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學
1982年6月1日是個難忘的日子,那天,我殫精竭力養了大半年的18只蠶全死了,18只,一只都沒活下來。
我的蠶差不多有小拇指那么長了,可說死就死了。
我的蠶是被水給撐死的。我曾經愚蠢地認為,蠶和人一樣,要吃要喝。那天吃完早飯要上學前,我把蠶放進一個盛著清水的鐵盒蓋里想讓它們喝點水,也許是真渴了,那些可愛的小家伙到了水里就快活地扭動起來,誰會想到,后來一個個橫七豎八地就躺著不動,像吃飽喝足了貪睡的嬰兒。
它們再也沒有醒來。
我有些裝腔作勢地擠出一串串鱷魚的眼淚。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一天。
1982年6月1日就這樣義無反顧地銘刻在我童年的記憶里。
那天上午,同學們都蹦蹦跳跳地穿上花花綠綠的衣服去參加兒童節的活動,我一個人蝸牛一樣躲在學校操場的墻角抹眼淚,一想起那些和我朝夕相處的可愛的蠶兒,我的眼眶就奔涌著洶涌的淚水。
你也許不知道,那些蠶是我費了很大的周折從黑蛋那里弄來的。
黑蛋養了一小簸箕蠶,我問他要了幾次,我說,黑蛋,還說咱倆好,你個狗日的真他媽的澀皮,幾只蠶都舍不得嘛!蠶是你爹還是你娘?黑蛋白眼一翻,歪著脖子說,你狗日的罵誰?再罵,叫我爹騸了你!信不?他爹是個游鄉串街的劁客,他這么一說,我的話就軟了,說你不是狗日的,我是狗日的行了吧?黑蛋齜牙咧嘴地笑,說,狗日的,這還像句人話。
后來我老纏著他要,可他總拿一大堆理由糊弄我。不就幾只蠶嗎,可這狗日的就是不肯吐個利索的屁。后來,我就送給他一塊粉紅色的橡皮。那塊漂亮好聞的橡皮還是西安城里來的知青姐送給我的。我舍不得給他,可我太想要他的蠶了,就只好忍痛割愛。不知是被我反復糾纏煩了還是被那塊橡皮打動了,黑蛋居然松口說,等我的蠶產了蛋,我送你一些吧。我說,你家蠶啥時候下蛋?他一個勁地說快了快了。我于是日日盼望他的蠶快快下蛋。
春五月的時候,黑蛋就給我送了張擺滿密密麻麻灰色蠶蛋的麻紙片。
我按照黑蛋的吩咐把麻紙片放進一個鐵盒子,再放了幾片桑葉。沒多久,那灰色的蠶蛋就變成細小的蠶兒了。我屁顛屁顛地跟在黑蛋屁股后頭,我們光腳爬上麻子三爺院子靠東墻的那棵碗口粗的桑樹給蠶摘桑葉。
蠶兒一天比一天長,一天比一天粗。從此,我的心里就有了幸福的牽掛。看著蠶兒一天天變長,變粗,覺得春天的陽光真的很溫暖,就連樹枝上鳥兒的啼叫也悅耳動聽起來。
我和黑蛋動不動就遲到,我們得利用吃午飯后的空閑爬上桑樹給蠶摘桑葉。麻子三爺說啥也不讓,他說他倒不是舍不得幾片桑葉,萬一我們沒輕沒重地從幾丈高的樹上摔下來怎么辦?可我們總能偷偷爬上樹梢。后來麻子三爺就用掃帚給樹身涂上了糞便,可我們還是爬上去了。
我們一遲到,語文老師胡漢三就瞪眼睛,指著鼻子唾沫星子亂飛地問我們為啥又遲到了?黑蛋不說,我也不說。胡漢三氣呼呼的,我抬頭偷看他一眼,我看見他的嘴角像麻雀的翅膀一樣顫動個不停。
語文老師姓胡,當然不叫胡漢三,只是長得酷似黑白電影里的漢奸胡漢三。同學們背地里就這樣叫開了。
有次,我趁胡漢三背過身往黑板上寫粉筆字的空兒,偷偷從書包摸鐵盒子,把蓋子掀開一條縫,蠶兒把桑葉吃得支離破碎。
