃嫩草呀,給人家女娃娃打羔呀,咱這里多方便,自己打自己刮。”王醫生搖頭嘆氣。王醫生熟人的一個親戚護校畢業找不到工作。找到王醫生診所,是個俊俏女子。王醫生女人當下急了,反應快呀,生活多年的丈夫都沒想到自己的女人有這么好的心理素質,王醫生女人把白大褂往自己身上一穿,把聽診器往胸前一掛,把量血壓的器械都打開了:“唉呀對不起,我老王有助手哩。”熟人和俊俏女子很尷尬地走了。王醫生的女人還真能干,時間不長就跟受過專業培訓的護士一樣了,家務活也不耽誤,在外地上學的兒子放假回來也大吃一驚,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王醫生都忘了。可女人沒忘,女人需要的時候就能撒豆成兵。王醫生女人也不會鬧得太厲害。鬧了10分鐘,鳴金收兵。丈夫說5分鐘,她肯定要10分鐘,女人爭的就是自己的5分鐘。時間一到馬上和好。女人回家做飯,王醫生去野外處理那包東西。
朋友的事情,王醫生格外盡心。王醫生多走了一二里路,地勢更高一些,王醫生希望來的是狼不是狗。
王醫生回來的時候并不著急。剛才女人那么一鬧把這件事情給沖淡了。一個人的時候腦子就清楚多了。
老馬馬奮棋以前在鎮機關當文書,文章寫得好,還有點小脾氣,各方面關系就有點緊張。文書干好多年了,其他文書都升的升。調的調,都有不錯的前程,馬奮棋能有什么前程,實在看不出來。馬奮棋不是不想上進、上進無門就苦悶,一苦悶就找拉胡胡的老趙,發泄,吼幾聲《下河東》《金沙灘》,聲淚俱下,慷慨激昂,還不停地捶桌子捶板凳,動作很夸張,不像王醫生那么斯文。不吼秦腔的時候,馬奮棋還是比較斯文的,三個人聲氣相投,都是大好人,也都不說粗話,更聽不到罵人話,大家把這三個視為鎮上的知識分子。鎮機關鎮小學的公家人都算不上。大家公認的這沒辦法。也可能是老趙的胡胡拉得太好了,馬奮棋聽著聽著開了竅了,馬奮棋寫了一篇長文章,好家伙一寫就是一萬五千字,在馬奮棋的文字生涯中從來沒有寫過這么長的文章。馬奮棋最早是一個農民,三十多歲以后,開始寫快板、搜集民間故事,發表在《群眾藝術》上,就成了縣上故事員,有證書的。這都是文化館干的事情,縣上有文化館,鎮上沒有,在大家眼里能發表文章就是文化人。那時候鎮還是鄉,鄉上建廣播站,就讓農民知識分子馬奮棋進了廣播站,寫廣播稿,馬奮棋的廣播稿生動活潑,且有文采,很快成為鄉上的名人。那時候王醫生和老趙就開始跟馬奮棋交朋友了。再后來,鄉改鎮、鎮機關缺寫材料的,馬奮棋就進了鎮機關,農轉非,轉干,入黨,完成了一個農民到公家人的轉變。那時候的馬奮棋比較平和,不怎么憤世嫉俗。這種狀態不可能持續太久。很快就到了寫一萬五千字長文的時候。馬奮棋給兩位朋友讀了一個下午,在王醫生家,王醫生的女人專門備了五香牛肉和豬耳朵,燙了燒酒。老王老趙擊掌叫好,馬奮棋聲情并茂。最后老趙以壓軸戲《百鳥朝風》結束。文章還寄《群眾藝術》。《群眾藝術》的編輯認為這已經不是故事了,是典型的小說,那個編輯真是好編輯,自己做主轉給文學界一位朋友。馬奮棋收到的樣刊不是《群眾藝術》而是一本著名的文學雜志,注明小說。馬奮棋一不小心成了小說家。正好成立文化站,就讓馬奮棋進了文化站。進了文化站,馬奮棋跟鎮機關的關系反而融洽了,過去辦不成的事情,反而好辦了。不但給自己家里辦,也給親戚朋友辦。也給老趙和王醫生辦過不少事情。辦事情歸事情,前程歸前程,實在看不出馬奮棋有個啥好前程。弄不好就老在文化站了。文化站比清水衙門還清。