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開發帶,把頭深深埋入水中。緩緩張開眼睛,微笑著。
我喜歡這樣,喜歡看那烏黑的色澤映射的點點光芒。
5歲了。我甩著辮子蹦來跳去,不舒服時伸出小手撓撓頭。這是我跟她的小暗號,別人都不明白,只有她懂。我蹦到沙發邊,只不過一小會兒,她就會端著一盆溫熱的水,微笑著走過來,向我伸出雙手。我立刻脫掉鞋子,任由她將我抱起,橫過來,再小心翼翼地放到沙發上。她捧起水,輕輕地揉搓我的頭發。
我靜靜地享受著。睜開眼,乳白色的天花板上,幾點金光若隱若現,仿佛是調皮的星星眨著眼睛。
10歲了。一天,她對我說:“這么大的人了,總睡在沙發上洗頭,人家要笑話的。”我有些無奈地點點頭,抬頭凝視著天花板,與閃亮的小家伙們“揮手告別”。但我不擔心,因為她還陪著我。
15歲了。我幾乎是過起了獨立的生活。我不常洗頭了,因為見不到小光點,也見不到她。可一個星期到了后邊幾天總覺得頭癢癢,用手抓,也太不文雅了吧?于是回到寢室,自己端了一盆溫水,準備洗頭。“嘩嘩”的水聲里,我總能從中嗅到一兩分熟悉的味道。注視著微微泛動的水波,我似乎又從中見到了她的影子。
回過神來,松開發帶,一束烏黑的頭發散落。輕輕撫摸著發絲,它們曾經無數次被她柔柔地搓洗過。不知不覺間,竟有15個年頭了。我癡癡地看著臉盆,不銹鋼的質地映射出晶亮的光芒。亮閃閃的,可惜不是我記憶中的那些星星點點,完全不是。
捧起頭發,輕輕地浸到水里。把頭低了低,溫熱的水漫過了我的頭皮,濕潤著我的每一根發絲,好舒服。微微抬起頭,睜開眼,濕潤的發絲竟也泛出些許光芒。跟小時候的似乎不同,卻又相似至極。一樣的溫柔,一樣的可愛。
此刻,我正被那溫暖的水幸福地包裹著。
原以為一個人過起學校的寄宿生活,便從此離開了父母,離開了他們的愛。可是現在看來,我一直被他們的愛纏繞著,幸福而又溫暖地纏繞著。
星星點點的光芒,是水給予了它們璀璨。我著迷于那點點光芒,零星卻又耀眼的光芒。
又到丹桂飄香時
秋日空曠的操場。偶爾抬頭,便能望見那新建的校舍樓頂。三兩個人影漫步在瓦藍瓦藍的天穹底下。心中驀地涌上一陣熱烈而陌生的情愫。
很久之前的故事了。那時的周,還是個毛頭小伙。那一年,周跟一群同鄉小伙到外闖蕩。外頭的世界真好:天格外藍,樹格外高……因為年輕,就總覺得有使不完的勁兒,只盼著早日能夠出人頭地,好把一家老小都接到城里來享福。
同鄉中有林。林的大哥是鄉里的干部,大小也算個官兒。大伙雖不怎么待見林,但處在一塊兒,倒也還算融洽。
大概是一年的10月份吧。周同林在一幢四層樓的樓頂干活。陽光曬得人有些目眩。驀地,周一腳踏空,一個筋斗從四樓墜落。林拉扯不及,被巨大的拉力連帶下來。風在耳邊急速刮過。周的心里只想著:完了。兩個年輕人重重地摔在了底下的石灰堆里,揚起了濃重的灰色飄塵。周感覺到一陣劇痛,拼命想睜眼,卻覺得有什么在直刺著眼睛,火辣辣的痛,怎么也睜不開。
漫長的黑暗中,周只感覺到,仿佛有著那么一雙眼睛,焦急而熾熱,驅散了心中所有的不安與焦慮。是林?還是……
住院期間,周的眼睛上蒙著紗布,腿上也綁上了厚厚的石膏。周圍很吵,是他聒噪的同鄉們:“你小子,可別在這兒偷懶啊。”“就是,還有很多活等著你去干呢!”
