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坐在紹興的烏篷船上,沿著水路走。視野里是縱橫的古柳,長長的枝丫,垂在澄凈的湖面。父親盤腿坐在船頭,用手整了整那頂從路邊攤上買來的白色鴨舌帽,然后問我,這樣好不好。我點頭,很好很好,我們就在這里拍。
我按動手里的相機,聽到它自動調焦之后的叮叮聲音,為正在老去的他,拍下一張照片。
回去的路上,他背對著我說,怎么樣,比你整天待在家里要好得多吧?
我打趣說,還指望著你帶我去美國、日本迪斯尼呢!
他忽然回過頭來,眼神復雜地看了我好一會兒,然后說,可能要等你以后帶我去了。
真正開始懂他,是在我10歲那年。
他騎摩托車送我上學,和往常一樣。我坐在他的身后,靠著他的后背催他:“快點,我要遲到了。”他加大油門,轉眼已到了學校門口的快餐店前。
忽然轉角躥出一輛自行車,直逼視線。他來不及調轉車頭,只能緊握剎車,雙腳拼命支在地上。然后,世界仿佛轟然坍塌,眼前是一片漆黑。我從地上爬起來,撣去褲子上的灰塵,什么事也沒有。當我抬頭,看到狼藉的一幕:
自行車和摩托車都倒在了地上,輪子都還在不甘心地打著轉轉。地上散落著書、傘,一片混亂。我看到血從他的右腳開始漫延。
那一刻,我覺得他像極了一個受傷而又無助的孩子,一種叫“心痛”的東西填滿了我的胸腔,我一下子撲到他身上號啕大哭。
他小心地推開我,不讓我沾上血跡,再轉身緩緩地扶起車子,回過頭來沖我喊,去去去,上學去,要遲到了曉得不。末了,他又補上一句,這個事不用你管,又沒啥大事。
上中學以后,開始有晚自修,每天早上6點半出門晚上8點半回家的我變成了他口中的“大忙人”。
他堅持每天來接我,即使工作了一天后有十二分的疲憊。每天等在昏暗的路口,看著我從學校出來走到他身邊,然后接過我手中的書包。
我們并排走著,初冬的天氣,寒意侵骨,我不由加快了腳步。走出幾十米之后,我忽然停了下來,回頭看到落在很后面的他。他竟然跟不上我的腳步?
不是這樣的,明明不是這樣的。
小時候跟他一起走,他的步子大,我的步子小,每一次我都是慌亂倉促地小跑著想跟上他,往往走一段,我就落下一大截,然后他會停下,等我跑上去。
忽然有了想哭的沖動。
他看出了我的異樣,笑著解釋說,你大了,我老了,跟不上了。
電話打來的時候,我正趴在書桌上呼呼大睡。
迷迷糊糊中,只聽到媽媽慌慌張張地說什么“腰閃了”“送醫院了”“動手術”之類的話。我一個勁兒地應“哦哦哦,我知道了”,掛了電話。在原地呆站了幾秒后,又恍然醒悟過來,抓起電話再打回去,發瘋似的大喊:“他怎么啦?”
他病了,纏擾他多年的腰疾,終于找準了一個時間,像沉默多年的火山般爆發了。他住進了醫院。
那天,我打電話給他,電話通了,我聽到那頭清晰的倒水聲,有人在說話,還有電視的聲音。他問我月考考得如何,我說還好這次進年級前十了,他“嗯”了一下說,你已經初三了,要抓緊,其他事少管。他說家里就我一個人,晚上要關好門和窗早點睡,不要熬夜看書。他說他只是動個小手術,很快就回來。
我看不見電話另一頭的他,卻覺得他離我很近,好像就在對面絮叨著。他的樣子,他說話時的每一個表情,我仿佛都能看見。
總有一天,我會背上行囊離他遠去,那些曾經以為刻骨銘心的往事,也會像在時間中涌動的一段段光波慢慢消散,更多值得銘記的故事將它掩蓋。
趁現在我還在他身邊,趁我有這分沖動,寫下這段我和他揮之不去的故事,永遠存于日記中。
回頭一看,他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是《闖關東》,他喜愛的抗日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