馬奮棋在外人面前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在好朋友跟前就唉聲嘆氣。他們幾個在一起的時候,都是老趙拉胡胡,王醫生演唱,馬奮棋抽煙喝酒。馬奮棋已經好多年不唱了,嗓子都生銹了。這種壓抑的狀態,慢慢起了作用,馬奮棋的臉上有了一種窩囊委瑣之態。老趙和王醫生沒在意,是省城來的大編輯發現的。大編輯扶助過馬奮棋,偶爾下基層,馬奮棋熱情款待,老趙和王醫生作陪,大編輯酒過三巡,實話實說:“老馬呀,你的狀態很不好,很不好,非常地不好。”馬奮棋點點頭算是默認了。那場酒喝的,老趙和王醫生細細一看,可不是嗎?馬奮棋整個兒全變了,簡直就是日本電影《追捕》里的恒鹿敬二嘛。簡直就是一個垂頭喪氣的小毛驢嘛,老馬呀老馬,啥時候變驢啦呀?老趙和王醫生彼此看一眼,把要說的話壓回肚子里,最好是爛在肚子里。
可能是受那個大編輯的影響吧,老趙和王醫生越看越覺得馬奮棋在迅速地衰敗、不是衰老,馬奮棋沒有那么老,整個人蔫了。又蔫又怪,神神道道的。見了鎮機關的老同事,誠惶誠恐,包括那些村長村主任,都是一副竭力討好的樣子。老趙和王醫生就看不慣,就勸他沒必要嘛,不在一個單位了沒必要嘛,對家里人,對機關以外的人,馬奮棋還是有點脾氣的,有時候脾氣還很大,讓人害怕。反正是真真假假,整整一個怪人。在老趙和王醫生跟前,馬奮棋就正常了。有時候正喝著酒。馬奮棋就悄悄地說:你倆個老哥把我當個人。王醫生把酒盅一蹲:“馬奮棋,大聲說話,高喉嚨大嗓門地說,怕毬個啥嘛。”馬奮棋還是細聲細氣:“我后悔不該離開鎮機關,文書就文書,辦事員就辦事員,人家還能把我當個人,我現在這樣子算個啥嘛,走不到人面前嘛,狗見我都想咬哩。”“那是你的心理感覺,沒人小看你,你自己把自己看小啦,”王醫生指指自己又指指老趙:“我倆個就弄個小本生意,混個肚兒圓,我倆個還不活人呀。”誰都能看出來,馬奮棋嘴上說是是是,心里并不以為然。
馬奮棋還是平和了許多。稍一平和,又覺得自己是個人,大家還是挺尊重他的。到老單位去串門,發現有人給他讓煙、有人給他點頭,有人給他招手,鎮長還叫出了他的名字,馬奮棋么,大文人么,不錯不錯。馬奮棋心情就好起來了。
鎮機關最先尊重馬奮棋的是廣播站新來的一個女子,大學沒考上,就來廣播站干個臨時工,業務不太熟,就有人介紹馬奮棋,馬奮棋是鎮上著名大文人,那女子就主動上門拜師學藝,虔誠得很,認真得很,馬奮棋的每一句話女子都要記在本本上。馬奮棋就有一種當領導的感覺,就覺得自己是縣長,在作指示呢。女子進步很快。廣播里很快就有女子的聲音,自己寫自己播。隔三差四去文化站聆聽馬奮棋的指導,一口一個馬老師。女子還說:馬奮棋真的像她過去一位老師,“那個老師跟你一樣很有才。”
馬奮棋有一種成就感。馬奮棋徹底平和了,這些都沒逃過老趙和王醫生的眼睛。這也是老趙和王醫生佩服馬奮棋的地方。馬奮棋帶這女子來過幾回。老趙拉胡胡,王醫生唱折子戲,馬奮棋也唱開了。那女子跟王醫生女人一起做飯,聽見馬奮棋的破鑼嗓子,女子放下活就過去了,女子看馬奮棋是那種無限敬仰的眼神,沒有雜念。這就讓王醫生和老趙放心。誰都能看出來,馬奮棋是真心實意幫那女子,好像這是他一生最后有意義的事情了。這是馬奮棋親口對老趙和王醫生說的,“咱還圖個啥?能給人幫上個忙,人家能把咱當個人看,咱就圖個這。”半個月前馬奮棋還領著這女子來過一回,拉了胡胡,唱了《包公賠情》,馬奮棋還讀了一篇自己的文章。馬奮棋好幾年沒寫文章了,筆都枯了,文章干巴巴的,馬奮棋念了幾遍才念下去。那女子接上念。只一遍就念下去了,效果好多了。女子臨場發揮潤色一遍。馬奮棋的筆確實枯了。兩個人合作這篇文章才有了一點活力。