胡漢三喊我的時候,我竟然一點沒聽見。我是被胡漢三扔過來的粉筆頭給砸醒的,粉筆頭子準確無誤地打在我的鼻尖上,同學們哈哈地笑。胡漢三說,狗東西,干啥呢?問你問題呢,耳朵塞了驢毛咧?他要我把手里的東西放到桌面上,我坐著沒動。他朝我走過來,他擰住我的耳根,咬牙切齒地說,你是來上學吶,還是糟踐你老子的錢來了?他伸手從我桌底的抽屜里拿出了鐵盒子,“嗖”的一下從窗口扔了出去。我的鐵盒子鳥一樣飛出窗口,然后我聽見“咣當”的一聲。想到那盒子里無辜的蠶,我跳河的心思都有了。我正要出去找我的鐵盒子,胡漢三一把揪住我的衣領,氣呼呼地說,你小子敢出去,往后就別想進教室的門!他說得斬釘截鐵,根本不像是嚇唬我。
胡漢三拎著耳朵把我揪到講臺上,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我是驢糞蛋蛋,上到地里能多打糧食。
胡漢三一走,我就急急地跑出去尋我的蠶。
我越來越不想見胡漢三了。我開始逃學。凡是胡漢三的課我能逃就逃,可是我不能讓我爹知道,我爹知道了非打斷我的狗腿。
別的伙伴上學的時候,我也裝模作樣地背起書包和他們一起去,到了學校門口,別的同學進了門,我卻溜到學校后頭的果園里去玩,放學了再插進放學的隊伍中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家。我爹以為我去了學校。有時候,我們也趁四虎他爹不在的空兒偷偷去他爹的自行車修理鋪玩。修理鋪開在街道,離學校不遠。
在果園里我經常會碰見“眼鏡蛇”,四虎,和小兵。“眼鏡蛇”是安安的代號,安安小小的年紀就戴了一副玻璃瓶底厚的眼鏡,同學們都管他叫“眼鏡蛇”。
我們幾個都不愛讀書,在我們看來,讀書太他媽折騰人了,簡直就不是人干的。
我們時常會溜進果園找一高土坎挖一個鍋臺來,然后幾個人分頭去找柴禾燒土豆,不一會兒火堆里就會冒出土豆的香甜,幾個人都急不可待地用樹枝往外扒拉那黑不溜秋的土豆,外面黑焦黑焦的,驢糞蛋蛋一樣,里面卻硬硬的。咬一口,一個個都成了狗熊嘴,連手也成了烏雞爪子。安安說,老玩這個沒球意思,我們就用尿水和成泥片摔泥炮,誰的泥片摔出后咧開的口子大誰就是贏家,輸了的,就把自己的泥片撕下一塊給贏家,再彎下腰讓贏家把自己當驢騎一回。
除了玩,我們最熱衷的就是打架,誰要是惹了我們其中一個,我們就會抱成一團給他松松皮。
在學校,同學們背地里都稱我們為“長毛”,輕易沒人敢惹我們幾個,凡是惹過我們的哪個不是鼻青就是臉腫。有一次,小兵看上班里一個同學的泥哨子,就走過去對那同學說,讓老子玩玩。口氣沖得像那東西是他的。可人家偏不給,說憑啥?就憑你是“長毛”嗎?小兵拳頭就掄了過去,本想給人家來個下馬威,沒想到反被人家給打得滿地找牙。小兵給我們幾個一說,我們幾個手拎木棍,書包里塞了磚塊,在放學路上堵住那個敢于公開向我們挑戰的家伙。我們還沒來得及動手,他當時就尿褲襠了。他一定是被那陣勢嚇壞了。小兵一腳跺上去,跺完了,把他的褲子拽下來扔到樹杈上,然后我們吹著口哨揚長而去。
四虎他爹后來發現四虎不是念書那塊料,就讓四虎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學修自行車。十二歲的四虎很快就把他爹那一套學會了,地里農活一緊,他爹就不來修理鋪,這陣子,修理鋪就成了我們的天堂。為了四虎的生意,我,“眼鏡蛇”,還有小兵背過四虎找來玻璃碎片撒在修理部周邊的路上,果然,修理部的生意一下子火起來,四虎一個人都有點忙不過來了。四虎知道是我們干的后,還不安地問,這恐怕不好吧?我們一笑,說,有啥不好的?球!