周笑著,把他們一個個都趕了回去。其實他已經知道,那個時候,是石灰粉撒進了他的眼睛。如果不是林一下一下地幫他舔干凈,或許他這下半輩子就那么完了。林就在隔壁的加護病房——他的脊椎移位了。
周想著,突然覺得眼睛潮潮的,伸手想要抹去,因為眼睛蒙著紗布,他只得作罷。眼淚順著他的臉頰滑進了嘴里,澀澀的。忽然,他似乎聞到了奇異的香味。哦!是桂花。
雖然看不見,但他可以想象。那滿樹翠綠的桂葉之間,綴著一串串金色的、小米粒般的花朵。秋風一過,便會碎碎地撒一地。
拆紗布,同鄉們又來慶賀了一回。他們湊錢買了水果,放在周的床頭。周請他們吃,他們一個個都推卻著。“嫂子知道了,哭了一回,讓你快些回去。”周沒有說話,他想起了林,“這小子……”
誰都不作聲,空氣有些凝重。房間里只有淡淡的香氣彌漫。
……
周是我的父親。
我至今記得,那天跟父親一起坐在院子里,陽光暖洋洋的。他一口一口地抿著茶,緩緩地向我述說當年的故事,臉上很有些激動的神色。那時,院里的丹桂正香。
金色夕陽下,那三兩個人影依舊漫步在高高的樓頂。天很藍很藍,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桂花香氣。我忽地落淚了。父親講的時候,我沒有哭,卻在若干年后感動于他們的故事,或許是他們如桂花般的友誼,又或許是其他。
田埂上的過客
我打田埂走過,
那等在記憶里的風景如清風拂過。
——題記
(一)
小時候,隨媽媽住在外婆家。這個平凡的小村落讓我擁有了一個恬靜而又甜蜜的童年。
清晨,媽媽踩著門前的田埂,在露珠的陪伴下,早早上班去了。田埂邊的青草上一粒粒露珠蹦落下來,藏進泥土,仿佛在向媽媽告別。
迎接我醒來的,是外婆慈祥的笑容和溫柔的懷抱。早飯后,外婆便抱著我或牽著我,帶我到田埂上。
外公早已在地里勞作了。若是在夏天,他寬厚的脊背已是透濕。我叫一聲“外公”,他便應著轉過身來,走到田埂邊,大手變戲法似的掏出幾顆糖來。我剝出一顆,滿足地含著,外公看著,也笑。
外婆讓我坐在凳子上,給我本小人書,然后也下地干活。
我卻是很愛玩的。一會兒便把書丟在一旁,俯身玩弄起田埂上的青草。有時遇上些小蟲,我也不怕,只是用細樹枝不住地干擾它們的行動,嗤嗤地笑著。一次,玩得入神,竟摔進了田里。幸虧田里的土很軟,我毫發無損。外公外婆卻被嚇得不輕,一個慌張地檢查我有沒有受傷,一個掏不出糖果了,只能用粗糙的大手不停地為我擦眼淚。他們滿頭大汗的樣子反把我逗樂了。
天空被夕陽染紅的時候,外婆便回家做飯。我說是留在外公身邊,其實早就跑到田埂的盡頭,踮著腳朝大路望著。外公知道我在等媽媽,只管自己種地,偶爾抬頭看看,眼里滿是愛意。
家家戶戶的房頂飄起了炊煙,如溫柔的手,召喚著下地勞作的親人。這時,媽媽出現在大路上。我飛跑過去,搶過她手中的提袋,拉著她回家。走上田埂的時候,外公已收拾好農具,正等著我們。媽媽就幫外公扛過一些農具。于是,在一條細長的田埂上,三個身影相攜著,漸行漸遠……
(二)
到了上學的年齡,媽媽的工作也調動了,我們便搬回了自己家。
心中卻是十分不舍那一方土地。那細長的田埂、歪斜的老屋和日漸佝僂的親人,似乎已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我哭鬧過,但換來的只是周末去一次的承諾。
于是,周末便成了我最開心的時候。坐在媽媽的自行車后座上,拐出家門,繞過鎮子,騎上大路,道邊的景物后退著,我也期待著。
那條田埂一出現在眼際,我就抓緊媽媽的衣襟,催促她快點騎。車還沒停穩,我就跳下車,在田埂上飛跑著,呼喊著“外公——外婆——”,就像一只入林的小鳥。他們長長地應著,然后笑著停下手中的活,跟我們一同回家。
夕陽終究要下沉,我也還是要回家。無論我怎樣不舍,這里終究不是我的家。
只是在兩處的穿梭間,覺得田埂離我仿佛是越來越遠了。
(三)
又有兩個月沒去看望二老了。站在田埂的盡頭,凝視著眼前的一切,覺得一切都變得陌生了。多想像從前一樣奔跑,但邁開的腳步卻不知不覺停住。
童年已經過去了。田埂啊田埂,現在的我,不是歸人,只是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