王醫生估計當時女子肚子里的胎兒都聽見念文章的聲音了,等于做了胎教。王醫生記得那胎兒都成形了,都快發育全了,絕對能感應到外邊的世界。刮掉這么大的胎兒風險太大了,弄不好要出人命,王醫生當時心驚肉跳,在絕望與恐怖中完成了工作。
王醫生沒想到他回來得這么晚,大家都等他呢。老趙、馬奮棋,還有自己的女人,桌子上擺得滿滿的,就等著他回來。女人問他咋回事?有點事,王醫生支支吾吾搪塞過去了。他也不知道他在路上能想那么多事。他洗了手,擦了臉。馬奮棋不好意思地笑笑,馬奮棋的腦袋就像枚干核桃,一直干到脖根,脖子都縮在肩胛骨上,給人那么強烈的印象,就是委瑣。王醫生有點難受,王醫生覺得他朝馬奮棋那一笑有些假。他根本笑不起來,他竟然笑了這么一下。整個晚上的氣氛有些尷尬。也可能是馬奮棋躲得太久,半個多月找不見人,突然出現,還真有點不適應。老趙開了幾次玩笑,王醫生也做了很大努力,王醫生的女人更是忙出忙進,胡胡也拉了,也都唱了,效果不怎么好。
王醫生一夜沒睡,不知要發生什么事。早晨起來問女人:“你聽見狼叫了嗎”?女人說:“我還想問你哩。”“狗叫了沒有?”“我告訴你,雞也沒叫。”
天陰沉沉的,天竟然就亮了。王醫生一心想把這一切歸結到天氣上。王醫生提心吊膽,多少年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呀。王醫生實在想象不出一個不能轉生的生命會出現什么后果。王醫生拿定主意,下班后,去野地里看個究竟。
不用等他去看,災難就發生了。一條瘋狗出現在大街上。瘋狗很兇,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聲音。那雙眼睛就更嚇人了,陰森森的,白拉拉的。大家紛紛躲避。瘋狗直奔廣播站。
正好是機關吃午飯的時候,大家都愣住了,瘋狗直奔那個黑黑胖胖的女子,就是在王醫生診所刮過娃娃的那個女子。她不像人家那兩個女子,可以休息一禮拜,她第二天就上班了。瘋狗出現在她眼前,女子沒經驗,控制不住,就失態了。據現場目擊者說:那狗怪得很,撲到女子跟前就不再是瘋狗了,乖得很,跟個綿羊一樣,蹲在地上。揚著腦袋,可憐巴巴地望著那女子。女子瓜就瓜在這個地方,狗再乖還是個狗么,你理它千啥?不能誰乖誰可憐你就搭理誰呀?瓜女子沒走開,瓜女子眼睛睜大大的看那只乖狗狗,乖狗狗就嗚哇嗚哇叫起來,那是胎兒的哭聲,那么一哭瓜女子就失態了。大家反應過來了,操起家伙沖上去,武裝干事有槍,打了兩槍,沒打上。瘋狗竄得跟箭一樣。眨眼就不見了。大家勸女子不要緊張,扶她回宿舍休息,廣播站好幾個人呢。大家都沒有往邪處想。
真正緊張的是王醫生,當然還有馬奮棋,馬奮棋趁晚上沒人注意,去看望那女子,還帶了些營養品。馬奮棋按王醫生的交待,勸女子不要上班,女子不聽,女子對自己很有把握:“不上班,不是等于承認了嗎,不是賊不打三年自招了嗎?”女子太自信了。第二天照常上班。這回不是午飯時候,是大清早剛上班,瘋狗不知從哪里竄出來的,一下子出現在眾人面前,具體地說一下子撲到女子跟前,嘴里嗚哇嗚哇地學嬰兒叫,跟真的一樣。女子一下子就失神了,手里的包包掉地上,自己根本把握不住自己,到底是個碎女子娃么,失態失得厲害,竟然伸手去揀地上的包包,狗也不再像條瘋狗,狗乖得不行,跟綿羊一樣跪在女子跟前,嘴里叼著那個包包,就像傳說中的義犬,忠心耿耿護著小主人,比“三國”里忠心救主的趙子龍還要忠心。這個瓜女子嘴里還叫了一聲我的娃呀,把包包抱在懷里就像抱著她的娃娃。武裝干事上來就是一家伙,不是槍,槍會傷著人,用的是洋鎬把,一家伙抽在狗背上,狗都沒叫喚,當下就軟了。