胡漢三終于找到我家。
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的。
那天我照樣夾雜在放學的隊伍里魚龍混珠。
我不知道胡漢三是怎么給我爹交代的,我爹不問黑白就拿繩子把我捆成粽子,吊在房梁上練沙袋。要不是我娘跪下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求情,我爹那老東西看來還不肯住手。
身上的傷疤還沒好利索,我就琢磨著怎樣去報復胡漢三。
我報復胡漢三的機會終于來了。那時候老師都是派飯吃,凡是有娃上學的挨家挨戶地吃,到了誰家都是盤上盤下,七碟子八碗。說是給糧票,其實也就象征性給點,幾乎等于白吃白喝。我已經觀察了幾天,那天胡漢三去村子的阿毛家吃飯的時候,我就躲在他要經過的玉米地里,手里攥了一大塊土疙瘩,畢竟是偷襲,我的手心都出汗了,把土疙瘩也弄濕了。我看見胡漢三大搖大擺地過來了,他還和身旁一個老師有說有笑的。我當然不會放過這個下手的好機會,手中的土疙瘩就朝他的后腦勺“嗖”地飛去。我聽見胡漢三殺豬般的號叫后就野兔一樣消失在密實的玉米地里。
第二天我到學校的時候,果然看見胡漢三的后腦勺裹了一塊手片大的白紗布,我心里竊笑,可還是很有風度的樣子走上去問,胡老師,您這是……他尷尬地笑,說不小心碰到門框上了。就他那武大郎的個頭還碰門框呢,我又一次在心里發笑。他的樣子讓我得到極大的滿足。我心想,誰讓你B嘴胡交代呢,活該!
不久我又被胡漢三捉住了。
那天,我和“眼鏡蛇”很早就去了學校,也就天剛麻麻亮那會兒。我發現胡漢三房子的門竟然半開著,胡漢三正仰面平躺在床上,他的桌子上放著一盒粉筆。我對“眼鏡蛇”說,咱把狗日的粉筆給偷走。我的建議得到熱烈的響應,他說,偷!偷他狗日的!可是,他接著又小聲問我,要是給逮住了咋辦?我說,你沒聽說他有只眼珠子做過手術,換的是狗眼嗎?他把腦袋一拍,激動地說,對呀!我咋把這個給忘了!我說,你他媽小聲點,把狗日的吵醒了就不好弄了。“眼鏡蛇”壓低聲說,你進去,我給你看人。我說行,可心里卻覺得“眼鏡蛇”狗日的不地道,憑什么我先進而他不先進去呢。但我沒吭聲。我把鞋子脫下來遞給“眼鏡蛇”。“眼鏡蛇”說,脫鞋干啥?我輕聲說,干啥?你豬腦子啊,光腳不是沒有聲音嘛!我輕手輕腳地進了屋,慢慢靠近,我幾乎已經抓到了粉筆盒。“誰?”睡在床上的胡漢三突然大聲喊。我撒腿就跑。我和“眼鏡蛇”翻窗子鉆進隔壁的教室桌底下,我低聲對“眼鏡蛇”說,別吭聲!我看見他額頭有水珠在動。沒想到他平時嘴硬得鴨子一樣,關鍵時刻也拉稀。胡漢三追了出來,我聽見他在外面說,狗日的跑哪里去了?后來,胡漢三就把頭鴨子一樣伸進隔壁的教室來。誰會想到,狗日的“眼鏡蛇”在最關鍵的時刻卻放了一個異常響亮的臭屁。目標就這樣暴露了。我和“眼鏡蛇”被胡漢三拎著耳朵從桌子底下像狗一樣給揪了出來。
我爹很快就知道了這件事。我爹惱羞成怒地把我從教室里拽回家,說,你不是不愛念書嗎?那好,從明天起,你每天給莊稼地里拉二十架子車豬糞,再給水缸里把水挑滿,給豬把草拾掇停當。
拉了兩天架子車,我就吃不消了。那活真不是人干的,又臟又累,臭氣熏得人光想吐。我對我爹說,我要去上學。我爹說,知道狼是麻的了?我爹神氣完全是一副得勝者的樣子。
用胡漢三的話說,我根本就是一條記吃不記打的狗。或許他說的有他的道理,沒有多久,我又開始逃學,逃學對我的誘惑超過了海洛因對煙鬼的勾引。
這一次,我爹開始用抽牛屁股的皮鞭抽我,抽得我爹呀娘呀的亂叫一氣。我爹一邊抽一邊還罵我是吃屎的狗。
我后來跑了,兩天兩夜都沒有回家。我藏進村子東頭一堆靠墻豎著的玉米稈堆里,我在里面掏了一個洞,喪家狗一樣縮進去,再從里面把洞口堵死。天快黑的時候,我聽見我娘我爹還有我姐扯開嗓門到處喊我的名字。我在心里告誡自己,一定要沉住氣。這種事情,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已是晚秋,躲在里面的我凍得瑟瑟發抖,像風中的樹葉。他們的喊叫一直持續到半夜。我娘和我姐的嗓子都沙啞了。我在玉米稈堆里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被一陣鑼聲給驚醒,我娘我姐提了一面銅鑼,敲一陣喊一陣,喊一陣敲一陣。我娘我姐的聲音明顯衰敗得不成樣子,后來竟像在哭。后來,我娘就暈倒了,我聽見我姐哭著不住地喊娘,我姐的哭喊相當辛酸。我就從柴堆里狗一樣鉆出來,我的頭上落滿干枯的玉米葉子的碎片。
后來我才知道我爹夜里尋我的時候,不小心掉到三丈深的土壕里。我爹死活不去醫院,說自個兒在家歇個十天半月的就能下炕了。我爹的頑固后來導致他成了瘸子,也許真正的原因是他舍不得花錢。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知道,我爹其實是在乎我的,他是恨鐵不成鋼呀!
爹對我說,爹往后再不打你了。一家人都被鎮住了,連平時對我看起來最兇的爹也不例外。我重新回到學校,奇怪的是語文老師胡漢三再也不訓我了,就連我在他眼皮底下打瞌睡,他也只是走過來溫和地叫醒我,他的變化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讓我覺得他很陌生,甚至連眼前的世界都很陌生。
一天上午,胡漢三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和風細雨地說,狗蛋,你那土疙瘩差點要了我這老命。我驚愕地望著他。他竟然開始叫我狗蛋,我真有些弄不明白,平時他都叫我“狗日的”,很少有人知道,我的名字叫劉進步。
我說,胡老師,誰說是我扔的土疙瘩?胡漢三沒有直接回答我,接著說,其實,老師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不能全怪你。胡老師那天的態度是那樣的誠懇,語氣柔和得讓我不忍心再叫他胡漢三。
你也許不會相信后來我變了。變得不再那么操蛋了。可是,這是真的。
我爹那一長一短的腿,老影子一樣晃在我的眼前,趕都趕不走……
玩伴
先說說“眼鏡蛇”安安。安安他爹在銅川城里開火車,這小子從小就見過真正的火車,不像我們只有在黑白電影里才能看到。他還把自己站在火車頭前的照片拿給我們看,我們都很眼紅他。安安的近視是天生的,他從小就戴眼鏡,我們都管他叫“眼鏡蛇”。