女子也軟了,攙回去睡下,睡了好幾天。醒來就癡呆呆的。在街上見娃娃就抱,抱得那么緊陜把人家娃娃捂死了。基本上成了個瘋子。
父母聽到些風聲,反復追問,女子就是不松口,女子還挨了打,就是不說,一個勁地哭,哭著哭著就不哭了。就發呆,病情顯然變重了,父母始終沒問出那個男人是誰。給女子看病要緊,找了許多醫院,醫生查問的時候就說是瘋狗嚇的,嚇成這樣子,瘋狗成了罪魁禍手,反而能開脫許多事情,慢慢地就不再追問那個男人是誰了。還得為女子以后的生活考慮么。
女子在父母身邊,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就一聲不吭干活,又快又好。犯病的時候就胡亂摟東西,摟個物件還罷了。摟個活物就往死里捂。豬娃羊娃狗娃都遭過殃。后來還是嫁出去了,嫁給一個殘疾人,那人有耐心待女子極好,父母算松一口氣。
要說的是馬奮棋,馬奮棋一個勁地報怨,先是報怨狗:“你說那狗,狗都欺負人哩么。”后來就報怨廣播站的大喇叭,大喇叭一響,那女子的文章包括聲音就傳出去了,人聽哩,狗也聽哩,就把女子認下了,就惹出了事,王醫生就說:“你就不想想狗救了你呀!”老趙就說:“還有咱的胡胡咱的折子戲,女子聽了好幾回呢,肚子里的娃娃肯定聽下了,你就別疑神疑鬼了,好好地活人吧,過日子吧。”馬奮棋就閉上了嘴,再這么糾纏下去事情就多了,他給人家女子灌過多少洋米湯?女子聽下了,女子肚子里的娃娃也聽下了,那個小東西靈著呢。馬奮棋就閉上了嘴。
馬奮棋都沒臉上街。躲了半年,在王醫醫生和老趙的規勸下慢慢地露面,一月一次到一周一次,一次十幾分鐘到一兩個小時,大家忙出忙進,根本不在乎馬奮棋都干了些啥,馬奮棋可以正常上街了。
馬奮棋做好一切準備去女子家里,女子的娘一個勁地哭。根本容不得馬奮棋說話,女子她爸手上勁很大,死死地攥住馬奮棋的手,馬奮棋就不能動彈,只能聽女子她爸把話說完。馬奮棋總算聽明白了,你跟我女子沒關系,瘋狗把我女子嚇瘋了,瘋狗還嗚哇嗚哇怪叫,哪個黃花閨女受得了這么大的刺激。這是一個父親保護自己女兒最好的辦法了。女子都嫁出去了么。馬奮棋心里面重甸甸地離開女子的家。
回到自己家,老婆又是端水又是端飯,也不問死鬼男人大半年干啥去來?好像啥事都沒發生。
有一天,馬奮棋去王醫生診所開點藥,碰上鎮小學以前的張老師,張老師的丈夫孩子都在這里,給孩子開藥打針,張老師一家子快快樂樂地到街上去了。張老師也是在這個診所刮的娃娃,馬奮棋氣就不打一處來,活該他受氣。又來一家看病的,是跟朱經理有過一腿的那個漂亮女子,在縣城開了服裝店,帶上丈夫孩子回娘家待上幾天,逛街,順便給娃打針,也是熱熱鬧鬧來熱熱鬧鬧去。也在這個診所里刮過娃娃。馬奮棋越想越氣。王醫生就勸他:“你不要這樣想問題,你要是這樣想問題非把你氣死不可。”“已經把我氣死了!氣死了”!馬奮棋吼叫著沖上街道。王醫生的女人說:“他是不是瘋了?”王醫生說:“沒有瘋、生氣倒是真的。”“哪有這么生氣的?”“應該叫憤怒,他憤怒了。”“憤怒了不要緊吧。”“不要緊,憤怒出作家,這么一憤怒,他興許還能寫出一篇好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