“眼鏡蛇”他爹給“眼鏡蛇”帶回一副望遠鏡。那可是貨真價實的望遠鏡,不是現在街頭20塊錢一個的那種玩具。我們一起打仗的時候,“眼鏡蛇”就一本正經地端起掛在脖子上的望遠鏡觀察敵情。我們西堡子這幫小子和東堡子的那幫小子經常撇火(用土疙瘩互相攻擊對方),土疙瘩在空中熱鬧地飛來飛去。我們西堡子的趴在小河渠的這邊,河的另一邊是東堡子的那幫小子。小河渠有半人高,是天然的分界線和掩體。我們站在這邊大聲喊,東堡子的,來一伙!東堡子的,來一伙!河那邊的朝我們這邊喊,西堡子的,來一伙!西堡子的,來一伙!喊著喊著,土疙瘩就飛出手里。
我是我們西堡子的司令。我們是通過扳手腕選司令的,他們誰也沒扳過我。我對同伴講,既然沒人能扳過我,就得聽我司令的。我首先宣布收繳“眼鏡蛇”的望遠鏡,我說,既然我是司令,望遠鏡理應掛在我的脖子上。“眼鏡蛇”拿白眼睛瞪我,我說,瞪你娘個腳!他就不敢再看我了,乖乖地把望遠鏡從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來遞給我。我順便從口袋摸出一塊水果糖獎勵給他。
我們的隊伍還有一把軍號,正兒八經的軍號,黃亮亮的。軍號是四虎他舅給四虎的,四虎他舅在部隊是個號手。我們隊伍里的號手是四虎,這不僅因為軍號是他貢獻的,事實上,他也吹得最好。
“眼鏡蛇”他爹一年只有過年的時候才回來一次,回來就大包小包地給“眼鏡蛇”捎回好吃好玩的。可是后來他爹就好幾年才回來一次。聽村子人講,“眼鏡蛇”他爹在城里還有一個女人,據說那個女人還給“眼鏡蛇”生了一個妹妹。
接下來,該說說四虎了,四虎是出了名的哈(壞)娃。常帶著我們一起去偷東西。四虎有一次拉著我的手語重心長地說,狗蛋,咱們一起偷生產隊的黃瓜吧。我說,要是讓人給捉住咋辦?他看出我的猶豫,說,我知道你尻子松。他這么一說,我倒來勁了。我對他說,走就走吧,誰怕誰呀!他拍拍我的肩膀,豎起大拇指說,像個爺們!
生產隊的黃瓜種在土壕里,我們爬在土壕岸上的玉米地里,就能清楚地看到瓜棚,我們確定瓜棚里沒人后就從土壕坎上順著坡勢溜了下去。
黃瓜又綠又嫩,渾身都是細細的刺,還開著小黃花。我和四虎都把襯衣脫下來裹黃瓜,很快,一人就摘了一小堆,我對四虎說,趕緊撤吧。可他就是不走,說再摘幾個。我們正摘得起勁。突然聽見腳步聲,抬頭一看,一個人手里拿了一個鐵杈氣勢洶洶地橫在我們面前。
捉我們的人叫錄娃。
為了報復,沒過幾天我就和四虎把錄娃家的母雞給煮了。那天,錄娃去看黃瓜了,他媳婦去拔玉米地里的雜草。四虎拉上我從錄娃家低矮的土墻翻過去,他家的大花母雞正在院子里啄蟲子,我們從后面過去,用綁在細竹竿上的網子把雞給套住了。四虎“喀嚓”一下擰了一下雞脖子,然后把雞塞進黑布口袋。四虎他爹他娘那天正好不在家,我們就在四虎家煮雞肉。我們吃得滿嘴流油,紅光滿面,滿懷豪情。
天一黑,我就聽見錄娃媳婦在街上日娘罵老子地號叫,說誰把她家雞偷了不得好死。我們一個個笑得人仰馬翻。
四虎雖然幫他爹修理自行車,可他并不喜歡這個行當。他的愿望是當空軍。他給自己屋子的土墻上貼滿了各種飛機模型。每天對著那些模型在想象自己駕駛飛機的樣子。他甚至用他爹修理鋪的廢鐵片焊了好多飛機的模型。
十八歲的四虎眼看就要圓他的當兵夢,他的體檢一路過關,他甚至把我們幾個要好的伙伴都請到鎮上的食堂美美地吃了一頓。可是,后來他的名額卻被人擠掉了。聽說擠掉他的是鎮長家的一門親戚。
后來聽說,四虎也許受了刺激,精神變得恍恍惚惚。
誰也不會想到,四虎竟然從鎮政府六層高樓縱身一跳。口里還喊著飛機來咧,飛機來咧!
看來,四虎的確是瘋了。
再說說小兵,小兵他爹那時候就進城打工了,一年也很少回來。村子好多人都說小兵不是他爹的種而是村長王二牛的種。
他爹不在的日子里,村長王二牛總幫他娘干活,什么活都干,播種收莊稼,甚至連小兵娘那二寸地也捎帶著給種了。村里人說二牛是黃鼠狼給雞拜年,說小兵是拜年給拜出來的。
有次,二牛幫小兵娘割麥,小兵娘就回家燒鍋做飯炒雞蛋,小兵娘把雞蛋炒得黃是黃白是白的。小兵娘還把小兵爹過年從城里打工帶回來的酒打開讓二牛喝。二牛從地里一回來,剛把鐮刀放下。小兵娘就對小兵說,去喊你二牛叔吃飯。小兵沒吱聲。他娘又說了一遍,小兵還不挪屁股。說,要叫,你自個去,我不去!他娘就說,人家給咱家割了三畝麥子難道不能吃頓飯嗎?
一個晚上,小兵突然問他娘說,娘,我到底是誰的種,他們說王二牛才是我爹。
別聽那些人放屁!
小兵問他娘,娘你真喜歡二牛叔嗎?
誰胡說的!他娘就是不承認。
二牛叔每次來咱家你都穿得過年一樣新。小兵又說。
越來越沒個正形了!小兵娘嘆口氣。
其實,小兵娘和二牛是有愛情的。只是彼此都不愿撕開那張隔在中間的薄紙。
愛情
其實,十幾歲的孩子懂得什么是愛情?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有了自己的“媳婦”。那時候班上好多同學都有自己的“媳婦”。同學們幾個人在一起說,云云是三民的媳婦,小愛是常捐的“媳婦”。
我“媳婦”叫顯妮。
顯妮瘦瘦的,眼睛老大,臉色卻黃黃的,很像林黛玉。那時候早操或上體育課的時候,同學們動不動就趁我不注意從后面把我往站在前排的顯妮身上推,弄得我老踩人家的腳后跟,她轉過身來,臉紅得像紅苕。緊接著同學們開始哄笑。有一次,還拿了條紅線繩把我和顯妮的板凳腿拴在一起。
其實,說老實話,我那時還真是有幾分喜歡顯妮的。多年以后,已在城市工作了的我回到老家時還有意打聽過她的消息,說是嫁給了一個鄉郵遞員,生了一個女娃后又離了。聽說,是男方有了外遇。我當時聽到后心里酸酸的,覺得不是滋味。仿佛她真的做過我的媳婦,仿佛我們之間曾有過無限的恩情。
十四五歲的時候我們開始了對愛情的渴望。那時候男生們都喜歡李玲玉,李玲玉長得甜,嗓子也甜。我們最喜歡的是她的《愛你一萬年》。
男不壞,女不愛。按說,我們那時也確實有些壞,可是愛情的光芒卻沒有輕易照進我們懵懂的心。我,小兵,四虎都一樣。
我們中最先得到愛情的是黑蛋,當然這已經是幾年后的事情,那個時候,愛情在我們的心里發芽,都十七八的小伙子了。
黑蛋作文寫得好,每次語文老師都把他的文章當范文給大家讀,另外他的歌唱得也好,學校有晚會什么的,少不了他這個“白菜心心”。老實說,他的歌的確唱得不錯,加之動不動愛給女生們寫狗屁愛情詩。班上有幾分姿色的女生都給被他迷住了。就像燈光吸引麥蛾一樣。學校的學生都叫他賈寶玉。
黑蛋膽子大,他不但敢摸女生的手,還敢摸女生的奶頭。這個舉動在當時來說無論怎么講都是驚世駭俗的。一次上課時,老師正在課堂上講課,他卻在底下做小動作,抓住人家女同桌的手不放。女同桌一抽,他反倒抓得更緊。女同桌的臉又紅又燙,卻不便聲張,就用腳踢他的腿,可他裝作不知道。下課后,他給女同桌說,對不起,找點靈感。沒想到,女同桌竟然“噗嗤”一聲笑了。后來,他在偷偷摸女同桌手的時候就更加肆無忌憚,女同桌就不吭聲了,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他說是女生的那咯咯的笑聲鼓勵了他,也啟發了他。那笑聲把他一下子由懵懂少年笑成風情男人。他還說,其實女生是喜歡被男生摸的,只是沒法說出口。他甚至還偷著告訴我他還摸過我們班美女李粉粉的奶子,我開始不信,認為他吹牛,男人總喜歡拿這些事情來炫耀,以此顯示自己多么有女人緣。他看我不相信,就開始給我描述細節,說那女的奶子軟得像團棉花,因為沒戴胸罩拉得長長的。他說得有鼻子有眼,說得我后來竟然有些相信了。從他不遺余力的細節描述上看,不像是杜撰,當然也可能是瞎編的。
好好的,黑蛋卻挨打了。被打得鼻青臉腫,胳膊上還架起繃帶。
打黑蛋的不是別人,是鄰村的哈娃禿子。
禿子看上了李粉粉,李粉粉是我們學校的校花,胸和屁股都翹得老高。花香惹蝶,女人長得漂亮,誰都會惦記著。
禿子打黑蛋,是因為黑蛋經常愛在李粉粉面前老唱些哥哥咿呀妹妹咿呀的信天游。
黑蛋好長時間都不唱歌了,同學們都說他是讓狗日的禿子給打怕了。
小兵后來和我們村的小霞好上了,小霞是個很有看頭的女孩,多少人都盯著她。可村長王二牛硬要把這個村花說給了小兵。村長巴結小兵是為了巴結小兵他娘。也有人說,本來小兵就是村長的種,哪有老子不管兒子的?果然自從小霞和小兵好上后,小兵就對他娘和村長之間的那些破事睜只眼閉只眼。
小兵很快就和小霞結婚了。村長說得對,這種事要趁熱打鐵。
小兵一結婚就整天圍著小媳婦小霞轉。我們都怨他娶了媳婦,忘了朋友。可他總是嘴硬不承認,說他還是以前的小兵,鬼才相信他說的。
在我拒絕了我爹的好朋友給我介紹的女朋友后,我爹就不管我了。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其實,我心里一直裝著一個女孩。她似乎對我也有那意思。她叫如月,是我們高二班的學習委員,我是班長,我們有許多在一起接觸的理由。如月眼睛大,黑而有神。每當我們對視的瞬間,都能感到彼此眼里燃燒的深情。對于相愛的人,語言從來是多余的。
我沒有娶到如月,她爹死活不同意。她爹嫌我家窮。如月被她爹打壞了胳膊又打壞了腿后,她娘說,我要是還糾纏如月,如月的命就丟在她爹的棍棒下了。
這場沒有結局的愛情傷透了我,也傷透了如月。
為愛情,我們遍體鱗傷。
禿子最終沒有娶到李粉粉,娶走這個女人的是李群校。為了娶到美女李粉粉,李群校被禿子卸掉了一條腿。禿子被判了三年刑。開公判大會的時候,我們都去看熱鬧,禿子那狗日的似乎一點都不把蹲大牢當回事。在他看來,也許蹲大牢和走親戚串門子一樣。
其實,想娶李粉粉的人很多。可是李粉粉說,誰會為她而心甘情愿失去一條腿?是呀,誰會呢?
我相信很多男人都做不到這一點,包括我。
作者簡介
高濤,1968年出生。陜西乾縣人,轉業軍人,陜西省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于西安市某國企。2007年開始小說寫作,在《西南軍事文學》、《四川文學》、《芳草》、《鴨綠江》、《延河》、《天津文學》、《文學界》、《星火》等刊發表小說二十余篇。